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带学员游山的时候,有学员言道到学院这么久了,此处狮子山有名的百花潭还未曾去过。无证知道和贾迪他们还有事情商议,不欲走远,便说道,“大家平时在藏星楼读书之时,百花潭放眼即可望到。大凡美妙之物,须远观而不可亵玩也。况且如今正值寒冬,百花凋零,死水微澜,了无生气,倒不如开春之后再去。”
贾迪和无证领着学员走出学院之后,一直落在后面,和陆雍轻声交谈着,听到无证的话,知道其用意,便对陆雍说道,“屛华,刚才还没有仔细介绍,这位无证大师乃是濮阳郡王的方外之交,别看和我等同龄,但却是满腹才学,而且为人又没有一般出家人的陈腐,每每有惊奇之妙语。可惜顾敏(孙维古)不在,不然两个人正可参禅论道了。”陆雍看了看无证胸前那一串长长的念珠,笑着说,“可惜顾敏好的是道家的清净无为,不然就和这无证大师算是同门了。”贾迪见陆雍这么笑说,知道对自己隐隐提到刚才的芥蒂,陆雍已经有所回应,也就不愿多谈,哈哈一笑,随口问道,“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清净无为的顾敏兄对此事是何看法?”陆雍一听到贾迪提起黄州白话堂之事,不禁眉头微微一皱,答道,“我和纯笙兄都觉得,此事固然已经超出自身的能力范围,但为着学堂和那些学员,还是要尽量做一些补救措施的。每天忙着打点官府的上上下下,照顾好那些抓进去的学员和他们的家里。顾敏兄就六个字,以不变应万变。官府封学抓人以后,顾敏兄将留了下来的几个学员召集在一起,每日打扫打扫学堂,有空也偷偷给他们上上课,一些来学堂联络的外人,也由他出面应付。”
“哦,来联络的外人??”贾迪心想,学堂都到了这个境况了,怎么还有来联络的?
陆雍叹了口气,“自从邵东经我们保出来以后,再加上学堂里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员大肆宣扬鼓动,那些有类似遭遇的乡民,好多都跑到我这里来,央我写‘怨状’,我推辞不过,问明情况之后,替那些明显冤屈的斟酌着也写了一些。有些说得比较模糊,或者比较轻的,或者‘起哄闹事’的,我就顶着没有写,避而不见,但他们还是三天两头跑到学堂来。出了事情以后,来的人就少多了,那些写了‘怨状’的更是跑得无影无踪。不过,你说奇怪不奇怪,这老百姓,正主儿,不见了,那些毫无相干的、早先看热闹的人,却倒是来了不少。”
“哦,不相干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啊?”贾迪不禁问道。
“除了像东坡居士这样的官宦人家,一些当地的豪门大户,也有。就说那个雇用邵东的望江楼的薛老板,不但隔三叉五的派人来问消息,还亲自来过一次。”
“薛老板?他有这么关心自己的伙计么?难道邵东是他挑起来向官府评理的?”在贾迪的印象中,这个薛老板可是个标准的奸商,这种事情,躲都来不及,他还硬往里面跳?
“也没说什么?还真的只是问问邵东的情况,邵东是他望江楼的伙计,估计他是担心受牵连吧?”说到这里,陆雍看了看周围,把头凑向贾迪的耳边,压低声音,“刚才我没说,你可能想不到吧。就在我们拜访过东坡居士之后,在书房密议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在学堂外面高声叫唤我们的姓名。当时我们还听到马的嘶叫声,还以为是官府深夜来抓我们。打开门一看,才发觉是两个一身紧衣的壮汉。纯笙兄问他们有何事情,那二人骑在马背上,也不下来,也不说话,只是盯着我们看。我朗声说道,‘何方英雄,呼唤我等姓名?白话堂现值多事之秋,招待不周,还请见谅。如有事情,还请言明。’其间一名络腮胡子的中年人,突然对其同伙说了一句,‘白面书生。我们走。’这两人就骑着马奔出城去。我们回到书房一分析,觉得这两人估计是山贼!”
