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猛所隐居的华阴山，在张辉的时代有一个更加响亮的名字：西岳华山。这座由整块花岗岩构成的雄伟山峰主峰海拔2154.9米，是五岳当中响当当的冠军。在遥远的传说时代，黄帝、尧、舜等上古名王曾经多次来此巡游，首次统一中国的秦始皇与大破外敌的汉武帝也曾经在这里举行过大规模的祭祀活动。时光流逝，转眼之间已经到了山河破碎生灵涂炭的五胡十六国时期，这座曾经有着辉煌过去的山峰，仍然在扼守着关中地区进出中原的门户。
张辉一行十一人在永和十年——或者说皇初四年的十一月十一日到达了华阴山北麓的莎罗坪。在氐秦境内，俘获一名斥候旅士兵可得赏金五千钱，抓到张辉（无论死生）则是黄金五十斤。为了避免被俘换赏的遭遇，自从离开略阳郡进入秦境之后，这支一人两马的斥候旅小队就一直进行着昼夜不分的急行军，为了躲避氐秦巡逻队还特意绕了不少弯路，十天下来无论骑士战马全都累得脱了型，看上去活像一具具蒙了层黑皮的骨头架子，倒是和十一月十一日光棍节这天的意境颇为相配。
这样的队伍当然不可能进山执行绑架王猛的任务，虽然海拔1614米的北峰已经近在眼前。就算张辉不顾体力透支强行进山，他也只会迷路，或者在“自古华阴一条道”的险峻山路上失足摔死。为了积蓄进山所必须的体力，同时也是为了等待熟悉华阴的地形，张辉等人在送走先前的向导之后就秘密地住进了莎罗坪坞壁，一个得到王擢强烈推荐的补给点兼情报点。
“本该于五里之外欢迎广志将军，无奈朝廷眼线甚多，只得于陋室之中略备薄宴，还望将军海涵。”
将十名凉国客人殷勤地引入坞主住所的，是坞壁的主人罗茂。他是个豪强地主，家有良田上万亩，部曲也有将近400人，不但毛直这样的凉国小地主无法与之相比，氐秦境内能超过他的地方豪强也着实不多。这份家业本已相当震撼，主人的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在罗茂心中，民族大义或者国家利益是根本不存在的，石赵在的时候他就支持石赵，冉闵上台的时候他就支持冉闵；苻家到了关中，他第一个举坞投奔，桓温来了华阴，他第一个开仓卖粮——当然，价钱的确比市价贵了个四五倍。
简单来说，罗茂就是一个嗜钱如命的骑墙派，和后世的资本家很是有几分相似。对于这类人群，张辉一直都是鄙视到底的，可他们在现阶段却是一支不可或缺的力量。正因为罗茂只爱金钱，远在秦州的王擢才能将其买通，使他成为一个稳定的情报来源；正因为罗茂除了孔方兄之外谁都不在乎，张辉等人才能在事先付好报酬的情况下安心入住莎罗坪，而不必担心氐秦官府的搜捕。
“罗公家业之大，实在令人惊叹。”
对于罗茂的殷勤，张辉只是回报了应有的客套，没有多说一句话。他非常厌恶这个土豪，不单单是因为罗茂的见风使舵，前任向导刘特早先对罗茂的介绍也起到了相当大的作用。据那位氐羌混血儿所说，这罗茂对佃农的剥削只能用敲骨吸髓来形容，不但地租重，而且借钱的利息也高，更狠的是他还发明了被称为“驴打滚”的借贷方式，每一年的本息和都会成为下一年的本钱，好像驴打滚一样越积越多。在罗茂的坞壁里每年都会逼死几名无辜佃农，剩下的也只能苟延残喘，在背地里骂一下“罗扒皮”略微出一下气。和罗茂相比，同样身为地主的毛直简直就是一名圣洁的天使。
“乡野村夫，不值一提。将军请。”
