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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9章 附录一 复旦大学《白虎关》研讨专题摘要

主题:《白虎关》研讨会

主持:陈思和

时间:2009/10/22下午1:30~3:30

地点:复旦大学光华楼

雷达(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著名评论家)

去年,《白虎关》出版之后,我有感于当时比较寂寞——整个文坛的反应比较寂寞,所以我在博客里《08年我最看好的几部书》中写到了《白虎关》。这段话是这么说的:“在去年所有的排行榜和评奖中,都没有《白虎关》这部小说的踪影,但我仍然认为它是2008年最好的小说之一。这是一部细节饱满、体验真切、结构致密,并能触及生死、永恒、人与自然等根本问题,闪耀着人性良知与尊严的辉光的小说,一部能让人浮躁的心沉静下来的长篇小说。”

这部书和《大漠祭》比起来有很大不同。虽然它也写了生之艰辛、爱之甜蜜、病之痛苦、死之悲哀,但这不是一般意义上的生之艰辛、西部人的坚韧,对这部作品我非常强调一点,它是一部精神性内涵比较丰富的小说,这是非常难得的。精神性内涵是什么意思呢?它比《大漠祭》进了一层,不只是写法上的问题,主要是对人的信仰、对人的精神、对人的活着的意义有很深的探索,这是雪漠小说非常难得的一点。我们现在的小说,写外在动作的比较多,强调故事性、故事编得很好的也很多,但是深入到人的精神层面去的好小说非常少。

我们有句话说,只要人类还有情感、良知,文学就不会灭亡。这句话我是同意的。但是,文学要不灭亡,就要表达人的良知、要表达人的情感、要表达人的内心深度。怎么去表达呢?我觉得雪漠的作品给了我这个启发。其实,现在在人的情感方面我们并没有深挖。我觉得,《白虎关》这一点精神性内涵表现是比较丰厚的,这部作品很难得。

我们现在作家写下半身挺多的、写欲望化的东西挺多的、把纯情故事写得很妙的也很多,但是你让他们再深入写人物的内心,写更深层次的东西时,他们只会光说人性呀人性,但人性是什么东西呢?你们能展开多少人性的东西呢?其实,展开不了多少人性的东西,他们在人性面前没有话语了,失语了。我们是要探索人性、探索人道的,这也是一个小说家精神深厚程度的体现。

雪漠他比较静,他思考了很多这种东西,他创造的人物兰兰、莹儿、猛子都是农村最为卑小的小人物。可是他们内心中想的问题,对活着的意义的琢磨,就让我觉得很不简单。所以,进入这部小说里我们会发现,它指向了人心。其中主要是写出灵魂的救赎、人类精神的重生,这是突出特点,也是与《大漠祭》不同的特点。

第二点我就感觉到这部书渗透了一种浓厚的宗教精神,就是写人的信仰的重要。我觉得这部书不同于一般小说,如果说它比当代的长篇小说中高了一格,就高在这儿。这里面必须强调一点,雪漠常说他是信仰者,而不是教徒。如果是教徒就比较麻烦了,陷入一个教义就麻烦了。他讲的是人要有信仰、人要有精神,这是雪漠非常好的地方,他渗透了宗教意识和宗教精神。

我们也知道雪漠本人一直研究佛教。他已经出版了几部宗教学术著作,表现了他在宗教方面钻得比较深。《白虎关》的背景与《大漠祭》不同的就是有宗教背景,人物都有一种精神上的救赎、自我解脱、浴火重生、重视重铸信仰。比如说兰兰这个人物,她和莹儿是换亲的关系,贫穷下的牺牲品,在经受丧女、丈夫的毒打等等不堪的遭遇后,因找不到精神的出路非常痛苦。后来她遇到了金刚亥母,进行修行,逐渐找到了自己的信仰,最后这个人物既不悲,也不喜,比较超越,甚至比莹儿更镇定。因而在沙漠里她把莹儿救了过来,她把小爱置换为一种大爱,这是很不容易的。

现在,我对宗教是没有研究的,但我觉得我们今天构建和谐社会,我们要用和谐形成一种文化,不能排除宗教精神。比如像《圣经》里有很多好的东西,也不是不能接受。只要它讲的是爱就是好的,如果只讲的是恨、斗,非此即彼、你死我活就不好了。现在我们讲爱,爱包括人性中精神的很多东西,也包括宗教精神。我知道宗教里面有许多积极的东西可以吸取,比如佛教里的善、行善。所以,从兰兰这个人物最后皈依了金刚亥母,降服了心魔,充满了爱和仁义、并发愿行善上,可以看出雪漠对这些问题思考得比较多。比如他在“后记”中写到:“这个时代,是一个众神缺席的时代,教徒们仍在顶礼膜拜,但被膜拜的神却不见了。”现在我们的文学外形都有,但是文学精神没了。他就是在追回这种精神,雪漠这一点很值得肯定——要找回失去的那种精神。

第三点,当然是雪漠想定格农业文明的消亡。我注意到他写了不少故乡凉州的情景。凉州——武威不要小看,它是全国人口最多的一个县级市。这是一个文化古城,这里有很重要的凉州贤孝、花儿……这都是当地很重要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但现在年轻人谁去听呀,只有几个瞎老汉在唱,没有了,消亡了。雪漠就在苦心孤诣地想抢救这种文化,选了那么多花儿作为小说标题,别具一格,加强地方风味。但我也说句老实话,这和作品关系不大,你下了很大功夫,包括莹儿临死的时候唱的花儿。她唱得好是因为农业文明带来的那种味儿,月儿唱不好是因为她没有那个味儿,所以月儿在兰州唱了没几天就回来了。但在小说表达上还是有一定距离的,所以花儿怎么引用还是个问题。

这部书里面还有一点,就是重新发扬地域文化的魅力、发扬凉州文化,这一点很突出。今天已经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土特产了,今天是一个克隆的时代、一个复制的时代、一切都是造假的时代。因此,作家要想走向世界,要想写出个性,就要重新挖掘地域文化、本土文化的魅力,这是非常重要的。雪漠在这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很多努力,实际上我们整个中外文学史都证明了作品之所以引起注意,之所以流传在文学史上都与浓郁的地域文化有很大关系的。

小说的最后,莹儿临死时留了一封信,写得像莎士比亚作品中的大量抒情,像郭沫若在《女神》里的大声疾呼,我有这样的感觉,不像莹儿说的话。后面有很多浪漫的追溯,我觉得是允许的,小说写到这样的程度,唱歌跳舞呀都可以。但我有一点不同看法,因为雪漠思考的宗教比较多,所以对死亡考虑得比较多,小说里人死的也比较多。但我觉得死亡是这样的问题,有些人物的死亡一定要合理,当她不能不死的时候你让她死没问题,这会具有强大的震撼人心的力量。如果她不到死的时候你让她死,也许震撼人的力量就微弱一些。虽然我不认为这是小说很大的问题,但我认为莹儿这个人物不应该死,对此我有几个理由:莹儿这个人物非常美,可以说传统农业文明的美汇集在她的身上。雪漠可能要用她来象征传统农业文明的消失,要给它唱一个挽歌,所以他要让莹儿死。可是莹儿这个人却爱着灵官,灵官没有死呀,她的爱就是灵官,她的宗教就是灵官,灵官没死,她为什么要死?我在想这个问题。另外,她整个人在经过了金矿的事情,到沙漠里挖盐、和老板对峙等等,都使她慢慢地成熟起来了,她可以在和老板谈判时显得很镇静自如。这样一个女性是不是一定要死?说句老实话,包办婚姻也好,换亲也好,在西北高原还是有的,还是存在的,但是现在已经开始少了。我觉得她母亲逼她嫁给一个屠夫也不是她选择死的主要原因,不嫁就不嫁,因为她已经历了不少的事情。但书中月儿的死写得很好,与猛子的关系处理得也非常好。猛子本来是一个劳动人民,是一个贫农,这样的人物很难写,但我觉得他写得非常好。猛子有一个成长的过程,这部书里每个人物都有一个心路历程,这是小说非常好的地方。

