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公,我们能赢,我们能赢!”
背甲还插着一支箭矢的传令兵满脸喜色,兴奋的几乎要在马背上跳起舞来。他一会儿指指正在缓缓后退的苻苌步兵,一会儿指指已经快要支撑不住的苻菁骑兵,只想当场写出一篇洋洋洒洒的万言骈文来,以便抒发自己心中的豪情。可惜的是,这个年轻人只认得自己的名字。
“嗯。不过我军的当务之急是将徙户送至江东,不能再此与伪秦纠缠过久!给山上的部队下令,一旦把敌人赶下山顶就立即交替掩护着后撤,全部前去支援幼子将军!”
桓温对传令兵表示了赞许,并随即威严地下达了命令,举手投足之间充满了大将之风。这个精彩的表演对本已高度兴奋的传令兵来说简直就是一剂上好的五石散,他当场便昂首挺胸地对桓温行了礼,一溜烟地跑向了不远处的金鼓队,嘴里甚至还哼着家乡的悦耳山歌。可是,当传达命令的鼓声响起来的时候,桓温的脸上却换上了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
山顶和山谷的战斗都能打赢,这点桓温是清楚的,但是后卫方向的战况可就没有这么乐观了。在刚刚与白狼们接战的时候,后卫的步兵们就付出了惨重的伤亡,但这种伤亡往往是成建制的,因此后续部队实际上是以完好的状态投入战斗的,在苻生的重骑面前尚且能够支撑。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战线的延长,白狼们渐渐无法一次全歼整个晋军单位,使很多晋军的队幢得以摆脱了全灭的命运,可以带着伤号返回后方修整。对于晋军的整体来说,这意味着伤亡数字的缩减,但对后卫来说,因为伤亡惨重而退回阵后的作战单位却要比短时间内全军覆没的作战单位更糟,因为他们都造成了战线上的缺口,都需要有新的援军来填补,而且后者仅仅会影响周遭友军的士气,前者的那副凄惨样子却会影响阵前阵后所有作战单位的士气。此起彼伏的惨叫,涌泉一样的鲜血,好像木头一样被四处丢弃的断肢……金疮医们的治疗也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后卫的崩溃过程。现在,就连刚上去的那一个步兵军也出现了被吓瘫的士兵,并且数目还在不断增长。
“……”
桓温无言地对正在奋力拼杀的后卫官兵们行了一礼。他已经打算放弃这数千名士兵了,因为只有他们的血肉才能帮北伐军争取到撤退所需的时间,或者说桓冲的骑兵队回防所需的时间。被桓温称为买德郎德这位年轻晋将,在北伐当中一直都发挥着主力的作用,他和他的部下几乎已经到达了体力与精神德双重临界点。但他们现在还不能休息,他们必须先行击败苻菁的骑兵部队,然后再马不停蹄地奔到后卫,以便阻挡住已经遭到损耗的苻生白狼骑兵。即使这次战斗成功,他们最多也只能有六成的人能够活下来,马匹的损失还会更加严重,可如果让苻生的白狼冲进中军的话,整个晋军都有可能崩溃,用于炫耀功绩的三千多徙户也会被杀的一个不剩,这次北伐可就真的没有成果了。
“集合!集合!再对氐贼发起一次冲锋!”
桓冲也非常清楚压在自己肩上的重任。现在,他已经被骑枪挑去了头盔,右肩披膊也被环首刀砍去了一半,圆亮的护心镜上也被插上了三支箭,但年轻骁将买德郎还是冒着被秦军骑射手狙击的危险高高地举起了自己的帅旗,把仍然保有战斗力的五千名晋军骑兵全部集合在了一起,打算将苻菁剩下的六千人一举冲垮。
“长安的陛下在看着大家!不要被南蛮的气势他压倒,冲啊,冲啊!!!”
山顶上的苻苌已经是心急如焚了。苻菁刚才的战斗他看得是清清楚楚,这位太子知道秦军在谷口骑兵是根本别想战胜桓冲那支用钱砸出来的精骑的。为了使晋军不至于突围成功,为了使已经连中两刀的堂兄苻菁不至于战死,苻苌粗鲁地推开了一直掩护在身前的亲兵,将头盔挑在波光粼粼的天子佩剑上发起了决死突击。
由太子亲自发起的这次反击起到了相当大的效果,在重振士气的秦军面前,已是强弩之末的晋军顿时被逼得连连后退,不少部队刚一交手就直接崩溃了。在那些夺路而逃的步兵当中,刀牌手和长枪手通常会丢弃手中的兵器,不过弓箭手一般不会放弃自己赖以为生的弓弩,很多人甚至还会发起一些零星的反击,比如一位落在全队弟兄身后的小卒胡酉,他就胡乱地向追击的秦军射出了一支流箭,连瞄准都没有瞄准。然而,这支羽箭却鬼使神差般地没入了苻苌的右眼,从外露的箭杆长度来看,很明显已经射入了太子的大脑。
上一秒钟还在高声呐喊的苻苌,突然间整个人的动作都凝固了下来。他的嘴巴微张,似乎是想继续吼出激励人心的口号,也像是在诉说着自己心中的不甘。慢慢地,这位仅有二十五岁的青年倒在了山坡上,仅存的左眼仍然在望着眼前的晋军士兵。(在正史上,苻苌确实在追击中死于流箭。)
“敌酋战死!敌酋战死!!敌酋战死!!!”
