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是遐迩闻名的运动员,但他并不擅长体育运动。可想而知,一个连80斤担子都挑不动的人的体质又该是何等地弱不禁风。而一旦来了“运动”之风,他却能大鹏展翅,遨游八荒,所向披靡。
西西自幼丧父,跟随母亲过日子,母亲是个安分守己的人;但没想到西西却始终不肯安于现状,凡事他总要投机取巧、大捞一把。
平时村里劳动,他总要拣个轻活干。修大坝,村民们扛石头,苦力干活一身大汗;他掌秤,过过秤,轻轻松松。建水库,村民们拉板车,弯腰曲背汗下如雨;他拿米尺,量量车上土方,潇潇洒洒。生产队干重活时,他当炊事员,奏奏锅盘交响曲,图个自由自在。总之,他那避重就轻的劳动态度人人尽知。
西西有一个灵活的脑袋,逢场作戏能力极强。一次村支书来到他生产队找人,正碰上队里男社员齐聚楼上小食,小食已近尾声,酒干果尽。村支书还没上楼就被西西挡驾在楼梯口,他居高临下一手执一牙杯,一手捂住杯口,口称:“刘书记,喝酒,喝酒!”书记见找不到要找之人,也就转身下楼去了。你说西西头脑怎样,牙杯空空如也,而他却敢以“空酒计”退客,真是胆大包天身手不凡吧。
就是在戏台上,在农村戏班里,他也都是独揽“特务”一角,导演只要说说戏,他就能触类旁通举一反三,轻而易举地表演得惟妙惟肖。你说天才不天才。然而他天才的资质更多表现在“运动”这个强项上。
20世纪60年代,农村“运动风”甚烈。一旦“运动风”起,西西总是忘我投入:抄家、抓人、斗人、吹口哨、呼口号……不论是口动手动,还是在打砸抢诸方面,他都无所不能。他一不做二不休、天不怕地不怕,今天上台斗错人,明天下台照样跟你好;后天又去斗别人。在历次运动中,他的出场率高居榜首——百分之百,一次也没落下。他成了家喻户晓名副其实的“运动员”。
为何他有如此能耐,任何场合他都能独领风骚?原来村上一名老干部是他二叔。二叔没文化,目不识丁;但二叔平时口似悬河侃侃而谈,每天从他那又黄又黑的牙缝中吐出的气壮如牛的土话不计其数且土到极致。但就是这个毫无水平的干部却辖制整村事务近20年。二叔抓生产——没门;搞“运动”——在行。西西这个“马前卒”在他手上刚好派上用场。在任人唯亲的二叔看来,西西不在,就等于拿他二叔靠边,靠边怎行?总不能踢开党委闹革命!二叔强劲的权力意识,给了西西直上青天的飓风,难怪手无缚鸡之力的西西却处处有了“大鹏展翅”的“壮举”。
西西斗人手段残忍。在“反右倾”时,将村上某干部押解台上,强迫他跪在碎玻璃片上。还好被斗干部的母亲事前听说她的儿子今晚要被斗争时,特意为她的儿子备下8副口罩,捆绑在膝部,才得以减轻下跪时剧烈的疼痛。西西跪玻璃招数就已让被斗人痛苦万分,但他还不放手。他还准备了绳索滑轮,绳索反绑了被斗干部的双手,用滑轮把被斗干部吊起。当然拉绳索的非西西莫属,因为他在这方面很有经验,只要配备一两个助手便可。被吊在空中的干部叫苦连天,而西西仍久久不愿放人一马,直到其面如土色才不太情愿地暂停片刻。
“运动”不断,西西在斗争会上屡屡出场频频出镜。人们看到这位“运动明星”时无不诚惶诚恐,说不定牛年马月轮上自己横祸加身,西西肯手下留情吗?安分守己的村民还是认为不要去惹他为妙。于是西西就有了在劳动中拈轻怕重处处占便宜可以镇住别人的筹码。但更重要的是,他拥有一个不干活光出嘴的二叔作为自己的坚强后盾。二叔那满口黄牙可以吞云吐雾,可以信口雌黄。他的巨大能量犹如他那身厚重的破棉袄里窝藏着的千千万万的虱子——只懂得“窝里斗”。
一场场“运动”,害苦了群众,却肥了西西。“斗人”也要记工分,“斗人”也要工时补贴,“斗人”也有“分红”,抄家所得,除了中饱私囊的一份外,还有堂而皇之分到的那一份“战利品”。何乐而不为呢?西西单单在“运动”这个项目上记上的工分比正常劳动所得还要多;西西由不劳而获的“分红”中得到的物质享受也常令他笑逐颜开。难怪西西爱“运动”,因为他深知:“有刮风必有落梨,有落梨必有口福。”把自己的幸福建筑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于己只有“幸福感”而无“痛苦感”,不知耻的西西乐此不疲沉溺其中,以致执迷不悟不可救药。
“十年动乱”这场“运动”,西西“革命热情”空前高涨,自始至终,踊跃参加。白脸黑脸样样在行。报上提“狠狠打击一小撮阶级敌人”,他讲不来,干脆说成:“狠狠打击‘一小撮’。”说实在,他的出手也真的是狠之又狠。
本村一位村民急公好义,反被诬陷,被打成“现行反革命”,那天早晨他就在不知不觉中被西西等人挂上“现行反革命”牌子游街示众。响在游行队伍里的是西西振臂高呼声,游行口号壮大了游行的声威,也抒发了西西火热的“革命激情”。
进入新时代,“以阶级斗争为纲”的“运动”果断被中止了。西西觉得大惑不解。他的“革命”锐气严重受挫。农村在蓬蓬勃勃发展生产,家家走上劳动致富之路。可西西总觉得不对劲,使不上力。他常常回忆起在20世纪那个百姓认为多事之秋时他饱含激情的“革命行动”。有时也不免哀叹:“要是二叔还在就好!”但他殊不觉大势已去,就是“二百叔”在又怎么样?
村民们对他一贯好逸恶劳、妄想再发“运动财”的劣迹嗤之以鼻。看到劳动致富的人们,他有时在闷闷不乐中也口出狂言:“干吗不割资本主义尾巴?”人们听不惯他的“运动语言”,也反唇相讥:“还是先割割懒汉你自己的尾巴吧!”历史再没有给西西想用不劳而获的手段从别人那里得来“尾巴”甜头的机会了。
听邻居说,有一天夜里,西西竟在睡梦中高呼:“运动啦,开会啦!”这位身怀绝技但无用武之地的老“运动员”早该到了退役的时候了。一旦他从梦中醒来时,也该为自己见不得阳光的呓语而感到好笑吧!
2009年3月1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