总而言之吧,我觉得《白虎关》还是不错的,它是2008年里最好的小说之一。我说它好是有理由的,它的精神内涵非常高,其间写到的人的存在、人活着的意义这些东西,正是我们今天物质高度发展、经济高度发展下人心最匮乏的。严重地说我们是精神危机的年代,文学如果还要活着,就得做这个事情——触及人根本存在的问题。不能触及人的根本存在问题的文学是很容易被消遣的。陈思和(复旦大学文学院副院长、中文系主任)

这部小说让我想到三个问题:第一是西部,第二是宗教,第三是现实主义问题。

关于西部这个概念,我非常赞同雪漠的说法。西部是一个什么概念?有的人会认为东部和西部是一个繁荣与贫穷的对立,西部是贫穷的、落后的,东部是繁荣的、跟世界接轨的等等,这个看法我是不赞同的。我在主编《上海文学》的时候,徐大隆帮了我非常大一个忙。因为,我首先就是拿不到好稿子,所以,我当时就突发奇想,应该到西部去找。我不是要到西部去找好的文学,而是要找我们民族的灵魂。中国这个地方地大物博,虽然西部在物质方面相对于东部来说是比较贫穷的,但我觉得我们民族的力量往往是在西部,这是我的一个基本看法。从整个历史来说,从周朝开始,能对中国社会发生影响的声音都来自于西部。那块土地始终是政治、文化的发源地,或是发祥地。每当中国走向衰弱,走向瓶颈的时候,西部就会发出一个声音。

在今天我们碰到了什么问题?雪漠这个小说就提出了这个问题。刚才有人说到这个书就叫《白虎关》,是三个女人关,我是不赞同这种看法的。白虎和青龙相对,实际上也是西部的一个象征。西部的“金”跟东方相对,所以“白虎”就是“金”,“金”就是小说里写到的淘金,美国西部也是从淘金开始的。这个“金”是有象征意义的,从星相上讲,“金”象征战争。但这里看“金”就是象征所有动荡不安的、人类堕落的一些现象。今天我们碰到的所有问题都在这个“白虎关”上。也就是说,我们每个人都面临“白虎关”,面临“金”。“金”是什么东西?它可以是金子,也可以是资本、拜物主义等等,我不说具体的引申,人人都在这个关下,这就要看我们怎么闯过去。这个小说的最后,月儿是被火烧死的,从星相上、五行上是火克金。这个故事最后是不是有力量?是不是月儿的这个走法可以克服当今的一个危机?我不认为这样就是闯过了,我觉得我们每个人没有闯过。正因为有这么一个“白虎”当头,才会有兰兰、莹儿牵着骆驼在沙漠里闯关这个天路历程。这一章写得非常好,是非常有宗教感的东西。

今天我们在讨论西部的时候,我认为根本不是在讨论它的贫穷,虽然西部文学几乎都是在写怎么贫困呀、扶贫呀、因为贫困所以人就有一种斗志呀,不是这样的。首先我们看到西部就是看到了一种民族的力量、民族的精气。这个东西不仅是西部独有的,东部也有的。我读《白虎关》马上就联想到我们现代文学史上一部经典之作,就是萧红的《生死场》。你看那个语言,包括女儿死了,妻子死了,那种语言就是萧红似的语言,非常质感地把生命把握起来。这种文学力量在我们中国二十世纪文学史上,在整个现代化社会中太少了。为什么我们总是提不起来萧红的东西?我认为我们这个血脉太缺少在整个现代化进程中我们所忘记的民族自身的一种精气。我们自己把它抛弃,并认为这是一种落后的东西。其实我觉得雪漠捡起来的正是萧红的精神,是整个文学史对我们民族精神的一个探讨,这才是西部的一个概念。

第二就是宗教,关于这个方面我在向雪漠讨教。他除了小说之外还有几部宗教学术著作,我希望他给我看看,因为我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启蒙,所以我也不懂。正因为不懂,所以对这部小说我也读不大懂,我不是太理解。其实我很赞同张新颖的几句话,真的是打到我心里去了。他说花儿是一个民间的东西,就好像贾平凹的秦腔,它是一种象征,一种精神。新颖就把这种精神看成是生的路,新颖的意思是真正的力量是把花儿的精神和《白虎关》的故事沟通起来,从真正的民间精神中走出一条活路来,这个也是我们民族总体如何闯过“白虎关”要思考的问题。

因为我不大了解宗教,不敢说什么,刚才雪漠说宗教是对生与死的一个理解,这个太抽象了,我不太了解。我的直感是在这三个女性的处理当中,那个月儿是最好的处理。她不是生死的问题,她是灵魂与肉体的问题,就是肉体已经在这个“白虎关”中败下阵来了,已经受到“金”的因素腐蚀。雪漠在给我这部小说最后一章的时候,他给月儿的病起了一个很难听的名字叫“杨梅大疮”,被我删掉了,我把它改成“美丽”。为什么美丽?美丽是一种精神,这是一个肉体与精神、灵与肉的斗争。在这个“白虎关”中,当肉体败下阵的时候,她的精神还是摆脱了肉体升华了。那就是火,也就是“凤凰涅槃”。我们需要这样一场大火来使我们的民族“凤凰涅槃”。像现在在道德底线都快崩溃的情况下,我们要有一个生命的展示,这个生命展示就是“涅槃”,“涅槃”就是“火”。这部小说三位女性中月儿是最有象征意义的,是最有意思的。

兰兰最后好像没有一个结局,她只是相信了宗教,超越了个人的苦难,好像是这样一个过程。我姑且认为她是一个宗教信仰者。就像刚才雪漠说的,因为信仰,所以对生活的苦难不在乎了,有了超越。但她还是现实当中的一个人呀,不像月儿,不是说月儿想死,也不是说月儿应该死,而是月儿这个病已经无法治了,在死之前她是做了最大努力的。猛子一次次地带着她去看病,花了很多钱,当时我在《上海文学》读这篇小说就很感动。小说里写到月儿的婆婆、村里人开始说她很脏,后来都把她当亲人,都在支持她。在治疗梅毒的这个过程当中,她也把这个民族、把这个村庄、把这个家庭所有人的灵魂都洗了一遍,最后把脏的东西摆脱了,自己的生命就得到升华了。她不是一个消极的,说我一生病就什么也不努力了,还是死了比较好一些,不是这样的。她是坚持到最后已经无可奈何,现在的科学已经无法拯救她了,这时她才用灵魂来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一个非常积极的人生态度。

再就是莹儿,刚才雷达先生说的我是有同感的。她经过了沙漠这么多苦难的、一道道的、九死一生的历程之后,好像这样一个改嫁的问题不是她最致命的问题。为什么呢?首先灵官就不是她的合法丈夫嘛,就是嫂子和小叔子的一个情欲。因为她的丈夫没有性能力,她就跟小叔发生了关系,生了孩子之后小叔子灵官就走掉了。但是灵官这个人到底怎么样我们不知道,他好像也被卷到这个“白虎关”里去了,卷到现代社会当中去了。莹儿被抛弃了,然后她把这段情欲、这段爱神圣化。最后她也没守,当婆婆让她嫁给猛子的时候,她也同意了,她也愿意,只是她不乐意嫁给那个屠夫,她歧视他,她看不起屠夫。但她跟猛子也不是乱来的,有一次半夜里猛子去敲她的门,想进去,她就说:“不吃的馍馍还在锅里。”就是说我早晚是你的人嘛,今天不吃明天还可以吃的。从这个里面可以看到,她其实不是一个把性的问题看得非常拘谨、非常隔阂,认为爱情不能辱没,不是这样的。她是对生活采取了积极的态度。与灵官偷情她也是非常愿意的,也是非常情欲化地爱一个男人。猛子她也爱,她只是不爱那个屠夫,不爱当然她是不愿意的了。这个并不是精神自守的问题,而是说明了莹儿是个非常有自尊的人。她爱上一个人时私通也可以,改嫁也可以,她不爱的人当然是不乐意的,这就是一个自尊的人。这么一个自尊的人经历了那么一番苦难最后还是死了。当然她的死还是一个神圣化的东西,她也写了爱灵官。

