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省城华林路妇联大院乘上我侄儿的小轿车,前往西洪路“五福缘老人养护中心”(简称老人院)去看望刚入住在那里的大哥大嫂。
侄儿的小车以常速行进,我游目车外,马路上车流人流一齐蜂拥而上,我疑心是碰上中午下班时间。不知不觉,一个极其严肃的人口问题闯入我的脑海,翻波涌浪,不停地冲击着刚跨入老龄门槛的我的敏感而脆弱的神经……
大哥大嫂是在8月24日入住老人院的,是由其子女——印尼大侄儿和澳大利亚三侄女——决定并亲自护送前去的。住院前,大哥病重在床,背长褥疮;大嫂瘦弱如柴,耳聋目盲。请上几任保姆,都怯于服侍二老难度之大,不辞而退。就是较常回国探亲的大侄儿、三侄女也无法长期守在父母身边,大侄儿在印尼雅加达工作,三侄女、大侄女在澳大利亚悉尼工作,二侄女在美国芝加哥工作——二老身边缺少子女,缺少最亲的骨肉亲情。
“他们可以不去吗?”我问身边的侄儿。
“家里都将人去楼空,在福州的几位亲人又无能为力去专门照顾他们。”侄儿直截了当表达了他的看法。
大哥大嫂是“海归派”,他们于20世纪50年代初出国,经历了整整半个世纪的海外漂泊,于2003年6月20日回国定居福州颐养天年。就其本人所愿,落叶归根才是应有的归宿。因此,在福州买房后他们便深居简出。当大哥思维还清楚时,子女们不敢在他面前轻易谈论财产分配和父母住院养老二事。就是他最疼爱的小女儿——三侄女再也不敢开口与他商量这两件大事。
有一次,趁着大哥神智还清醒,三侄女问过他:“爸爸,你和妈妈住在国内,哥哥姐姐和我都在异国他乡,我们不放心,还是去住老人院,有人照顾更好。”
话音刚落,大哥便勃然大怒:“你们不管我了……”
从此三侄女就回避这个对大哥这样老一辈知识分子来说是极为敏感极为尊严极为沉重的话题,大哥不单想回国养老,感受伟大祖国给予他的力量和温暖,他还要在家养老,扫除心中长年寄人篱下的那种常人难以体味得到走出家门国门四处漂泊的痛苦滋味,看重并秉持中国多数老人都能欣然接受的在家养老安度晚年和寿终正寝安详离世的模式。
我的思绪还像这车座下的一条河,不停地流淌奔驰到中国农村常常涉及的对“孝”的各种新版解说中去。
有位老者曾对我说过:“其实子女越有出息,越难尽孝道;没本事的子女与父母朝夕相处,反而更有亲情。”孰是孰非,大可自由评说。
从我大哥这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确实也能读懂其中某些问题。
大哥是20世纪50年代苏步青教授门下研究生,曾在浙江大学数学系任教。精通十多种语种,并能熟练笔译口译。大嫂也是一名优秀的大学生。他们有一男三女:长子先后就读德国海德堡大学和美国加州理工学院,分别获取两所大学的物理学硕士学位,在德学习期间,曾获阿氏奖学金(德国总理奖学金)。长女步其兄之后尘,也考入德国海德堡大学,并获化学硕士学位。次女就读美国一所大学,大学本科文凭。三女就读澳大利亚新南威尔士大学,并获工商管理学硕士学位。大哥一家堪称书香门第。
大哥一家人才济济,人口素质相当高,然而高学历高文凭也给大哥带来烦恼:长子、三女未婚,大女虽婚未育,唯有在美的次女婚后生下一男。高文凭与低生育的尖锐冲突在这个家庭已暴露无遗,尽管大嫂也磨破嘴皮用尽方法,也还难以打破现有人丁稀少的现状。由此,我又想到我的一位企业家同学的太太在鼓励她的儿媳妇生育时信誓旦旦地承诺:“生一个,奖一座别墅。”按理说重奖之下必有勇夫,真想不到,儿媳们不为财所动,依然故我,重奖之下,仍无孕妇。可见,在生儿育女问题上,传统与现代所形成的代沟已泾渭分明、难以消除。
而今,大哥大嫂二老的养老问题已明明白白地摆在侄儿侄女们的面前,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依现状而论,天平已倾向侄儿侄女这一边。侄儿侄女耳濡目染的西方人口文化与大哥执著的传统观念的交锋,也多多少少损害了大哥这位知识老人的情感,即使脑电图已宣告他患有老年痴呆症,但只要有了一星点儿记忆的火花闪过,他肯定会奋起力争!
现实终归现实,车子已驶临大哥认为是“万万去不得的地方”。
门卫人员已打开大门,蒋院长向我们迎了上来。她年已40,未婚。一身朝气,满面笑容。
蒋院长带我们上楼,我们步入309房。房间明亮清洁,放着两张床,大哥大嫂正在午睡。大哥睡在门口一张床上,标志着他满腹经纶的满头白发已经剃掉,看上去他显得那么文静,依然不失一位大家风范。
我没有马上叫醒他们。蒋院长告知我:“你大哥早上还坐着轮椅,在树下玩了一会儿。”
我随即向窗外投去一瞥,高大的树木遮蔽了阳光,树冠上漏下斑斑点点的小光圈,均匀地洒落在地上。树下摆着石桌石椅,供老人们休憩。新鲜的空气拥抱了整个院落。工作人员正在打扫落叶,一片片落叶顺理成章悠悠地安然落地……
我为大哥和大嫂紧紧牵挂着的心,此时也放下了。
我轻轻地摩挲着大哥大嫂的手,他们也因亲情的感应醒了过来。大哥睁开双眼,我们兄弟俩相看两不厌:“大哥,认得我吗?”他点点头,朝我微笑。
我随即剥开一条香蕉,送到他的嘴里,一口一口喂他吃,直到他停下为止。
当我向大哥大嫂挥手告别时,我慢步下楼,脚步并不像刚跨上车门时那么沉重。
归途,我仍然沉浸在对人口老龄化、老年养老等社会现象的思考中……
2011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