“啊!”贾迪听到最后,忍不住大声惊叫了一声。前面的无证和学员们都回过头来。
贾迪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忙笑着说,“刚才踩到一根枯枝,还以为是冬眠的蛇呢。噢,对了,你们也要小心呢,仔细落脚。偏僻的地方不要去。”
一名学员马上说道,“先生说的极是。学生以前和爷爷上山砍柴的时候,就碰到过这种情况。那些冬眠了的蛇,本来是藏在洞穴里的,可有时候却偏偏会踩到。”
无证微笑着看这这个“马屁精”,心知贾迪肯定是碰到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不然以他平时沉稳的个性,是不会惊慌至如此,还连谎都不会撒了。
这时,又有一个学员说道,“冬眠的蛇什么的,在这冬天冻得都僵了,踩到了也不碍事,顶多只是不注意时吓一跳。我记得,以前我和舅舅上山采药,专门挑冬天寒冷的日子,专门找这些东西做药引呢。”说完之后,顿了顿,似乎觉得应该“附从”一下,又说道,“不过,在山上确实要小心,特别是山高林密的地方。有一次,我和舅舅还遇见了山贼呢。”
此言一出,其他学员都非常好奇。就连贾迪也扭过头,注视着他。
那学员卖了小关子,等有好几个人都忍不住询问之后,才慢慢说道,“有个山贼是我们村的,所以,嘿嘿就没事啦。”众学员大失所望,仿佛一场精彩绝伦的好戏凭空消失。有的说,几个小毛贼,有什么意思?有的问,那你怎么没有入伙?有的说,所说的这些山贼估计平时都是猎户,冬天不好打猎,就打劫了。。。。。。
无证轻呵一声,止住了学员们的喋喋不休,“既然到学堂了,就应该有个读书人的样子,怎么可以讨论这些呢?况且今天游山,学堂是有任务的,你们少说几句,多砍点柴才是正事。”
说到游山,有人又止不住想到百花潭去玩。一个“调皮”的学员,学着贾迪教的上课提问的方式,高举右手,笑着对这位和蔼的无证大师说道,“大师,如果您让我们顺道去百花潭玩一玩,我们保证每人砍一捆柴。”旁人都随口附和,“就是,就是,大师,我们保证。”
无证拈着佛珠,佯怒道,“刚才,不是说过了么?你们现在就可以看得到下面的百花潭。再说现今也没有什么好玩耍的。”
“大师,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大师,没有花,也有香。那里那么多比较名贵的花草树木,就算是冬天,我们也可以闻到芬芳。”
“大师,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
“大师,花非花,似花还似非花。”
“哈哈,大师着相了。”
这些学员原先本就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的,由此教学模式,相比当时其他的学生,也就显得有点点“放肆”了。
无证是个出家人,本就不喜闲扯,因为欣赏贾迪的一些想法,受濮阳郡王推荐和贾迪的邀请,以“客卿”的身份居于觉民义学院,客串一下教书先生。平时,学堂里的事情,基本都是让贾迪拿主意,对学员也很是宽和,从不拿先生的架子。而学堂又是贾迪按照黄州白话堂的模式建立起来的,什么告示栏,什么社团,等等一应俱全。此刻面对众学员的“七嘴八舌”、“胡搅蛮缠”,真的是举手无措。
见无证扭过头,望着自己苦笑,贾迪知道该自己这个“孩子王”上场说话了。清了清嗓子,贾迪走上前去,“怎么小小年纪学会了油嘴滑舌?还什么大师着相了?我看你们非得要去百花潭,那才叫着相了!”
