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含香楼。
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妓院，向以绝代佳人层出不穷而闻名，但这其中，许依依依然是楼内所有名花里最为出色的一朵。
琴棋书画皆通，歌舞弹唱更是艳绝当代，被人称为“京师第一名家”，甚至被不少好事者呼为“许四绝”，本年花魁的第二名便是她。
其实，以不少专业人士的眼光来看，她歌舞弹唱的确要比李师师出色一些，但在最后，便在比试这方面时，由于某些有人心的帮忙，结果一不小心帮过了头，弄得“高衙内”不得不出手，一曲《满江红》横空出世，满城唱绝，亦使得信心满满的她，不得不委屈地得了第二。
不过，便是在日后谈起，真正清醒的人依然认为她才该是当晚的胜利者，不过，评都评完了，再说这些又有什么用，本来她还希望在来年的花魁之赛上将这口气争回来，没想到，李师师居然“外出遇匪，不幸身亡”，以她的骄傲的性子，这便成其心底最大的痛处，不仅再不以“京师第一名家”自居，甚至再不许人呼其为“许四绝”。
没想到，今日远道而来的一个商贾不知道这点忌讳，花重金请她出去陪酒，却在席上直呼其为“许四绝”，当下她便玉一脸沉，拂袖而去。
她闷闷不乐地回到闺房，听到消息的许妈妈则急匆匆地跟着她屁股后面追了过来。
为了请出许依依，对方可是出了大价钱，许依依这么拂袖而去，先不说前面已经收过的银两怎么办，许妈妈还指望从这阔绰客人的口袋里掏出更多金银呢！
“依依，”看了眼余怒未消，正沉着俏脸对着梳妆镜上妆的许依依，许妈妈好好气地劝道，“这客人只是不识规矩，你大人不记小人过，便放过他这遭，听妈妈劝，再去陪上几杯酒再出来。”
许依依无动于衷，头都不扭，冷冷道：“不去！”
许妈妈只能暗暗叫苦。
头牌当然有头牌的身份与脾气，但更重要的是，当今宋徽宗的第三子郓王赵楷对为她极为迷恋，时常于她处勾留，已隐隐传出有收她入王府的风声。
要知道，宋徽宗子女虽多，共四五十个，但在这些子女中，他最爱的便是两个，一个是十四岁的茂德帝姬，另一个就是十九岁的郓王赵楷。
茂德帝姬是徽宗四女儿，小名福金，为大刘贵妃所生。大刘贵妃桃脸樱腮，眸似秋水，艳丽动人，且美而多才，聪慧玲巧，生前颇得徽宗宠爱。茂德帝姬音容笑貌酷似母亲，因此很得徽宗喜欢。
郓王赵楷就更了不得了，郓王为王贵妃所生，虽说其母妃并非很得宠，但宋徽宗的那点艺术天分全遗传给他了，为人风liu倜傥，琴棋书画，无所不能。
南宋邓椿曾赞郓王为：“禀资秀拔，为学精到，多士推服。”
赵楷与父皇志趣相同，嗜好丹青，历代名画，王府中储积颇多，凡得珍图，立即上进宫中。徽宗赐给郓王的书画也为不少，都是罕世绝品。郓王府邸中，所养画师数以千计。又有意仿照宋徽宗，尤工小笔花鸟，以讨其欢心。
宋徽宗最心爱郓王，为了向全国，展示郓王的才华，曾令赵楷参加集英殿殿试。考官对这位三皇子，极尽奉承之能事，考罢不出宋徽宗所料，郓王被唱名第一。徽宗一面降诏，表示谦让：“嘉王楷虽考在第一，不欲令魁多士，以第二名王昂为榜首。”一面又暗中指使词臣，借机大肆炒作赵楷：“拟万言之对，挥笔阵以当千；发内经之微，收贤科而第一。”
爱子大出风头，宋徽宗不禁洋洋得意，他要得就是这个效果。为了让郓王卖弄学问，宋徽宗特别导演出了一场“亲王及第”“父尧子舜”的闹剧，也真算是煞费苦心了。
至于如今的太子，嫡长子赵桓，宋徽宗反而看不过眼，早有废长之心。
正因为有着这么个强大的后台，才会有用心良苦者取来了那日李师师要唱的词曲递到她这边——当然，以她骄傲的性子，若是知道这清绝的词曲是出自对手之手，便是选择差些的词曲，她也肯定不会用它！
既然许依依有郓王这么个依靠，对于她这红牌，许妈妈又如何敢逼。
不过，许妈妈的苦求还是有效果的，虽然许依依不肯答应再去陪那客人，却答应到大厅去弹唱，给了个折衷的办法。
许妈妈当下欣喜地应了，一边让人赶紧安排，一边去通知刚才受了冷落的客人。
这“大厅弹唱”，其实就是当众献艺，每个妓院每天都会安排，不过，多是用些出道不久，有实力，但名气不盛的妓女，给她们出名的机会，以前许依依名气不盛时，便经常这样做，也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她才以高出众人一头的才艺博得众客青睐，未及真正挂牌便引得交口称赞。
当然，也不尽是这样的。
“大厅弹唱”因为受众众多，有不少名气大了的妓女也会用不定期以这种方式来应酬，再以诗书琴唱等相试，出众者则有亲密相处的机会，为之“折桂”。可说是一种拉拢囊中羞涩的士子们的一种手段，同时，亦有机会得到些真正的才子们的嘉许，可以维持名气，提高声望。