莹儿的死我认为是非宗教的问题。无论佛教也好,基督教也好,伊斯兰教也好,我认为都不能放弃生的权利,你必须在生活当中受苦,必须去经受磨难,你才能在未来有个好的生活态度。无论是佛教还是基督教都反对轻易放弃生命,那么这才是宗教。我认为宗教的力量在于让人活下去。如果以宗教来看西部文学,我认为月儿的死是很正常的,她没法活的,所以她从容不迫,像“文革”开始时的傅雷先生那样,他不愿意受到污辱,因为现实已经不让他活了。但是活下来的人,比如像巴金,他活下来不是屈辱的而是变得更坚强,因为在任何时代死总比活容易。所以才有我们说的《赵氏孤儿》,《赵氏孤儿》的故事就是说死比活容易,所以两个门客为了救赵氏孤儿,一个选择死,一个选择生,而活的人要忍辱负重,要遭受整个世界的谩骂、抛弃,甚至于迫害。但是他还是活下来了,并把这个理念传递下去了。我认为这也是人的宗教。

第三就是现实主义,我根本不认为这部小说是现实主义小说,它就是象征的东西。《白虎关》通篇都是美丽的,通篇都是象征的。我不赞同书中的引子,这个引子反而是不妥的。因为后来不全是这个,虽然为了突出人生的艰难,陷入到沙漠的绝望与挣扎。其实,这部书开始的时候非常好读,老顺看到儿子和别人在做爱,这样生命的触动就出来了,非常有力量。前面的那个引子反而好像把后面有力的东西遮住了。这部小说通篇又都是现实。雪漠刚才有句话深得我心,他说所有的人物都是他心中出来的。我最怕雪漠说这里所有人物都是真的,你们不要说那是假的。如果雪漠说所有的人物都是真的,那就糟糕了,一部小说如果人物都是真的,那么这真是糟糕的小说。

这部小说恰恰就是一部象征小说,就像《天路历程》一样。这个故事就是在写三个女性面对绝境时如何闯“白虎关”的过程。那她们有没有闯过?在小说里如果她们真的闯过了,那我们的民族就得救了。但现在我们还在讨论民族问题,这是一个大问题,是一个全球化的问题。所谓“白虎关”当头的情况下,我们怎么去闯关?怎么让这个民族复兴?怎么去“涅槃”?如何把这些做得更好?这才是《白虎关》提出来的命题。栾梅健(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相对于东部文学来说,西部文学更显得厚重、沉稳与博大,其作品更多地掺杂了悲壮、崇高的敬意,以及对艺术的敬重与神圣,还有一种欲罢不能、无法割舍的历史使命感。而这其中雪漠是西部中年作家中的优秀代表,这是第一个看法。第二个看法,《白虎关》明显不同于贾平凹先生在长篇小说《秦腔》中对梨花街的那种挽歌式的描写。雪漠的长篇小说《白虎关》更关注了当下西北农民真实的生活状况与灵魂的颤动,那种残酷、疯狂、血腥的生活状态,以及人性的悲悯、搏杀、麻木与无奈。贾平凹先生多年来一直以大城市西安为创作基地,而雪漠却坚守在凉州(武威)这个小城。《白虎关》是雪漠长期生活在农村并深入观察、凝神思考的结晶,它是继《秦腔》之后西部文学出现的又一部扛鼎之作。

相对于东部文学、东部作家来讲,西部作家更加把文学看得神圣,更充满了敬畏。他们全部的青春、全部的才华都投入到了那块土地上,进行着深入的观察和深入的思考。而就东部文学来讲更多的受到了商品经济大潮的冲击,真正能潜下心来,像雪漠先生花二十年写出“大漠三部曲”的作家很少。东部作家如果说我什么都不干,花二十几年写出三部长篇小说,就无法养家糊口。你的老婆也不满意,你的小孩也不满意,你什么都不管,你会时时处处都被包围了起来。房子也很贵,吃的也很贵,你再写宗教人文关怀的东西,而且写得比较崇高,会让人觉得比较荒诞。你妻子不会理解你,你小孩不会理解你,你的亲戚朋友也不会理解你,这就是东部文明与西部文明两者之间的差异。雪漠先生在西部生活,还有可能保持那样的心境,花了好几十年,认认真真地完成了他的文学理想。这是以他为代表的整个西部作家值得我们敬佩的地方。王光东(上海大学文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

《白虎关》这部小说坦率地说刚开始我读的时候感觉不顺,主要是语言上的问题。因为雪漠写的小说题材是农村,写的是乡下,书面语与社会语言两者不太协调。说实在话,刚开始读我有这样的感觉,但真正把这部书全部读完之后才知道这是一部很好的长篇小说。

第一,《白虎关》是一部真正写出了中国农民之心的小说。它对中国农民心灵的把握非常细腻,我觉得在以前的乡土小说里很少有能写得这么好的。为什么我有这样的感觉呢?以前我觉得小说要有一个鲜明的观念、整体的概念,要么是写一个政治时代,要么是写一个启蒙时代,要么是写这个时代,要么是写那个时代,小说里的农民总是无法回到农民自己的地方去。但《白虎关》这部作品我觉得是真正让农民回到了农民自己的内心去,比如雪漠在小说里写到的莹儿、兰兰、月儿、猛子这几个人物。这几个人都在到处寻找一个东西。兰兰、莹儿在寻找自己的感情,猛子和月儿的关系也处理得非常好。月儿后来得病了,猛子说:“我要先把她的病治好,我才和她离婚。”这里面的关系处理得非常好。从这种意义上看,这部小说是真正在写农民的灵魂,真正地让人物回到农民的心上。我觉得《白虎关》把以往的乡土小说里的一些经验进一步地表达了出来。这部小说很有深度,很有意思,确实是今天乡土文学创作的一个突破。

第二点,我要说雪漠想通过一个小的视点写出一个大的时代,这部小说确实做到了这一点。白虎关这个地方,吸引了好多淘金的人,什么都有了,包括卡拉OK厅,它变得非常热闹。在这个地方,这个圈地,那个淘金,有钱有势的人,没钱没势的人,都在巨大的社会变动过程中展示出了社会现实。我觉得这部作品在这一点上的表达确实有非常独到的地方。

在这么大的社会变动里,写时代的复杂性的小说,好多的作品都有过了。但我为什么把《白虎关》特别地提出来呢?因为,雪漠在这部作品中,在处理这些问题的时候,有一个和其他作家不一样的东西:雪漠很想用一个大的思想、大的爱、一个大的空间,把这样复杂的社会整合起来,再用一种力量去穿透这个社会现实。这一点我们做得不是很好,有些作家写得也很好,但是他们在表达社会变动方面时,就没有办法去处理种种复杂的关系。但雪漠的视点非常高,雪漠在用自己的思想把握这个复杂的社会现实,并把这个东西完整地整合起来,体现得非常好。

我觉得能真正写出中国农民的心灵,并能达到这样一个高度的作品不是太多。杨扬(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

我以前看过雪漠的《大漠祭》,最早还是雷达老师介绍的,我还是很喜欢的。雪漠的小说跟其他作家的小说不一样。很多作家把写作当成一种职业,讲一个故事,讲一个人,再讲一个事情,其实这些跟他自己的精神生活是有一定的距离的。而雪漠的作品读起来感觉不会是与自己无关的。小说内容虽然也在客观地叙述一个事件,但看的过程中你会被它所感染。我还是比较喜欢这一类作家,而不是那种纯粹地讲跟自己没有什么关系的一个故事、一个事件。所以,这个作品很吸引我。