学员们察言观色,都知道贾迪先生今天有事情,此刻听他又这么一“斥责”,都不说话了。
贾迪知道无证之所以不愿意带他们去百花潭,主要是因为白话堂的事情需要早点处理,打算早点回去。但贾迪一时半刻也说不上万无一失的办法,刚才听陆雍谈到居然有山贼“光临”,心中更是想法多多,需要好好的理一理。于公于私,都可以在外面走走,多谈谈,多想想。于是想了一下,对着那些眼巴巴的学员说道,“不过也难为你们想那么多的说辞。如果你们能够保证去了百花潭之后,明日在藏星楼说一下自己想像中,百花潭的春天景象,我可以帮你们向大师说个情。”
眼下是冬天,贾迪却要他们说春天的景象,有点“刁难”。不过,这些学员们确实立刻答应。贾迪只好朝着无证大师一个“苦笑”。于是,大家先朝山下走,准备去百花潭玩了之后,在一边上山,一边砍柴。虽然这样由于顺势逆势的原因,会比较累一点,但那些学员们却很乐意。
无证大师看着这些宛如脱缰的野马般直往山下冲的学员,微微笑着摇了摇头,一边放慢了脚步,一边对着陆雍说道,“陆公子见笑了,出家之人,不喜俗世的‘纷争’。”陆雍挥挥手,指了指贾迪,笑着说,“大师客气了,其实你要找子虚。是他说学堂应该这么来办,学员应该这么来教。大师还不知道吧?我在黄州白话堂客串先生,也没少碰到过这种情况。那些学员,比京城这边的更野。我们有时候和子虚开玩笑,说子虚这些教法,将来个个都是‘清流’,个个都是谏官,什么都敢说,什么都敢讲。”
陆雍把话说到这儿,不由又想起白话堂的事情,脸色不由一暗。白话堂的出现这种事情,说起来是自己三人监管不严,可当初贾迪搞什么告示栏,允许学员们畅所欲言,以致到了后来形成了惯例,他和蔡卓文、孙维古对学员张贴启事、告示不好或不便无端干预。否则,事情也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无证大师只不过是随口说说,没想到陆雍越说越郑重。原来,敢情白话堂之所以出事情,也有贾迪对学员过于“宽容”、过于“放纵”的缘故。不由联想到刚才学员们对自己的“纠缠”。
贾迪在旁边听了,苦笑着望着这二人。无言以对,其心内却是汹涌澎湃。
无证大师是个出家人,对这些事情犹如清风抚面,了无痕迹。可陆雍,包括蔡卓文、孙维古,他们本来当初就对自己的某些做法有点不以为意,只不过碍于自己是正主,学员们又很欢迎,又一下看不出什么问题,才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记得成立社团的时候,对学员因为社团的事情而荒废了学业,三人立刻就“申明”了自己的鲜明立场,极力主张重处。自己并不反对纪律、监管什么的,也不反对所谓的“两手都要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可这都应该是在一个共同原则的基础下。但不说别的,听刚才陆雍这么一说。估计,不管事情最后如何,就算官府一点都不追究,他们也会“主动”的撤去告示栏,制定种种条文,严格监管,白话堂最后就会成为一个“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标准好学堂了。这,是他们必定会做的;这,是自己愿意到的么?
当然,如果按照后世所谓的“辨证”观点,或者按照古代的阴阳调和的观点,没有如陆雍他们这样或那样的阻力,估计就有点“孤阳不长”,“物极必反”。白话堂办到今天,出了这件事情,不但有点“过火”,更把山贼也招来了。山贼来做什么?是想拉人入伙,找狗头军师?这样下去,是不是要搞得天下大乱?也许自己不在黄州,他们对这些新鲜事物不清楚,不知道其利其弊,从而产生一种策略或操作上的不当。但天下之大,自己一个人,能够到处去操作么???所以,陆雍他们事后要“拨乱反正”,这几乎是可以遇见,也是有必要的。不能跑野马,一切要像走钢丝一样慢慢来。
但另一方面,他们铁定会“矫枉过正”。自己在宋朝,搞新文化运动,从文艺角度上来讲倡导推广白话文也好,从思想政治角度上来讲,开启民智、推动变法、希望这个时代的社会自贾迪进化超越也好,说到底自己这个穿越者,这个外来客,主要做的还是煽风点火的事情,还是引导推动的事情,要想成功,还需要宋朝的人能够发挥自我能动性,要他们自己能动起来,从而整个社会“自我演化”。而这,就离不开一定的自由,一定的民主,一定的开放。如果按照陆雍他们的思维和看法,那一切将回到平面上的原点,而不是螺旋上升。
自己该如何处理好白话堂因妄议朝政、攻击新法而被封学抓人这个危机?之后,又该如何应对来自于蔡卓文、陆雍、孙维古三人的强大阻力?因为这件事,无疑给了陆雍他们一个几乎无法驳斥的理由,而他们无疑也会用此理由来彻底的、颠覆性的改变学堂的宗旨、章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