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贾迪询问杨晔为何昨日没来私塾,才知道前些天一场大雨,山洪爆发,淹了木桥,无法渡河。贾迪看着眼前这个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身上的衣服打满了补丁,小小的脚趾头露在皱皱巴巴的草鞋外面,已经有老茧了,不由一阵怜惜,说道,“小晔,山路崎岖,多有不便,要不你就住在老师这里吧,免得起早摸黑的赶路,省下一些时间读书识字,有什么不懂的地方也可以随时来问老师。你看这样可好?”杨晔脸上一喜,但旋即平静下来,大眼睛转个不停,却是不语。“怎么了?有什么顾虑?”贾迪轻声问道,看了看杨晔欲言又止的样子,以为杨晔是不好意思,又玩笑道,“男儿志在四方,小晔难道是恋家,怕在这里住不惯?”
杨晔此刻在白话堂已是待了将近半年,已经能够自己看一些简单的文章,用词造句,或写一段短文了。从起初的懵懂,眼睛里已经有了一丝光亮,人也有点古时候读书人的“气质”了,听到老师的建议和询问,微叹了一口气,嗫嚅着说,“学生家中贫寒,食宿费用难以承受。”
哦,贾迪听了,联想到平时杨晔中午吃的那种黑糊糊的拳头大小的饭团,当即说道,“这不碍事。小晔,只管在这里住下来就是,无须担心食宿费用。”接着又一笑,“不过,你也不能白吃白住,学堂的卫生以后就有你负责打扫哦。”杨晔立刻跳了起来,欢天喜地的随着贾迪走进课堂。
“同学们,”贾迪站在讲台上,开始了讲课。贾迪这个“同学们”,也是被别人议论不止的一个词,但贾迪一开始就解释这是“亦师亦友,一同学习进步”的意思,别人也无从指责。传到别的私塾,老师是愤懑不已,学生是羡慕不已,只叹贾迪教授的是白话文。
贾迪,顿了一下,待到大家都坐好,安静下来之后,又朝着仍是一脸雀跃的杨晔微微看了一眼,示意其不必太过激动,接着说道,“同学们,大家来这里学习已经有一些时日了,也会不少的字词了,今日这堂课,老师想让大家用所学的写一篇短文。”孩子们听到贾迪要让大家写文章,来了兴趣,一个个聚精会神的听着,生怕漏了一个子。
贾迪看了看下面“蠢蠢欲动”的学生们,又说,“大家为了学习,每日都是早早起来,背着包袱,一个人来到白话堂。这短文嘛,就以“上学途中”为题,大家用白话文,可以写在路上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字数不限,但不许胡编乱造,要真实。”话音一落,这些学生都各自沉思起来。
贾迪坐着,扫视着台下。有的,东张西望,似乎在四处寻找词语;有的,低着头,不停的在“沙盘”上比划着;有的,歪着个脑袋,呆呆的望着窗外闹喳喳的鸟儿;有的摇着头,口中念念有词;有的,小手握成拳头,瞪着双眼睛。。。。。。呵呵,自己小时候写作文好像也是这个样儿哦。
说是写文章,其实由于经费有限,缺乏笔墨纸张,每次都是由学生想好之后,一个个站在座位上,大声念出来,再走上讲台,拿着木炭,在木板上写出来,经过贾迪的评论和修改之后,再由本人将最后的文字用毛笔写在纸上。虽然这样一来,有点浪费时间,但实属无奈之举。又要节约,又要让孩子们读写都练习到,就这还是贾迪许久才想到的。
是要想办法弄点经费了,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一钱逼死天下英雄好汉啊。贾迪默默想到了后世一个政坛人士说的一句名言:有了钱,不是什么都行的;但没有钱,是万万不行的。(偶记得好像是台湾的一个什么议员说的,记不真切了)
