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生活在父母的怀抱中,但父母在顾及我们小孩方面,时时心有余而力不足,三姆妈便成了我们亲近的爱护人之一。
听父亲说,我小时候很爱金瑞哥哥,当初他离家到杭州大哥那里读书,我哭了,哭得很伤心。我打听到他离家的方向,便每天去找他。当时父母忙于田间劳动,无暇照顾到我,我便自由自主地顺着金瑞哥哥去的方向找哥哥去。
我村有一座桥,进村要过桥,离村要过桥。我走出了门外,找到桥头,边哭边找,想将哥哥唤回身边——有人哄骗我,说哥哥藏在老屋厅堂装谷的大柜底,我居然也俯下身子,爬进大柜底下,在一无所获后,我又顺着大路找去。裤裆从身上滑下,索性就提在手里,仍哭声远扬:阿哥啰,阿哥啰……走着、找着。在孩子的心目中,阿哥是多么重要,只要找去,就能找到……
三姆妈听到哭声,一听是我自个外出,她总是拖着小脚走到古厝底大门口,央人把我抱回她家中,百般哄骗,渐渐地,哭声小了……
除了三姆妈,有时我还被寄在孙燕一姆家。有一天很晚了,父母还未回家,那天是割稻,父亲要将田里工作全面干完,也不让母亲提前一步回家,直到晒完所有草个子才回来,但已伸手不见五指了。留在童年记忆中父母不在身边时候的感觉是多么阴冷而恐怖。好在芳邻的帮扶,才减缓了寂寞程度。
以后我上了学,但我不常到三姆妈家,因为我害怕古厝底,人们都说那里有鬼。但我们小孩就是不明白三姆妈为什么不怕鬼,有时整座院落都是空荡荡的,她依然专心致志地坐在门口缝补那千孔百洞的破衣。我记忆中的三姆妈是高高的身材,瘦骨嶙峋,裹着小脚,但裹脚的红布也是很旧很旧的。贫穷陪伴她一生一世。
我还听父亲说过祖母丧事幸亏三伯父扶持,才安葬了祖母。我还听母亲说过父亲去南洋是多谢了三姆妈婆家提携才得以成行,由此可见我们两家的血缘亲情。三伯公早逝,我无从想象,但我总想他大概也是高个子,并同三姆妈一样有着火热的心肠、亲族的义气。据说他还熟悉阴阳,祖母的墓地还是他相的。
我到底忙于上学了。父亲有时还告诉我,三姆妈很想我,经常向他打听关于我的情况。我最害怕阴暗,我不敢到古厝底,特别是夜间,三姆妈家里的油灯的灯芯拉得最小,我害怕那微弱的灯光和大厅里摆放着的父亲为三姆妈准备的喜寿。偶尔去,也得父亲陪同,客气的三姆妈还会让我带回两个鸡蛋,但那鸡蛋也是从破布箩中拿出的。
一天,几家亲人都聚集在古厝底,筹划料理三姆妈的后事。我一点也不知,仍然上我的学。那天晚上我回家,家里的门落锁了。问了邻居六姆妈,才知大人出去有紧要事——三姆妈死了。我为此流下了伤心的眼泪,我恨自己晚散学,来不及为她送葬。我们乡下出葬非常简单,特别是困难人家,眼下又值饥荒时期,丧事更是从简。我把书包放在古厝底七叔厨房边。帮忙洗菜,但我的泪水扑扑地滴进菜心。
当时,国内发生自然灾害,家家缺粮,只是煮菜粥办丧事,我那天饿极了,但我还是不敢吃这难得的“佳肴”。因为死了人,我的胃口很差。七婶打发孩子们先吃,我看到小字辈们狼吞虎咽,可我一点也吃不下,我背上书包,向母亲要了钥匙走了,大人们牵住我,母亲向她们作着解释:“不用拉,他……”
以后我长大了,渐渐地也敢出入古厝底了。但三姆妈家的门总是紧闭着,因为依爱叔叔白天要去劳动。但一提起三姆妈,我似乎还见她坐在门口缝补着那千孔百洞的破衣,小脚上裹着的仍是那褪了色的红布……
1986年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