不过，到了许依依这样的程度，这种方式也没什么必要了，达官贵人，风liu才子都以争相目睹为荣，眼前这次，算是给许妈妈一点面子，另外，则是答谢下平日里支持她的众客——至于挑出一两个才子，看她心情如何了。
平日里交往的读书人哪个不是赫赫有名才子，眼界早就高了，那些写得两句诗词就想得获青睐的方式在她这里根本行不通。
不说许妈妈如何鼓动如簧之舌劝得那富商大大放血，许依依径自梳妆，一切安排妥当后，自有下人通知，然后，她起身冉冉往大厅而来。贴身小婢小茹则捧了她心爱的古琴“听雨”在她身后碎步疾行。
虽然是临时通知，但以许依依的名气，一知道她要献艺，便是暂舍了各自相好都赶紧过来，整个大厅早已是座无虚席，至于阁楼上摆开的雅座和就近的位置，更是被人以重金争购，乐得忙上忙下，赚了个满钵的许妈妈满脸发光，恍如年轻十年。
等许依依婀娜的身影在大厅里一现，又轻轻拔弦定调，之前喧嚷的大厅立即鸦雀无声。
“清脆处珠落玉盘，急骤时雨打琵琶！”
她初出道时便有才子以此评她的琴技，郓王赵楷送她的古琴亦借此命名“飞雨”。
如今她已不复出道时的清涩，琴技更是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只是简单几个试弦，便让听客精神为之一振。
试完调，许依依开始演奏。
时至今日，她早已没了那种面对大众时的羞怯，亦没了那种等待评判的期待，眼前，不过是走过场一般的场面应酬，以她娴熟的琴技，她可以放心地一边弹琴，一边分心四顾。
然后，她突然看到了一人。
这是个年青的白衣公子，看来是后来才来，没有座位，和一个应该是他家丁的人站在一起。
这白衣公子穿着打扮看来有些古怪，虽然还是正统服饰，但明显经过多处改良，可就这种种突兀处，看起来偏偏觉得极为顺眼，或者说，亦有可取之处，以她这种品味的女子，立即感觉其中的匠心独具。
而且，这个男子虽然如其他男子一样目光炯炯地盯着她，她却能以一个女人的敏感分辨出其中并无大多数人所带有的情色味道。
可以说，这个男子给了她一个极佳的第一印象。
如果要从今日这些人里挑出几人陪她清谈，除了许妈妈肯定会塞进来的那个富商外，眼前这个公子倒是不错的人选——便是谈不来，至少也要询出帮他设计衣物的名家出来。
便是因为有这样的想法，一曲谈毕，回到房内她接到那些才子“投名”一般的新赋诗词时，第一时间便让之前吩咐去暗中留意的丫环小茹将那个公子送来的诗词取出——至于想用银两谋得位置的人，当然是直接打许妈妈“详谈”。
希望这人的诗词亦有可取之处！一边让小茹将薄薄卷纸打开，她一边希望。
迎来送往都是几张熟面孔，虽然这些人大多知情识趣，但时间久了，她还是不知不觉中期盼着有新鲜事物出现。
她旋又暗暗好笑，现在又不是朝廷大试，便是有才子，也会在家攻读，如何会来到京城，只要不是胸中点水、不通文墨谈，便冲着之前的观感，便可以见上一见。
正这样想着，那张纸卷在许依依眼前逐分打开，到了差不多一半，已经能隐约可见其中内容时，她水眸突然猛地一缩。
心脏几乎骤停，她一把按住那开了一半的纸卷，在小茹有些惊讶的目光里，迅速恢复了平静，淡然笑道：“还是不要看了，定下他吧！”
说话间，把那张纸漫不经心扔到了一边。
然后，她又心不在焉随便点了两人，便让小茹去前厅通知。
小茹一出门，之前还淡然自若的许依依突然以与身份完全不符的急速一把抓过之前随手在旁边的那张纸。
因为心情紧张，她不自觉地微微娇喘，摊开纸的动作更是禁不住有些僵硬。
这张纸，终于在她的努力下被打开，里面是一副画，以某种黑色细笔勾勒而成，层次突出，阴影分明，画中的她，正专注抚琴，画得极为肖似。
当初的高衙内曾经以类似的手法为李师师画过一副画，被人许为开创先河，一代宗师。现今那房子里的画已经被宋徽宗下令强拆后搬入李师师的衣冠冢里。
虽然她从未亲见，以她的高傲更不屑于去打听对手的一切，但却无数次听过相关内容，对其中的做画的方式亦有着或多或少的一些了解。
女子总是喜欢梦想，年轻者更是如何，她亦不例外，只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居然有一天，会有人用这样的画法画了她的肖像递进来，还画得是如此的传神。
难道说……
许依依心底涌出无法抑制的猜想。
可是，他来我这干什么？
更进一步地猜想让她禁不住突如其来地心慌，她突然没由来地一阵脸上发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