一会儿,就有一个叫邵东的小孩子,兴奋的高高举起小手。贾迪朝下面一看,大家都已经差不多拟定了腹稿,既想一展身手,又怕写得不好惹人笑,都在小屁股扭来扭去,把凳子弄得嘎吱直响。强忍着笑意,贾迪用“威严”的声音说道,“阿东,想好了么?想好了,就站起来,念一念吧。”
邵东急忙站起身,看了一下贾迪和周围挤眉弄眼的同伴,挺挺腰,认真的念道,
“一早,阿东就起来了,把家中的老黄牛牵到村口的草地上,就上学了。在上学的途中,鸟儿在叫。阿东一边走,一边背着昨日老师教的课文。不曾想,有那马车从后面跑过来,大声叫唤着,吓得阿东大声高呼,“道不同,不相为谋”。”
道不同,不相为谋。呵呵,平时在课堂上,自己无意中讲的也被阿东用上了。
听到这儿,大家都笑了起来,觉得太有趣好玩了。贾迪止住笑,也止住众人,示意涨红着脸的邵东上来,在木板上写出来。谁知道,邵东因为刚才大家的一笑,心里很紧张,不小心,把几个字给写错了。当贾迪指出来的时候,大家又是一阵哄笑。在贾迪又指出几处需要修改的地方之后,邵东低着头,改了过来,拿着笔墨纸张,在大家无忌的笑声中回到座位上,开始抄写。
贾迪挥挥手,等下面安静之后,认真的说,“大家不要笑,阿东能够第一个站出来,这份勇气,是需要大家学习的!虽然有几处字写错了,但那是因为被你们笑,紧张所致的。其实,阿东写的还是很不错的。开头第一句话,就把此文的人物,时候,主旨写了出来;人物是阿东自己,时候是一早,主旨是上学;第二句话是景物描写;第三句话,写出了在路上做的事情,“背书”;第四句,写了在路上遇到的事情。真实,自然,有条理。虽然最后用的“道不同不相为谋”,有点牵强附会,但这句话平时老师本来就只是讲讲,并不要求掌握,阿东能够放在心上,按照自己的理解去运用,还是值得鼓励的。老师希望同学们能够向阿东学习!”
邵东在座位上听得贾迪一番解说,心头美滋滋的,抬头看了周围同伴一眼,又害羞低下头。众人也认真听着,对照自己的文章,各自重新思考起来。
之后,其间稍有休息,贾迪在课堂上,把一个个学生陆陆续续点起来,一番解说,一番鼓励。不知不觉已是过了中午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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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当贾迪领着众学童,围坐于院内草坪上,各自用餐之时,几辆马车缓缓停在了私塾门口。众学童正要纷纷起身,贾迪摆摆手,示意大家不必在意,自己站起来,刚走几步,还没到门口就看见蔡卓文等人从李化的马车走下来。
原来,昨日蔡卓文等人应王员外之邀,随苏东坡赴宴,醉得不省人事,就留宿在别院,直睡到临近中午方才起床。三人家境都还不错,非富即贵,又去过京城那繁华之地,之后一路走来,越发见多识广,那王员外的别院虽在本地算得上雅致,但在三人眼里却普通得很,又想到昨日白话堂的那一番情景,就匆匆用过午膳,向王员外讨要马车,来赴贾迪之约。王员外对这三人本就曲意逢迎,听说缘由之后,当即大笑,“贾公子也是一位诗词大家,前段时间,老朽也是时常在酒宴上与其把酒唱和。只是最近贾公子忙于村学,倒是有很久没曾得见了。三位此去,不妨请贾公子夜间一同至郊外一叙。”如此,召唤来李化,一番吩咐,李化就载着三人,朝这白话堂驶来。
站在门口,几人一阵寒暄,贾迪倒还不忘了也与李化含笑问好。李化顿时觉得大有脸面。冲贾迪拱拱手,笑道,“多日不见,贾公子依旧是玉树临风,风姿飒爽,风采依旧。”说完,也没看见旁边三人的讥笑,贾迪的苦笑,走过来,小声说道,“贾公子今日讲完功课之后,可一定要赏光去赴宴哦。云儿姑娘前阵子编了一新曲,很是不凡,老爷今晚设宴,特地派人去请了。”