罗茂肉麻地对张辉行了礼，看的出来的确是跟长安城的士族们学了很多。可惜的是，他的外表与这些优雅的礼节完全不符。这位罗扒皮大人和20世纪小人书中的恶霸地主形象相去甚远，他没有穿满式的瓜皮帽和小棉袄，而是一身布满艳丽刺绣的宽大丝袍；他也不是斗鸡眼加老鼠胡须加骨瘦如材，实际上，他的外貌与上述三项根本就不沾边。罗茂有着一具只能用别扭来形容的硕大躯体，他的臀部肥的活像两只装满了猪油油的大瓮，肩膀却窄小的见不到脂肪，从上到下刚好形成了一个标准的梨形。他的脑袋也是一个按比例缩小的犁形，高高凸起的双下巴似乎时刻都在蠕动，遍布粗大毛孔的扁平鼻子无论哪里都是油油亮亮，只要一挤绝对会马山喷出大量的脂肪块——对这一点，张辉是深信不疑的。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这两样部件外，罗茂还有着一双几乎被肥肉挤没了的细长小眼睛，两片腊肠一样肥厚的嘴唇与一头铮明发亮的黑发，当他微笑的时候所有的这些都会微微颤动，带给旁人一种湿漉漉的感觉。自从看到这种微笑之后，张辉原本已经开始咕咕大叫的肚子不可思议地安静了许多。
“干鲍，干墨鱼，黄酒卤肉……宴上居然有如此珍稀美味，罗公实在了不起。”
为了掩饰自己的厌恶，同时也是为了给罗茂留下好印象，跪坐下来的张辉开始称赞起了摆在案几上的各式菜肴。要是放在21世纪，海鲜干货根本就算不上什么稀奇的东西，黄酒卤肉——或者说东坡肉更是随便找个人家都能制作。可是在1700年前的五胡十六国时期，关中地区能吃的起海鲜干货的只有大地主或者世家大族，至于黄酒卤肉那就更珍贵了，因为这是张辉来到这个时空后才发明的菜色，就算在凉国也还不是很普及。也就是说，罗茂正在借着这道菜讨好张辉。
“一点粗糙干货，算得上什么珍稀！当年王凯石崇斗富的时候，都是用快马直接把海鲜从海边运回来。这几上唯一好点的菜肴就是黄酒卤肉了，将军不必客气，快来尝尝看！看看在下的厨师有没有把味道做出来！”
罗茂仍然是一副低三下四的模样，看起来活像是某家酒店的店小二。他甚至满脸献媚地为张辉捧上了凉国名酒竹叶青，连他自己的仆人都有点看不下去了。在他们的记忆当中，主人就算是对自己的亲爹也没有这么殷勤过。
“多谢罗公好意。在下不客气了。”
为了避免罗茂的梨头靠的太近，张辉只能慌张地接过酒杯，然后将竹筷伸向了那盘晶莹透亮的东坡肉。一股柔软的触感顺着手腕传入了张辉的中枢神经，被熬得酥烂的猪肉应筷而分，露出了满溢肉汁的细嫩内里，清新的肉香顿时充满了张辉的鼻孔。
好——
当温润的肉块入口之时，作为黄酒卤肉发明人的张辉对罗家厨师的手艺给予了很高的评价。卤汁甜而不腻，肉皮入口即化，这名厨师在实践中对火候和配料做出了自己的改进，使成品的味道比张辉靠记忆做出的东坡肉还要好。现在，张辉已经动了挖角的心思，他打算把这名厨师带回凉国，协助他进行普及猪肉的大业。
张辉脸上的满意神情，一点都没有逃过罗茂的小细眼。这个梨形胖子趁机又向张辉敬了一杯酒，高帽戴的是越发地厉害了：
“久闻将军兵学烹饪两艺兼修，茂早已心向往之。近来有一流动摊档号称汤饼天下第一，于我看来不过雕虫小技，岂能与将军完美厨艺相比！”
“过奖，过奖。咳，咳。”
张辉被迫饮下了第二杯竹叶青，被这种火辣辣的青色液体呛得咳嗽了起来。碧绿的竹叶青，褐红的黄酒卤肉，黝黑的干鲍鱼，鲜艳的干虾……罗茂为十位客人准备的宴席，在视觉效果方面绝对可以得到满分评价，口感方面至少也能达到9分，至于梨形主人的殷勤，那就只能给十一分了。从仆役们充满羡慕的目光来看，能够享受这种待遇的客人绝对不会很多，除了张辉之外甚至可能从来没有过。那么，问题就来了：为什么被佃农们称为罗扒皮，贪婪残忍到了变态地步的罗茂会突然间变得这么大方？为什么一向以骑墙派著称，从不曾显示出忠诚心的罗茂，会对凉国客人如此热情？王擢托张辉转送罗茂的三斤黄金，绝对不会是主要原因。
“特——级——警——戒。”
张辉一面应付罗茂的劝酒，一面用手语对谢宝发出了信号。他满意地看到，刚刚还在往嘴里填塞糖醋鲤鱼的黑大汉在接到信号之后便立即绷紧了全身肌肉，转入了随时可以战斗的戒备状态。按照原定计划他们今天晚上要在此留宿，即使罗茂的部曲突然发难，十名进入戒备状态的斥候旅特兵也一定能够逃出生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