《白虎关》这个作品我看了之后有两个方面印象是比较深的。第一个就是它里面写的都是农民,就是从农民这个社会身份提出一个问题:人的灵魂问题。现在我们谈灵魂问题、谈宗教问题大都不是农民在提,大多数是知识分子在提问。农民有没有这个灵魂的问题?在托尔斯泰作品里是有农民灵魂问题的,在鲁迅的笔下也有,但是在我们新世纪以来大多数创作之中是没有的。但这部小说确实是站在一个农民的角度上思考精神、生活状态,我觉得这个是比较大的作品。这同以往战略比较高的、启蒙小说的生活状况是不一样的。从小说可以看出雪漠的生活经验、生命体验是非常艰辛的。所以我看完之后觉得蛮有意思的,至少从提问的角度来说,他提出了一个时代性的问题。

现在农民的出路问题就是改变他们的经济状况,提高他们的经济生活。但雪漠在作品里对此却作了一个否定性的说明。从月儿去了城市之后落得一身病,猛子跑到外面也还是那个样子地回来上看,农民并不是我们所想像的要有出路就要到大城市里去,到大地方去。虽然这可能是出路之一,但不是唯一的出路。他提到的这一点对我们还是有所触动的。

第二个呢,雪漠的作品给我的印象非常深,刚才雷达老师也讲过了。但从形式上说他用了很多花儿,这个用法是不是用得好,是否恰当,我觉得从文学创作的角度来说,特别是从语言实验的角度来说,这样一个方向值得肯定,值得我们关注。像在《秦腔》、《白虎关》中,人处在一个绝望状态的时候,处在痛苦的时候,你怎么来救赎?这里面花儿的出现我觉得非常有意思。当两个人就坐在戈壁滩上唱花儿,那个唱比千言万语还更有力。这是一种方式,这种途径从文学表达上是足够的。徐德明(扬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读《白虎关》,有四个字打动了我,就是“活人了世”。任何一个地方的人都在活,总之从生下来到死,就这么回事。雪漠对西北土地上的人怎么活的记录深深地打动了我。一个作家对生命珍重到什么程度?我们对这个时代的文学究竟还需要多大程度的关心?有血有肉有生命的人不仅仅局限在物质层面,那么在某种观念上要去演绎点什么?当老舍写《骆驼祥子》的时候,老舍自己说过这么一句话,他说:“用深入人物之心的心去写这个人,那笔尖上能滴下血来。”

实话说我没有把猛子当成重要人物来看,这本书最重要的就是兰兰、莹儿、月儿。当我看到莹儿教月儿唱花儿,唱的过程中她把自己感动了的时候,我内心有种震动的感觉,好久没有看到如此打动人的文字了。这三个女人都在活人,但怎么了世?要有个交代。月儿在死亡的时候升华了自己,莹儿在死去的时候保留了对自我的珍重、对生命的尊严,兰兰把自己交给了金刚亥母。

关于宗教、信仰的问题等我都保持最大的尊重。如何将这些女子的灵魂在当代社会当中定格下来,是需要思考的。比如兰兰与莹儿从盐池出来,有一种可能性就是继续从沙漠中再走到城里去,她们可以像月儿一样往城里走,可是她们又和月儿不一样,因为她们是两个少妇。月儿进城的时候是个姑娘,我看了那么多把女孩子送到城里后受到皮肉之痛的庸俗小说,我都看烦了。因为究竟这些故事有多少根据?她们对城里有多深的生活体验?当她们又回到乡村能带回什么?这些都是问题。但是,我还是在这部作品中再次受到了感动。就是月儿回到村子后,站在村口,望断天涯路般地在等猛子回来。那是相当的理想成分,而且令人那么的感动,所有的感动就是围绕生命展开的。

刚才雷达先生、杨扬老师等都对花儿表示出了兴趣。这个花儿它不仅仅是一个引用,可以看出这个花儿文本与现在的叙述文本之间,不是在用时髦理论去套,而是具有一种极大的想象空间。那个土地上的花儿真正地写出了那块土地上人是如何活人的。而这个文化传统或者本源的生命力花儿,就算在这个淘金热中、在被现代化进程的挤压中,它仍有极大的施展空间。

读雪漠的这个小说,会发现没有长句子,根本就不是用普通话在写。其实,没有比普通话更糟糕的了,因为它太普通了,而且普通话早死掉了。因此,我提倡写作用方言或者具有个性的语言,文学里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个东西。是不是说这些地方语言是口头的、零碎的呢?不!我不知道雪漠先生在汉语之外对其他语言还有什么研究。当我读他的小小的短的句子时,感觉到那不是文学态度,那是真正的语言呀!这恰恰是我喜欢的东西。我最喜欢那些人物的性格,如兰兰的婆婆。这是西部化的写法、现实主义的手法。

西部化的写法在当今小说具有独到的价值和身份。在《白虎关》中我们看到了许多具有独特性格的人物。而在其他作品里看到的都是飘飘忽忽的、带有某种情绪、带有某种观念、带有某种抒情的东西,那些都是很冷漠的。

西北土地上的人都说雪漠古道柔肠。我想有些东西雪漠可以把它虚化一点,写实了反而是一种妨碍。宋炳辉(上海外国语大学教授)

我的阅读感受,第一点就是这部小说的张力、冲击力非常大。这个张力是什么呢?是从非常世俗化的、功利化的、充满欲望的生活细节里面,包括从人与人之间的冲突,到非常纯净的、带宗教意味的精神升华上,显示出的小说极大的张力,给了人以情感上、精神上的穿透力。

第二,小说还存在一个宗教问题。因为我没有去过西北,所以不太了解西部宗教。这部书里也许写了藏传佛教的体系,但我觉得雪漠在小说里写的宗教问题不仅仅是对西部宗教文化的一种反映,它更具有象征的意义、超越的意义。在处理宗教和世俗、宗教理念与人文理念这样一个关系上,雪漠的处理方式和张承志后期的作品正好是一个对照。特别是《心灵史》这样的小说,它以宗教的眼光来对待世俗的生活,是我们应该尊重的。但在文学上这种处理方式会引来非常多的对底层生存状态的排斥。而雪漠恰恰是倒过来,以人文的东西来包容宗教的信仰行为和宗教的精神,这应该是文学的一种处理方式。这从我个人角度说这一点是非常好的。周立民(上海作家协会巴金研究会常务副会长)

这本书之所以打动我的地方就是,写到了很多农村人的梦想,而他们的梦想得不到施展、得不到实现,并残酷地被作者给毁灭了。后来我看到月儿死掉时,我非常的伤痛,咋这样狠呢?还有莹儿,哪怕给她留一点后路也行。刚才各位老师说的宗教也好,什么问题也好,我更愿意把这些问题理解为一个非常民间化的词——“命”。就是在中国的乡村、民间生活的大众,对于自己的生活经常用“命”来看待。我们老家就有一句话:“命里八尺,难求一丈”。这话里既有点求的味道,又有点无奈,接受现实又不甘于现实。要不它为什么难求呢?我觉得这个“命”促使着他们不断地叩问自己的灵魂,书中好多人就在这种“命”的观念下叩问着自己。虽然雪漠在书中写到藏传佛教,藏传佛教我不太了解,但我觉得实际上宗教还是融入到了非常世俗化的生活中去。雪漠的作品里人物被生活逼到那个份上,如果还要活着的话,就得有一点点想法。因为你不能不面对自己,不能不面对这个世界,尤其是所有的门都在对你关着的情况下,你怎么办?你自己出路在哪里呢?你有路吗?