旁边,陆雍笑道,“乡村小曲,贾公子忙于讲学,那会放在心上。”孙维古也说道,“正是。昨日在这学堂,我等意犹未足,今日登门,定要尽兴。”
贾迪听得李化刚才所言,心中倒是隐隐一动,正要随口询问,又听到二人讲话,按下话头,就领着四人进门往前走去。
进入院子,蔡卓文等三人就远远看见学童们正在草坪上用饭,笑着对贾迪说道,“观此场景,我等就知道贾公子教授学生,颇有古人林下讲道的遗风啊。”待到上前一看,一群衣衫褴褛的孩子,规规矩矩的围城一个圆圈,正用手拿着不知名的东西,一边往嘴里塞,一边津津有味的啃着。三人何曾见过这般的学生,都是一脸愕然,孙维古更是顿时惊呼起来,“此景象,我等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幸有贾公子一番壮举,不然,如此贫寒,如此求学若渴之村童,唯有放牛于荒山,抱恨于天地也!”李化,在一旁也夸道,“贾公子学识渊博,仁义心肠,不忍见我等下作之人,毫无文化,不明事理,是以办此私塾,免费讲学,小的一直是佩服得紧。。。。。。”
蔡、陆、孙三人,听着连连点头。此三人并非没见过穷人,但大凡读的起书的,再穷看上也是斯斯文文、体体面面的,一日三餐虽说不能大鱼大肉,粗茶淡饭还是有的,像眼前这般的学生,三人看在眼里,极其震撼。
贾迪接过话头,解释道,“‘人之初,性本善’,一个人无论高低贵贱,小的时候,都是希望读书识字的。在下,从东海而至黄州,见此地民众,虽能言,但不能读,不能写,日常多有不便,更失却那奋进向上的机会。是以,在下,办此私塾,不求个个科举高中,只要日后,他们能够自己写信念书,不至于耳目闭塞,懵懂无知,又或能够因此而到城里找一份稍微体面的工作,做个账房,当个管家,在下就很满足,很欣慰了。”贾迪饱含深情的说完此番话语,又转身正对一脸沉思的蔡卓文等三人,热切的看着他们,“这也是昨天,想和诸位所说的为何讲授白话文的另外一个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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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贾公子还有此番良苦用心,我等佩服至极。”片刻,蔡卓文一脸恭谨,朝贾迪拜了拜。陆雍、孙维古也从贾迪振聋发聩的“演讲”回过神来,各自叹服。
此时,众学童用餐已毕,因为见有客人在,贾迪又没有吩咐,都安静的坐在那儿,只是忍不住打量着这三人。贾迪看到火候差不多了,对这些孩子们说道:“同学们,今日学堂有贵客来访,大家且起身去后院,整理好仪容之后,再来拜见。”
不一会儿,当看到孩子们擦完脸,漱完口,洗完手,拍干净身上的泥土,排着队安安静静地走过来,贾迪不由心里松了一口气,“还算配合,平日里淘气得很,关键场合还是知道充门面的。”呵呵笑着,命孩子们一个个上前分别以师礼拜见三人。
眼听得一群穷孩子一个个恭恭敬敬朝自己的磕头作揖,耳听得一群小学生用稚嫩嗓音朝自己一口一个“先生”,蔡卓文,陆雍,孙维古三人,大为受用之余,心底的怜爱之请油然而生,当即慷慨解囊,将身上所带银两尽数捐出来,好为这群学生添置笔墨纸砚。
