Q城西门街开有两家理发店,由王家三代称霸当街理发业。王老师傅80岁高龄,身体硬朗,精神矍铄,每天依然操刀不已。他像一棵千年不倒的常青树,撑开绿荫,造福子孙。他又像一辆不肯停下的小车,为了子孙的饭碗、为了家族的手艺和荣誉而铆足气力任劳任怨地向前奔跑,真有着那么一股“小车不倒只管推”的舍身忘我的劳动精神。
王老师傅20年前倾尽长年积蓄在西门街买了一间店面,开起“常青理发店”,凭着人缘和手艺上的突出优势,生意红火。长子和长孙也“大树底下好乘凉”,名正言顺地傍着王老的福气,干起理发行当。
常青理发店面向大街,楼下开店,楼上住人。长子长孙住在后隔间,王老师傅住前隔间,楼梯正好从后上,也便于王老上下楼。王老师傅次子的“绿云理发店”开在街尾,凭借着租来的窄窄的店面,生意也打理得过得去。我平常总爱找王老师傅理发,一来他德艺双馨,二来容易沟通交流。在进店理发时,我看到他虽与长子长孙同处一室,但理发工具和理发热汤与长子长孙他们父子俩是分开使用的,这种“一是一,二是二”好不含混、泾渭分明的做法,显然也在诠释着王老师傅一生倡导的独立意识,从而也表明自己还是一个尚能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它让我第一次到他们店里理发时就有点儿纳闷,以致产生“他们三人果真是一家人吗”的疑问。久而久之,我也渐渐认同了王老师傅所喜爱的单干的经营模式。
自从我专找王老师傅理发后,也就没再去过别的理发店。我们好像订了合约,彼此信守。
王老师傅个子不高,态度和蔼,对人彬彬有礼,且服务周到,很有长者风范。我在理发时经常与他聊天,因此我对王老师傅的身世多多少少有了一些了解。
王老师傅原系P县乡下人,幼年丧父。8岁那年,经舅父介绍来Q城拜师学艺。他面见师父时羞羞答答,不敢抬头仰望师父,一时手足无措。加上个子又矮,实在很没看头。年幼的他看到师父皱起眉头,想将他拒之师门之外时,学艺心切的他还没等师父开口,便出人意料挺身站到师父身旁,执着师父之手:“师父,我能行,很听话,很能干。你让我去挑水看看。”他当即很机灵地从门后拿了一把扁担和两只桶直奔西门溪而去,不一会儿,他挑回了满满的两桶水。师父见状,有感孩子心诚,并且也相信乡下的孩子能干事,于是便收留了他。并与之相约,比别人多学一年。开头两年他都在店里干“下手活”,三四两年才真正开始学艺。转眼4年过去了,师兄们都远走高飞,他依然守着店门,陪着师父,专心学艺。终于到了第5年年终,师父同意他出艺,“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他开始自立门户营业了……
“我出艺后,经历了先个体后集体又回到个体的变化莫测的营业流程,但万变不离其宗,我始终认为:有了好的手艺和善良诚实的德行才能做好生意。”王老师傅曾多次向家人和客人提及“德”和“艺”,看来“德”和“艺”在他心中重千斤!为了做到德艺双馨,他做出毕生的努力,努力争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当之无愧的理发界的表率。在他70年如一日的理发生涯中从未与客人有过一次脸红一次口角。仅此一项,就让圈内圈外的人们不能不为之肃然起敬!
在与王老师傅谈话中,他总是滔滔不绝无所不谈,把我当成知己了。要是王老师傅自己不说,谁还会知晓他的个人家庭生活经历竟会如此曲折多磨?