另外,我觉得这部书有个不好写的部分,就是两个女性牵着骆驼在沙漠里走,很像但丁的《神曲》,是一个精神历练的一个过程。虽然在其他作品里也看到过类似这些的历练,但都是哗哗地翻过了。雪漠的每一行字却都在揪着我的心,都在抓住我,我觉得这也是与命运有关。其实现在人不需要穿越沙漠去驮盐,人家通一条公路就运到了。驮盐好像是多此一举的东西,雪漠可以说她们一直在封闭着,不知道还有运输,但我觉得这多此一举的东西恰恰是人对“命”的叩问。生活在锤炼她们,“火”在烧她们的心和身体,而精神却在提升着。这样的一个过程、这样一种组合是非常成功的。

那么在这种情况下,人要有一个松解口的。刚才雷达老师提到一个问题,他说小说最后莹儿写的莎士比亚式的信,好像写得很跳。我觉得这便是她的松解口。她在用跟日常生活、跟这种生存环境完全不一致的一种语言,或者一种想法,来给自己的灵魂找到一个松解口。从另一角度讲,她为什么爱灵官、总是在牵挂着灵官?恰恰是因为灵官有一种书生气。灵官的这种书生气,也正好是她精神的松解口。从这个艰难的现实、没有希望的现实,人给自己制造一个小小的梦想,当大的梦想完全被毁灭掉时,自己就为自己找个小一点的梦想。当她经过了沙漠的这种生命锤炼之后,我觉得莹儿生命的纯度加强了,如果没有这样的锤炼,她可能会接受后面的婚姻,当然这是我的设想。恰恰是因为有了那样的生命的锤炼,她就坚强起来了。人坚强起来了就有了死的这种气魄,人如果没有这样的坚强、心没有这样的纯粹、生活上没有这样的锤炼,我觉得她就没有死的勇气。因为这块土地上大多数人选择的是忍受,如那个老顺,他生命的哲学就是“老天能给,老子就能受”。因为有了锤炼之后,莹儿的死成了生命境界的最后一个提升。朱小如(《文学报》版面主编,著名评论家)

我对这个小说看得比较细,也思考了很长时间。我非常同意刚才各位的发言,最大的感受就是这部小说给了我一次机会,让我再次见识到雪漠写作的才华。但恰恰也是这部小说让我觉得他的才华有点浪费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觉。我感兴趣的实际上不是你的宗教思想,不是你提出来的那些精神高度,我恰恰喜欢人物身上那种挣扎着的、鲜活的生命的张力。比如刚才提到的两个人在沙漠与豺狗子的斗争,莹儿已经经过了那种生死关,怎么就会简单地就把鸦片吞下去一死了之呢?难道活着就不干净了吗?活下去有什么问题吗?我觉得她不会这样轻易地去死。没有可能经历过生死关的人会轻易地去死,再艰难的她都经历过了,包括与自然的搏斗也好、盐池上发生的那种争斗也好,她都已经经历过了,然后为了一个虚假的概念,一个所谓的灵魂而去自杀。这个灵魂离开肉体它存在吗?现实主义所以一直让我们敬畏、让我们敬重,就是因为它的现实观决定的,它远远超过了我们以前宗教所讲的那些宗教观,否则现实主义精神到底体现在哪些方面呢?这是我的一个疑惑,我不知道雪漠怎么想的。

还有一个就是女性问题。我一直疑惑不解,在这三个女性中有两个已经死了,我们可以把她们的死当成是一种涅槃吗?我恰恰不这样认为。其实,这部小说中这三个女性都非常的不可爱,真正可爱的是双福女人。这个女人才是我感觉在生活中可以接触的、可以交流的女人。因为什么呢?这个女人明明不是理想的人物因而让人感觉是可亲可近的。如果把她理想化反而矛盾一大堆,亲近不起来。这种处理我也不知道雪漠怎么想。其实从你的《大漠祭》就可以看出你是一个怜香惜玉的人,怎么就对女性那么残忍呢?说让她死就死,如月儿患了梅毒,梅毒在现在是很好治愈的,我不明白为什么一直治不好。当然你在书中写治疗那么难,但这些都不是理由,这样的细节恰恰降低了一个难度。比如吞鸦片呀,像曹骏那样的老作家写吞鸦片呀我非常同意,现在要吞鸦片也许不太容易。当然你也设计了她理想中的丈夫,她和自己的丈夫有过一段生活,和自己的小叔子有过偷情的经历。可是她为什么就不能生活着呢?我真的不理解。是不是经历了那场搏斗之后,她的精神提高了,必须要有爱情才能活下去?这是我所疑惑的。

所以我说雪漠浪费了才华就在这里。不要用简单的套路来写,这反而让人感觉你前功尽弃了,你这么好的才华何必呢?你把日常生活叙事写得如此惊心动魄,离开了宏大叙事之外没有人可以能把它写得如此惊心动魄,这是你的才华,千万不能浪费。何清(苏州科技学院图书馆馆长)

我想谈两点:一点,雪漠作品一直体现着对现实的关怀精神。从《大漠祭》到《猎原》,再到《白虎关》他所关注的就是一家农民的生活。什么意思呢?在现在社会的变动中,农民的现实生活和农民的苦难,尤其是西北的自然环境比较差,人的生存条件比较差,造成了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格外紧张,而且这个环境本身提供给人的资源也是有限的。雪漠先生以前的小说里也提到了人与环境之间的紧张关系。那么,这种贫穷的生活状态也加剧了农民从家庭到社会的矛盾,这种矛盾在经济欠发达的偏远地区是普遍存在的。

现在都说要建设小康社会,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实际上这种贫穷的严重现象,被繁荣的景象所遮蔽了。我想,小说要通过“老顺一家”苦难的挣扎过程来表达雪漠他自己的现实责任感。刚才我说过对这个地方的农民来讲,在雪漠小说里也写到了社会保障特别差,基本上没有保障,没有保障怎么办?雪漠已经把农民走出去的这条路否定了,城里人的生活只是农民的一种理想,但农民断掉这种理想之后怎么办?农民自己还是要给自己找一个理由,要找一个出路。实际上要消解这苦难的人生,让人生延续下去才是小说中非常重要的一点。

另一点,面对这样苦难的生活现实,可能农村的女性承担得要更多一点。这里有几位年轻的女性,作者对她们充满了同情、怜惜、欣赏又很无奈、无力,每当她们遇到困境的时候,几乎没有人能救助她们,她们自己也没有解脱的力量。她们只能靠自己去寻找救赎的力量,去寻找能救赎她们的对象。就像莹儿用花儿来守护自己的心灵世界,兰兰就去皈依金刚亥母,把宗教作为自己的精神依靠,求得解脱。但从小说结尾来看,这是非常无力的一种表达。

刚才大家都谈到了莹儿,雪漠虽然对她怜香惜玉但必须让她死,为什么这样讲呢?其实,我们对这个人物有一种偏爱,觉得她根本用不着自杀,而她非死不可,因为作者要表达的是对欲望世界的一种绝望。她自杀是因为传统的美不想跟欲望世界妥协,并要以此来定格一种美的灵魂。

这部小说的悲剧就是莹儿的自杀和月儿的“他”杀,一种美的毁灭,都是一种无望的、绝望的、在现实中的挣扎。这种对现实的绝望不是我们坐在这里想象中的样子,也许要比这严重得多。为什么要让莹儿自杀?就是不想让她被这欲望的世界所亵渎,实际上作者内心深处也充满了一种矛盾,也充满了一种绝望。张新颖(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

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对于农民,对于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的灵魂,他们的精神状态的问题其实是一个被覆盖的状态。40年代路翎与胡风辩解的时候,他说:“我确实听到一个矿工说‘灵魂’这个词。”事实上在我们二十世纪的中国文学史里,虽然我们在关心最底层人民的生活世界、最普通人的精神世界,但那种精神世界应该是他们自己呈现出来的,而不是知识分子自以为是想出来的。我觉得这个确实是一个问题。

在这个意义上来讲,我非常同意雷达老师的说法,这部书与《大漠祭》有一个区别,就是对最普通人精神世界的活动的描述。这个活动不仅是一个外在的挣扎,对苦难生活的一种搏斗,它也与内心世界的剧烈活动是同步的。把这个写出来,我觉得就超越了所谓的一般底层文学。能把精神的世界和与外在生存世界的搏斗写出来的,我觉得就是高于一般的对普通人生活的写作。