贾迪又命孩子们谢过之后,将众人引入课堂。李化,一走进来,就指着挂在墙上的木板,对贾迪问道,“贾公子,这个就是用木炭写字的板板吧?”说完,又不好意思的对着贾迪尴尬的笑了笑。贾迪知道,李化不说木板,而说板板,肯定是心头想着自己的那个“板板先生”了,哈哈一笑,“正是。木炭,板板,皆是贾某的招牌!”。三人不解,一番解释之后,也是哈哈大笑。
“常言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亦风liu。贾某办此私塾,虽一人勉强维持,但也自得其乐。别人笑称贾某为“木炭先生”,贾某也却之不恭,颇为欢喜。只要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木炭亦风liu啊。”贾迪对着他们。
“贾公子确是当得起风liu二字。这两日,听了贾公子一席话,方知道贾公子是真正的文以载道了,不但期望于白话文中推陈出新,而且忧心民众疾苦。办此白话堂,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蔡卓文三人不由赞道。
“有诸位这句话,在下欣慰之至。在下每日登台,总是战战兢兢,生恐才疏学浅,讲学之处,难免挂一漏万。今日三位莅临本学堂,何不讲授一二,以慰莘莘学子?”贾迪趁机说道。
蔡卓文、陆雍、孙维古三人不由一愣,本来是好奇,所以趁学生在的时候跑来看看贾迪怎么教授白话文的,现在倒好,却被贾迪邀请讲课,刚刚受过学生们的礼,不表示一下似乎说不过去。。。。。这贾迪,才学在他们之上,自己怎么好来卖弄,。。。。。。。
贾迪看见三人脸上一阵犹豫,知道趁热打铁的道理,招呼在外面温习的孩子们进入课堂,在各自的位置上做好,然后对着他们说,“同学们,三位公子学识渊博,今日到学堂来,也是想指点大家一二。同学们,可把今日所作的《上学途中》一文,请公子们过目,点评。”
三人听贾迪说到什么“指点一二”不由心头一阵苦笑,呵呵,看来是推脱不了了;又听到是品论这些孩子的短文,又松了一口气,这个还是没有难度的,小孩子写的东西,找找错别字,找找语法错误就行了。
那些小孩子听得贾迪这么一说,都纷纷拿着自己的文章,献宝似的跑到三人跟前。蔡卓文、陆雍、孙维古,各自随手接过一张拿来一看,字写得工工整整不说,通篇看完,不但没有错别字,也没有语病。虽然是白话文,但脉络清晰,语言流畅,情感真实,读起来给人一种清清爽爽的感觉。三人不由夸了几句,收起了刚才应付的念头,每一篇文章认真看过之后,稍微斟酌一下,才开始点评。这些学生本来平时在贾迪这里就不怎么拘谨,听见自己写的文章被夸奖,更是倍受鼓舞,不时的大着胆子,提出自己的一些问题,向三人请教。三人当然一一解答,不知不觉,竟然进入了角色,有时候竟然不管小孩子听不听的懂,引经据典起来。
贾迪在一旁看着,窃喜不已;大凡知识分子,都或多或少好为人师,不过现在看来也不一定就是坏事。几步走到李化身边,问起云儿姑娘编的新曲子,才知道这宋朝的青楼里为了招揽顾客,也常常编一些歌舞,伴着诗词吟唱,自己那日第一次到王员外别院碰到的就是了,只不过在常人眼里,有时候显得“大众化”、“庸俗化”罢了。贾迪心中暗暗有了算计。却看这边,蔡、陆、孙三人,还是在那里,滔滔不绝。
待过了下课放学的时辰,贾迪怕家人担心,上前命孩子们散去。三人在那里自顾自的回味了之后,才意犹未尽的对着贾迪连声赞道:“真是孺子可教也。贾公子有此般聪慧好学的学生,真是乐在其中啊!”
“呵呵,诸位也可以啊。诸位如不嫌弃,日后可随时到这白话堂,指教一二。”贾迪笑答道。众人当即随口应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