胡酉最先发出了欢呼。然后是刚刚还在溃退的战友。然后是整个北伐军。大潮一样的声浪席卷了整个山谷,连潼沟中的河鱼都被惊得跳出了水面。原本处于僵局的形势,就在这一刻完全逆转了。桓冲所部开始以检阅般的整齐步伐逼近了谷口的秦军骑兵,逼得苻菁只能立即率军回撤,连一秒钟都不敢多待;桓温指挥的步兵也重新把秦军伏兵逼下了山顶,按照预定计划开始了撤退。现在,已经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止晋军的回国了,主要战斗至此结束。损失了一万一千余人的晋军,开始井然有序地撤向了安全地带,而损失了将近四千人的秦军,则只能含泪收敛苻苌的尸身,望着南去的晋军嚎啕不已。
只有一支秦军例外。那就是苻生的白狼。在开战前,他们还有两千匹,但在战斗结束后就只剩下一千匹了,这种伤亡率即使是张辉的两军也无法承受,可白狼们偏偏做到了,而且还消灭了占秦军总战绩一半之多的晋军部队。
“76!”
苻生迅猛地挥下了狼牙棒,像敲烂甜瓜一样地敲烂了一名晋军刀牌手的脑袋,尽管这个录属后卫的小卒已经缴械投降了。在这场屠杀当中,苻生亲手杀死了76名晋军官兵,其中包括两个军主;他自己也受了42处箭伤,18处枪伤和16处刀伤,换成别人早就因为失血过多身亡了。但是这头野兽的内心,却随着伤口的扩大而越来越疯狂了。
“那把剑……是我的了!!!”
苻生按照老习惯将狼牙棒插入了刀牌手的体内,带着满身的血污肉片哈哈狂笑了起来。那只视力良好的独眼,也已经望向了握在兄长手中的天子佩剑。从小到大,苻生压根就没有过兄弟情这个概念,甚至连亲情的概念都没有,用于他的最恰当形容词就是二楞子。在很小的时候,他祖父苻洪就很烦这个天生独眼的孙子,曾经故意当着他的面对侍卫说:“我听说瞎小孩都只有一行泪,对吗?”结果苻生当场就取出了佩刀,自己把瞎眼戳出了血,然后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这就是另一行泪!”
大惊的苻洪当场就抽了苻生一顿马鞭,谁知这个孩子居然还敢顶嘴,说自己“性耐刀槊,不堪鞭捶”。一肚子气的苻洪立即就对他发出了恐吓,威胁说再犯错就把他卖做奴隶,然而,苻生仍然没有屈服,而是梗着脖子大吼了起来:
“那我就当石勒(石勒起兵前,曾被西晋卖做奴隶)!”
到了这个地步,苻洪实在是无法忍受了。他喜欢的是像苻坚苻苌这样聪明能干的孙子,而不是苻生这样的混世魔王。如果不是苻雄苦苦求情的话,他早就命令苻键将苻生斩首了。按理说,苻生应该对叔父的救命之恩感激涕零,但对这只不懂亲情的白眼狼来说,亲情是根本不存在的。他只是在幕僚们的指导下不断地为父亲苻键送上战利品,并利用完全疯狂的战术来提升自己在军中的形象,以便为最终夺得皇位做准备。
“兄长啊……麻烦你了!!!”
苻生毫不掩饰地笑了起来,纠结的伤疤使他显得纷外狰狞。在预定计划中,夺取皇位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但是苻苌的死,却为他节省下了数年的时间。
九月十八日卯时整(5:00)。东张秦军大营。重病卧床数天之久的苻雄,用颤抖的手拔出了深陷脑中的羽箭。他着迷地凝视着箭头上那白浊的脑浆,突然间仰天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该死的没有死,不该死的,却死得这么惨——”
苻雄的笑容猛然间嘎然而止。一股黑色的浓血毫无预兆从老人嘴中涌了出来。“叔父!!!”“大帅!!!”苻菁和众将悲痛地扑了过去。苻生静静地站在一旁,嘴角露出了一丝不为人察觉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