青年的王老师傅娶妻生子,不久,长子次子只隔一年相继出生,平静的小家庭顿时热闹起来。但两个儿子长大后性格大不一样:长子不爱说话,整天埋头苦干沉默寡言;次子大大咧咧口似悬河,逢人说个不停。王老师傅给了他们平等学艺的机会,长子勤奋,次子睿智,王老师傅没花多少心思,也就培养好两个儿子,这可算是快慰人心的事。但“天有不测风云”,妻子在次子刚满一周岁时就撒手人寰,留下王老师傅和两个幼小的孩子。无奈之下,他娶回了已有一个男孩的年轻寡妇,与她相濡以沫地生活了50年,近年因她思子心切,应其亲生之子百般请求,经王老师傅同意,老伴回到她的亲生儿子身旁颐养天年,王老师傅与她所添之女也就近嫁到P县农村。各家相安无事和舟共济一团和气。
王老师傅单身一人,独立生活。平时他省吃俭用,也少不了对大家有所帮助。每到各家需要花钱,他也总是尽其所能,二话不说,帮个大忙。正因如此,王老师傅在里里外外格外受人尊敬讨人喜欢,他也更加勤劳,坚持理发,为了筹钱积钱省钱,以此来满足人情世事上的各项开销。
因我是王老师傅店里的常客,3~5周必到他店里理发一次。因此,我月月得见王老师傅。每次见面,寒暄谈天,大家心情都很舒畅。理完发,我都会多给他一些酬劳。说实在,他的刮脸剃须扒耳技术当今Q城谁人能及?更不用提及他的修剪头发的高超技艺,剪刀在他手中就像是有了灵气,乖乖地听从王老师傅的指令意思,在客人耳边奏响轻松美妙的乐章。试问,能如此娴熟做到“人剪合一”、运剪自如,与之比肩者又有几人?一次理发就是一次享受,自始至终伴随我们的是一支抚慰全身心的欢乐的小夜曲,总有一种催人进入梦乡的感觉,大大缓解了人们刚刚从纷繁尘世中脱身而出的忧愁和烦闷。
又到月末了,我的头发长了很多,得赶快找王老师傅理发去,也让自己精神一下,不然这副蓬头垢面的模样,于己于人都很难受。
来到西门街,常青理发店店面装修一新。平日里排在店里老旧的理发椅已不翼而飞了,原先门口摆放着的王老师傅专用的小煤炉和热水的铝锅也已撤离了。店里只剩下王老师傅的长子和孙子在守着“空门”,不知怎的,今天街面上人头攒动,奇怪的是一颗脑袋也没有“破门”,理发店里冷冷清清。大王师傅和小王师傅一言不发无所事事,眼睁睁地看着门前过往的行人。
我大惑不解,问大王师傅:“老师傅怎么没上班?”
“休息去了!”他不冷不热地扔下这么一句。
“你们真孝顺,老人家也早该退休养老了。”我将信将疑离店而去。
我再没有心思理发,更何况那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果真如他长子所讲的“休息去了”,还是被挤出装修后的店铺搬到其他地方营业?一个又一个疑问接二连三劈头盖脑袭来。
这样的思绪不停地困扰着我,一直持续了好几天。
我突然想起平时王老师傅都是早早打开店门,坐到街道对面,一边同邻里拉家常,一边又留意对面街自家店铺动静,看看有无早起早出早到他店里找他理发的顾客。我不妨再到他每天清晨的落脚点——对面街问个究竟,说不定邻居还能给出个确切的答案。
说去就去,3天后我走访了王老师傅对面街的邻居。
“同志,请问对面街道的白头发的理发老师傅,现在不干了?总看不到他。”
“死了,刚死一个月。今天是旧历五月初一,他是四月初一晚上去世的。”一个友好的女邻居直言不讳告诉我。
“噢,”我吓了一跳,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我还是要打破沙锅问到底,“怎么死的?”
“还不是睡死了?当晚还拿了把雨伞去看戏,晚上喝了一些酒,早晨就起不来,他的孙子知道出事,叫来了他的叔叔,还不知当晚是什么时候死的。刚好那晚偏偏又碰上他的大儿子回乡下老家去了,只剩下爱睡又不太懂事的孙子,你说,一个小孩子哪知道老人家舒服不舒服?”女邻居面无表情。
“那老人的后事怎么处理?”
