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生都没有叫过奶奶的名字，只用“喂”来称呼奶奶，好象他从来就不知道奶奶叫什么名字。
奶奶死前就与爷爷分房不分灶地过日子，爷爷不知道爱怜和疼惜奶奶，是全家人有目共睹的。平日里，奶奶生病就不见爷爷有个好脸色。
爷爷年轻的时候，叫奶奶“喂”，用的语调是阴平，喂字后面拖着的尾音绵长且柔和。在奶奶一连生下五个姑姑（三个送人一个用水溺死）之后，爷爷叫奶奶的“喂”字里，语调慢慢地由阴平转成阳平，最后停在了去声里，随同语调的改变尾音也越来越短促有力。
奶奶常年干咳却从不去看病，她说怕花钱，花爷爷挣的钱心里不安。实在支撑不下去的时候，奶奶就上山挖掘草根草茎，熬成汤水作药喝。爷爷从来不上山给奶奶找药，爷爷说山上的草不比医院里的药丸奏效，只有命贱的人吃草能治好病。他的言语里满是对奶奶的不屑。
爷爷七十二岁那年，奶奶抱病而去。
死后的奶奶躺在由两张木板长凳搭成的简易“床”上，爷爷显得神态安详，看不出他有悲戚的情绪。姑姑跪拜在奶奶的遗体前，只顾哭，她知道爷爷不需要任何的安慰。
要给奶奶入殓了，姑姑一边哭泣一边给奶奶换上长寿衣。爷爷在一边看着，发觉奶奶已经瘦如枯木。爷爷就不自觉地老泪纵横起来，说：“什么时候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了你，啊？！”
姑姑心里发恨地说：“你不是跟她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吗！”爷爷被姑姑的一句话噎着了，说不出话来。爷爷把脸歪转了过去，步履沉沉地走向他自己的房间。爷爷再也无法止住滂沱而下的泪水。
夜幕浓重，爷爷听不见一声声干咳从窗格子播出。他坐起来，往竹烟筒里装上烟草，冲着木窗叫了一声“喂！你怎么不咳嗽啦？！”喊过之后，爷爷哇哇大哭起来。
爷爷七十三岁那年领养了九岁的我。说是领养，其实是我的妈妈把我送给爷爷的。从此，我管自己的妈妈叫大姑，管外公叫爷爷。
在我刚到爷爷家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经常听到从田里归来的爷爷对着奶奶睡房的窗格子喊：“喂！我的袜子呢？”“喂！我那条换洗的黑裤呢？”“喂！我的……？”窗格子里边，只有一片寂静对答。爷爷喊过之后，就泪流满面。接着，他到奶奶的睡房里躺一会儿。
有时趁爷爷上山，我也学着爷爷的样子：侧着头、紧蹙着双眉、梗着脖子、乜斜着双眼对窗格子重重地喊：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