再有一方面,我们在雪漠作品里看到了大量的生活细节,有质地的生活细节。在其他大量的书中你看不到这样有质感的生活细节,对雪漠来说却是不困难地就带出来了。这样大量的生活细节,对很多有经验的作家来说,有可能会在一部作品里写得很散乱,不能用一个东西把它们贯穿起来。可是雪漠他能做到,他把另一种力量结合起来了。我没有办法来命名这种力量。就算单独地抽出一个片段也很精彩,他却用一种精神力量,把一个个零星的生活细节连成一个有机的整体,这部书就此有了一种张力。

再就是花儿的运用。我觉得你小说的整个世界比花儿的世界要紧张,有可能小说文本与花儿文本有相通的地方。花儿对于小说文本来说不是外在的,不是另外一个东西,而是它的一部分,是在精神上能真正接通的。但如果能真正接通的话,有可能那个月儿不会死。我觉得在花儿的那个世界里,很难说产生花儿时代的人的苦难没有现在人的苦难多,它也要面对人生的种种艰难挣扎,它里面有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很难命名。这是一种什么力量呢?这种力量是在任何艰难的情况下生生不息的那个“生”的力量,不是死的力量,“大德曰生”,就是这样的力量。

有时候我们对这个世界太愤怒了、太紧张了,就会产生一种比较激烈的态度。可是我们想一想,我们自己的生活,我们感受到的生活,能够真正地体会到那种力量的话,人就可能与花儿沟通。我不是说对生活的苦难视而不见,要抹平生活,而是人应该具有比感受生活苦难更高的一种力量。雪漠在写精神的时候,有一个很好的写法就是与日常生活联系起来。其他知识分子常把精神与物质分成两个东西来写。而雪漠写这些人的精神世界是从更大的世俗生活的平面上来体会、来挖掘、来发挥的。他不是把精神倒过来,而是把这个意象往上走,一直往上走,走向花儿的境界,是“天地有大德曰生”的那个“生”。庄英豪(上海评估专家)

我是一位读者,我从最普通人的层面上来感受这部作品,觉得读这本书很累呀!不是看不懂它的方言,而是因为什么呢?雪漠老师在这里面揭示了生命的所有问题。有思想的人会问自己,生命是什么?灵魂是什么?精神是什么?带着这些问题来看这本书的时候,你说累不累?当然累。因为我们这些人轻松惯了,现实惯了。对于生命的问题我们都不关注,也没有机会去关注。有时候问自己,人莫名其妙地生了,不知所以然地活着,最后无可奈何地死了,这里面到底有什么争议没有?这时来了《白虎关》,小说里生命、精神、灵魂的问题一下子扑到我们面前,让我们惊醒。

我只说三个女人。这三个女人给我的感觉就是三个字:真、善、美。这莹儿呀,就是这一生中不能忘却的爱的回忆,作为她一生灵魂的滋养,成为她生命的动力。她一生都在回忆,她的快乐就建立在她这段爱的回忆之中。能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了不得,但问题是在她面临死的那一刻,她要把自己的手咬破了血,要在一件作为爱情证物的天蓝色上衣上写“莹儿爱灵官”,要把这块布埋在沙子里面。她想千百年以后,人们发现了她尸体时就知道曾经有一个女人莹儿爱着灵官,就是这么一份精神、一份执著的无条件的真爱,这就是真呀。她为了维护这种真爱不受污染,不受现实的一点点的污染,她宁愿自杀。我不说雪漠老师写得这么残酷,而说他真正提炼出了一个“真”,我知道大写的“真”是怎么一回事了。

月儿给我的感觉是美。月儿是村里最俊俏的一个姑娘,最漂亮了。她带着漂亮去城里找幸福,但是她没有找到,却得了一身病回来,回到故乡之后她才重新认识了灵魂,才明白了什么是美。尽管她的肉体得了梅毒,沉沦了,但是她的灵魂在提升。最后她带着一种遗憾,就是她对完美爱情的追求死去了。她在死的最后一刻说,我死了,但我懂得了什么是真美。我是带着这种心灵的美去死的,所以我要把美丽定格。从这个角度来看,我真正觉得她美得了不得。

至于善,我想如果没有这个善,兰兰肯定要么吞鸦片自杀,要么自己去沙漠找寻出路了。她受的苦是另外两个女人根本无法想象的,她的老公用牛鞭把她打个半死,这种生命的摧残、这种肉体上的折磨是不能想象的。她的女儿也被老公扔在沙漠里活活冻死。在这种情况下,她找到了金刚亥母,有了依靠,灵魂找到了标杆,才有活下去的勇气。

这里面有个宗教的问题。我认识的宗教就是什么呢?我记得一句话,这是佛陀——释迦牟尼佛说的:“向佛门求福报是迷信,向佛门求神通是邪信,向佛门求智慧才是正信。”从这个角度,我说兰兰找到了真正的出路,她找到了自己救自己的智慧。正因为这样,她的灵魂升华了,她的信仰树起了,她才能把周围的外境对她的影响减少到最小。她平静了,宁静了,慢慢地把一个小的我变成大的我,把一个小的善变成大的善。这种精神让我们真正看到了“大善铸心”,它改变了一个人的人生,使人生有了积极的意义。这部小说真正震撼我的,就是让我真正懂得了生命中、灵魂中、精神中的一种高度。吴金海(上海文艺出版社《白虎关》特邀编辑)

我和雪漠是多年好朋友,二十年前我就鼓励他写写农民,二十年了他都没有中断过,我很欣慰。多年来我关注了很多作家,最终能拿出过得硬的作品的是雪漠。所以我也很感谢雪漠,我聊以欣慰的是还是有人听我的话拿出好的作品来。因为很多作家确实很有才华,未必亚于雪漠,但是有的人现在已经经商了,发财了,也有的人当官了,提了干部,级别也相当高了。我也恭喜他们,因为条条大路通罗马,人各有志。但是最终成为著名作家靠好作品来说话的时候,雪漠出来了。

雪漠写了《大漠祭》后,第二部写的是《猎原》,也是经过我的手,他原来也想让我编,我也和他交换过意见,后来有了特殊情况,他老爸生癌症,他是农村的孩子,又是长子,家庭经济负担很重,他就要求:“我的希望不高,就是我的作品首印三万,能多一点版税,我给老爸治病。”但我们的领导没有把握能给三万,最多一万、一万五,我也跟雪漠反馈这一情况。于是他就把稿子拿到北京,拿去之后很快就出版了。第三部《白虎关》又给了我们上海文艺出版社,为什么呢?他是一个感恩的人。前年上海作协研究生班要出成果,要交作品,那时候他还在改的期间,他说上海为我花了那么多钱,请了那么多老师教我们,《白虎关》出版的第一选择权就给上海,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就给了我。这时他就不讲稿酬多少了。雪漠说:“因为上海给了我那么大的帮助,你们给我多少都可以,给上海一个交代。”这与他的佛教思想、宗教思想是一脉相承的。

那么,经过这么多年的交往,他家我也去过。对他比较了解,第一他的语言才能确实是天生的,艺术的感悟力是很难培养的,他作品的语言大家都看到了,很有个性。我们是从小念书的人,那个书面语太多。文学作品有时候很忌讳这些东西,大家语言千篇一律,人物的性格就很难展现。而语言方面是雪漠的优势,他的语言那么丰富,我们感到很亲切。对语言本身的感悟他运用得也比较好。西北作家都有这方面的优势,包括陈忠实、贾平凹都有这样的优势,这是我们东部作家力所不及的。