“当天就运回P城火化,埋在乡下。”
一个终生勤劳的老师傅就这样匆匆忙忙离去了,一句话也没交代。他以毕生的劳动心血让妻子儿女乃至孙子同享福分,他生前真像一棵浓荫匝地的大树,任由众人纳凉。一个个顾客成了回头客,欢聚在那棵大树底下同享绿荫。
又听女邻居说,王老师傅次子的绿云理发店就开在街尾,我想“大树”既倒,我的头发总要理掉的;倘再在原来王老师傅的常青理发店里理发,想必触景生情,难以克制失去往日“树阴”的悲痛心情。倒是要换个地方换个店铺,多少心情会好一点,尤其是王老师傅刚走的时候。不妨先到王老师傅的次子——二王师傅所开的绿云理发店去一探究竟吧。我的决定多少还是隐含着对王老师傅念念不忘的情怀。
我来到街尾理发店,二王师傅热情地招呼我进店理发。我有意将话题引向他的父亲之死。
“干到死,给大哥买了店面,房产证又用上大哥的名字。大哥一点也不感激他,反而觉得父亲一死了事,他可以彻底接管父亲财产,大嫂马上就可以来Q城享福了。”二王师傅毫无保留地打开窗子说亮话。
“还是我的妹妹诚实,她主动说出父亲曾寄在她处的7万元,这事连我的后妈也不知道,要是她自己不说,父亲又突然死去,谁人能知?”二王师傅在赞扬妹妹后,又将矛头指向他的大哥,“我最讨厌大哥贪得无厌,搜遍父亲的箱包,居然还说他死后身无分文,结果惹怒了我和妹妹,我和妹妹见他实在太不像话,就说‘那就干脆把父亲的店面卖掉给他安葬。’情急之下,大哥才将父亲一张5000元存折拿了出来。”
二王师傅还在愤愤不平。
“鬼知道他捞了多少,恨当初我太糊涂了,要是我叫侄儿把钥匙先交给我,等到大家都来了再打开箱子,那就真相大白了。也不必像如今落到口说无凭的境地。大哥钥匙在手,父亲的箱子也在他店里楼上,要开箱一百次不是不可能,父亲箱子里的存折、现金、借条还会完好无损吗?”
二王师傅的一番话也让我进一步了解王家在“大树”倒下后的各人反应。大王师傅正忙着装修店面,他还办妥一件急事:在父亲死后的一周内就把欠别人的5万元款如数归还!
二王师傅怨声载道,喋喋不休地向店里顾客摊牌:“父亲单是退休金,20年也该有20多万吧!再加上他20年来理发收入,扣除吃穿病痛费用和人情世事开销,当不下10万元。钱财何归,至今仍是一个谜。妹妹光明正大,良心最好。她要的是对得起父母哥哥,不发昧心财!”
呜呼!一棵大树悄然倒下了,不堪劳累、不堪重负地倒下了,倒在雷电交加大雨滂沱的黑夜里。但谁又能知道在理发行业称霸一时的王家将是如何重拾父亲的美德,重塑商人诚信为本的形象呢?王家兄弟妹妹间的财产之争何时能了?
尸骨未寒的王老师傅,生前聚财为哪般?随着你这棵老树轰然倒下,如树叶一样的钱财是那么轻飘飘地离枝而去。也许一张千金万元的借条,也将成为一张无法兑现的废纸,也许被借债人赖账;也许被下辈人自我贬值大打折扣,当成“贼货”一样看待,只收回“一点意思”就心满意足了。殊不知那是你生前用老花的眼、颤抖的手一片一片又一片地拿来投进储钱罐的啊!
王家兄弟们,我想你们也想借助银行查账和通过法律手段来解密并分割父亲的遗产,这固然合理合法;但如果你们都能像妹妹一样,以亲情为重,那人间的金山银山也将显得微不足道。
王家啊王家,倒下的是大树,树起的应是亲情!在乎的是自己,不是大树上残留的现有的几个果子!
2011年6月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