另外他的勤奋我也有必要利用这个机会讲一下。他家我去过,他老婆是非常本分的一个人,不大说话,对他说过一句话:“你有本事写作品就当作家,没本事就和我去种地。”他家生活非常简单,他家里有一个厨房,但那厨房在我心目中不是厨房,是一个佛堂。他信仰佛教,吃饭多是馍馍,考究一点做点面条就可以了,他把所有的精力和时间都花在创作上。就这一点,多少年来我们城市作家都没有突破。

关于《白虎关》的一些艺术见解顺便我也想和大家交流一下。因为文学作品本来就是见仁见智,当初鲁迅评论《红楼梦》的时候说,革命家看到官场,才子看到缠绵,所以有不同意见完全是正常的。当然有一些很受启发,刚才有位老师就提到了,比如说小说中莹儿死前给兰兰留了一封信,书卷气太重,是我没想到的。莹儿写出这样书卷气很浓的信,写得那么长,在艺术处理上是不是有欠缺?但是对于莹儿死与不死,我也考虑过的。这一点尽管很残酷,但是因为她的感情不容许亵渎,所以她的死是可以理解的。虽然她放不下那个小灵官,想来想去她婆婆对小灵官会好的,也就不担心这个,所以她已经是没有什么牵挂了,唯一牵挂的就是那段感情。当然这也是见仁见智,不过我也同意这样的处理。王鸿生(上海同济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首先,我特别赞赏雪漠的这种努力,就是要为中国乡村的普通人塑造他们的灵魂。他在题记里写的是“抢回了一些灵魂的碎屑”,这与以前所谓的心理描写不一样。他的用心是想把这些农民的灵魂写出来。这些农民跟传统的农民不一样,除了父辈这一代之外,这些男女主人公都有一些中小学的文化水平,农民的文化构成在发生变化。这些人是有内心生活的,或者说是有精神需求的,或者说他们是一些有灵魂的人,这些有灵魂的人在这样的时代里遭受一种毁灭,读来确实让人感到非常痛苦。

灵魂的书写一定会区别于一般的心灵书写、心理书写,包括意识的书写,或者感觉的书写。实际上,我们会发现在社会发展中,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递减的过程。最早我们重视灵魂,这在西方哲学论述中是非常清楚的,然后重视的是心理、意识,再就是重视感觉,越是在城市化过程中的人的灵魂痛苦会越多。但是相反能真正揭示灵魂深度的作品反而却越来越稀少了。那么,雪漠在这方面的努力我觉得非常具有挑战性。

他的灵魂叙事到了哪一步?或者说具体有哪些收获?我在这里有几点阅读的感受。在他的跋里有一种质朴的表达,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只想一辈子写好一家农民——猛子这一家。他的嫂子和妹妹,还有到城里去得了病回来的月儿、双福的女人秀秀,这些女性世界的灵魂,我觉得雪漠揭示得非常细腻。尤其是兰兰与莹儿到沙漠里的这一段,这一段历程是非常具有象征意义的。我们知道,如果说仅仅是写命运的不公,遭遇呀、贫穷呀、挨打呀等等,这一切还是不会上升到一种灵魂的活动。那么雪漠抓住了一个非常关键的东西,就是“盼头”。这是小说中很关键的一个词。灵魂的活动实际上是同“希望”连接在一起的。这些女性实际上都有一些“盼头”,比如双福女人到后来丈夫抓进去了她反而要守节了,要等他出来,这也是“盼头”。莹儿的“盼头”完全寄托在灵官给她带来的爱情上,她的这个“盼头”是在回忆中维系的。兰兰也有“盼头”,她虽然信命但又不服这个命,她要找一个“盼头”,不能白活一场。而月儿开始有一个虚假的“盼头”——进城,后来得了一场疾病,虚假的“盼头”毁灭了,对猛子的爱成为她新的“盼头”。

第二,非常有意思的是,她们都是有知识、但知识又不是很多的农村女性,包括猛子这样的青年男性。他们身上的这样一种文化特征使他们初步有了一种主体意识,或者初步有了一种精神自觉,但是他们又不是知识分子化的那种精神存在。如果一个字不识,就像老顺,不信这一套,就认为种地、打粮食是最实在的,别的都是玩虚的,他不信这个东西。或者像猛子妈一样很功利化地对待宗教,没有把宗教的需求当成一种精神需求,这又是一种类型。但年轻的这一代多少有点文化,文化层次又不是很高,这批人的灵魂需求、灵魂苦闷在现代长篇小说中是重视不够的,《白虎关》在这方面的表现是具有新意的。

第三,我注意到,一些外来的文化意象开始走入了中国的乡村生活。比如小说里有两个典型的例子,一个就是《魂断蓝桥》,还有双福女人给猛子讲西绪弗斯的故事。这可能是雪漠将自己的一种偏爱加给了人物。但这里面还有一个信息,这些有一定文化程度的乡村青年,他们已经开始与西方文化有了一些交流,而且这些意象也进入了他们的精神生活。那么这些文化构成就有了一些张力,这种张力也许在小说里表现得不是那么充分,但是已经有了这样的迹象。这些有些知识但还没有城市化的乡村青年,他们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时期经历的灵魂的痛苦被雪漠抓住了。可以说这是雪漠对现实主义文学的一种化用。文学一些基本的陈规他还是要遵循的,但因为他强调灵魂书写,所以他化用了现实主义文学的一些东西。比如两个人在沙漠里的求生完全可以从写实的层面来解读,也可以在象征意义上来解读,这就形成一种复杂性。

雪漠

我简单说一下好多朋友、好多老师提到的一些问题。小说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我自己,这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我的创作,就是把那块土地上的灵魂融入到我的灵魂之后的一种创作,那是我创造出的一个世界,我认为这个世界比真实世界更真实。里面只有一个是真正原生态的,就是莹儿的那个遗书,那确确实实我没有改动一个字,是农村的一个初中女孩子写的。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在那块土地上有一种我们所不知道的真正的、非常值得崇敬的诗意,它在人们的心灵中流淌着。我想把这种诗意保留下来,当时吴金海老师说把这个删了时,我说为了纪念这块土地上还有这样一颗心灵,把这个留下,仅仅为了纪念追求她心中希望和梦想的那个女孩子。直到今天她仍然没有追到她向往的那种东西,仍然在痛苦地活着,但她永远没有了那种诗意。为什么呢?她自己也绝不会想到曾经写出过那样的文字。就是说,每个西部女孩子在最初的时候,都跟我们东部、跟其他世界的人一样有一种诗意,但生活把她们的诗意给扼杀了,并残酷地绞去了她们身上的女儿性。

另外,那块土地上,莹儿为什么自杀?因为西部和东部对于生和死有着截然不一样的看法。首先,西部认为人的生命仅仅是个过程,如何死比如何活着更重要。好多时候如果一个人救人而死的时候他就是英雄,如果杀人而死的时候就是个罪犯,所以死比他的活更重要。在猛子面临死亡的时候,他专门思考过这个问题。所以那个土地上的许多人觉得如何活着并不重要。为什么呢?因为所有的宗教修炼者,他的目的在修炼什么呢?修炼着如何死去。就是如何让他的死变成生命的最后的升华,达到一种人格的升华——消去人性中的兽性之后达到一种神性的死亡,那种死亡被称之为一种升华。

我告诉大家有这样一个故事:西部有一个老人,他叫密勒日巴。他修行了一辈子,修得非常好,他修到什么层次呢?他知道每个人的心中在想什么。有个人非常嫉妒他,这是一个格西,是佛学博士,因为这个密勒日巴的影响非常之大。大到什么地步呢?大到影响到了这个博士的饭碗,所以这个博士想把他害掉。他就让跟他相好的一个女人,端了一杯毒酒递给密勒日巴,并许诺这个女人只要把这杯酒供养给密勒日巴之后,他就把非常好的首饰送给她。于是这个女人端着这杯酒供养密勒日巴,密勒日巴端过来说:“我可以喝这杯毒酒,不过我如果现在喝了这杯毒酒的话,你就得不到那个首饰。你先去让他把首饰给你,得到这个首饰之后你再把这杯酒端回来我再喝。”于是这个女人得到首饰之后,密勒日巴就端了毒酒喝了。他所有的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个女人得到那个首饰。所以他的死成为西部许许多多伟大人物敬畏的一种行为,这种死可以和苏格拉底的死媲美。许多人说中国人不能像苏格拉底那样去死,不是这样的,西部有好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他们的死在他们的人生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行为。这是他最后的行为,是他最后向这个世界展示他的尊严、存在和追求时最值得珍视的一个行为,这个行为比他活着更重要。

今天我们好多人,包括我在内,坐禅也罢,做什么也罢,就是为了让自己在死的时候能实现自己追求的那个目标。这时候,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态度。所以莹儿的死,是她在面临她的尊严被玷污、信仰受到毁灭、她的人格受到世俗无情摧残的时候,她会用高贵的死来实现自己最后的升华。这是关于死亡的态度。

所以,好多人不明白这一点,西部文化中有这样的理念。当她把生命中的许多东西作为她活着的理由的时候,比如爱,那么她为了这个活着的理由她就不活。这一点在凉州民歌中多有反映。那块土地上就是这样一种观念,千年来都是这个样子。所以,东部人好多人不太了解,就觉得这种死是一种毁灭。其实,许多时候死是一种升华。比如刘胡兰死了,刘胡兰如果活着不过是一个肉体迅速地在岁月当中腐朽、衰老、消失的过程,她的死让她得到一种永恒,像图腾一样,成为一种永恒。所以西部人认为死是人生最美的一种定格。这一点东部人也有过,像苏小小,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却要面对死亡,她认为这是上天给她最大的恩赐,让她在她最美丽的时候死去。因此很多文人把苏小小作为他最尊重的一位女子来看待。后来东部出现了好多文化,于是像苏小小这样的女子越来越少了,好多人宁愿苟且地活着却不愿高贵地定格自己的生命。所以,莹儿的死有这样的一种意义。

第二呢,许多时候东部人眼中的苦难,西部人看起来却不是苦难。好多人说雪漠你经历了好多苦难。不是这样的,我告诉大家,雪漠从来没有经历过苦难,为什么呢?小时候我非常快乐,昨天我和儿子谈到这个。小时候我骑着马,打着马奔驰的时候,村里好多孩子连驴都骑不到,这时候我是非常快乐的。所以,我整天幻想变成孙悟空呀,有这样幻想的童年是非常美的,我从来没有这种苦难的概念。后来好多人说雪漠经历了好多苦难,我说没有。我经历的是诗意不是苦难,西部的好多老百姓也是这样的。东部人眼中看到的他们的苦难实际上是东部人非常功利的一种观念、一种概念,是他们用自己这种概念去衡量西部人非常鲜活的灵魂时出现的一种反差。

西藏人也罢,其他西部人也罢,他们其实活得非常好,怎么好呢?这种标准和东部人不一样。西部人认为一个人的成功不是拥有多少物质,而是看他是不是实现了自己的人生、是不是升华了自己的人格、是不是完善了自己的道德。如果在完善了自己的道德之后,那么他就觉得他是成功的。他可以舍,为什么要舍呢?他觉得人活着有这么一个橘子就活得很好的时候,他不会掠夺别人的橘子,他不会去掠夺香蕉,不会掠夺矿泉水。他觉得别的橘子让其他人去用吧,这个香蕉让其他人去用吧,这个水留给子孙。因为人只需要简单的一点物质条件就可以活得非常好,剩下来就是在生命中让自己得到升华,看能不能在走过这段人生旅程的时候比出生时升华了一点儿。西部人认为生命就是走过一段路,走过的时候,如果升华了,下一辈子他会接着走。他认为人不是从这个世界上完全消失,而是实现人生的某一种“盼头”的过程中的一段历程而已,他们更注重活着过程中的一种态度。这就是为什么那么多的人穿得不一定很好,暖和就够了,冻不死就够了;吃得不一定很好,能饱就够了。为什么呢?他们也知道吃得很多的时候就可能出现脂肪肝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越简单越好。有些人把西藏人死后将自己的肉体天葬当成是一种愚昧。其实不是这样的。他们认为这个肉体没用的时候,可以拿没有用的肉体去喂养许许多多的猛禽,像老鹰呀这些东西。当它们这一天吃饱之后它们不会去伤害更小的鸟,西部人是这样一种观念。他们不是觉得这个不好,而是觉得这个肉体没有用了,可以拯救其他的生命。所以,他们活的观念不一样。这种观念缺乏沟通,就造成了东部人看西部人的一种落差,把这认为是愚昧。恰好西部人也认为东部人很愚昧,因为什么呢?你们穿得那么好,吃得那么好,已经很好了,为什么不让自己的生命得到一种更高的升华呢?为什么要不择手段地去追求物质呢?这些东西永远追求不完,但生命只有一次。

一个人的价值,西部人并不以他得到多少物质、财富来衡量,而是看他是不是在追求一种不朽的价值,西部人称为“功德”。它不是福德,福德就是财富,功德是岁月毁不掉的东西,一种精神的东西。比如,肉体消失之后,精神会影响他人。这种利众的精神可以传递给儿子、孙子,通过一种故事,通过一种民歌,传递给子孙,让他们拥有这种精神,这就是岁月毁不掉的功德,它不是财富。西部人不追求财富的,有也好,没有也好,有了我就把它布施出去。所以当东部人关怀西部的时候,西部人就觉得莫名其妙。我的儿子来上海就待不住,他说我的生命几十年中为什么不做一些更有意义的、能让自己生命消失之后继续有价值的事情呢?却在上海坐地铁好几个小时,来来去去将生命消耗在地铁中间和忙忙碌碌的应酬中间。所以,他拒绝这种生活,他宁愿待在西部让自己的生命在这段时光得到一种升华。我写小说就是这样。

另外,我之所以要写小说,第一我觉得一切都在很快地消失,哗哗哗地在变,没有一点能留住的东西,没有永恒。我的生命也是这样的,在很快地衰老。《大漠祭》到今天快十年了,我老了十岁。所以,生命在飞快地消失,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生命在飞快地消失,但我却想建立一种消失不了的东西,追求一种相对的永恒。所以,我去写作。

第二,当我们的世界在飞快地消失,没有任何办法挽留它的时候,我想用文学来定格这种存在。因为中国的农业文明几千年了,但真正写出农业文明和农民精髓、灵魂的作品寥寥无几。所以,我觉得一个作家在这个农业文明被历史亘古的黑夜淹没之前,应该保留一种东西,让我们的子孙看一看几千年前的农民就这样活过,就这样非常淳朴地、痛苦地,当然也自然地、简单地、干净地、坚韧地活过。他们有过追求,也有过痛苦,我想把这个留下来。

另外呢,还希望这部书的存在,有它比没有它好,读它比不读它好,希望它能够给这个世界或者那块土地,带来稍微更好些的东西,带来一种善的东西。我的所有创作追求就这么几点。

◎陈彦瑾

附录二中国作协《西夏咒》、《白虎关》

研讨会简记

2011年4月19日,中国作家协会、作家出版社、广州市香巴文化研究院联合举办的雪漠长篇小说《西夏咒》、《白虎关》研讨会在京召开。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党组成员何建明出席会议并讲话,出席研讨会的专家还有:雷达、吴秉杰、艾克拜尔·米吉提、彭学明、何向阳、孟繁华、陈晓明、李建军、肖惊鸿等。会议由中国作家协会创研部主任胡平主持。

雪漠长篇小说《西夏咒》和《白虎关》均是中国作家协会重点扶持作品。《白虎关》,2008年8月由上海文艺出版社隆重推出。它跟《大漠祭》和《猎原》一起,构成了“大漠三部曲”,是雪漠用了二十年黄金年华打造的、为中国西部农民造像的精品力作。《西夏咒》是雪漠“灵魂三部曲”的开篇之作,2010年5月由作家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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