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黄大少一行已被门口的小厮引着向内走过了八开的红漆大门,杨开抬眼一看,迎面是一扇极为朴素的屏风将内外分隔,屏风上没有任何画迹,只是提着不少诗句。
虽然杨开认识的繁体字不多,许多诗句都看不懂,但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一个令他倍感吃惊的名字,白居易!
怪不得这家号称五星级的古代酒坊,会在门口放这么简单的一架屏风,原来上面有名人的亲笔题诗,而且数量还相当不少,这东西拿到现代,绝对是国家特级文物。
转过屏风,顿时便有一阵嘈杂的人声伴随着阵阵热浪袭来,杨开就算不用眼睛看,也能猜到大堂里现在必定已坐满了前来吃饭的客人,这时又有一个小厮点头哈腰的迎了过来。
等他们一行五人外加杨开这个婴儿,在接手的小厮带领下,在一张空桌前坐定后,杨开才有机会躺在奶娘怀里好好打量了一下清和坊内的陈设,不过却让他有些失望。
虽然这清和坊算是京师最上档次的酒坊,但和前世那些大酒店比起来,就差的太远了,不但空间有限,而且只有简单的上下两层,连个雅间都没有,所有桌椅都围成弧形,面对着北边一个圆形舞台摆放。
不过这舞台实在是大,几乎占了大堂一半的空间,位置十分显眼,如果有人在上面跳舞或表演什么杂耍类节目,四周的客人一定都能看的清清楚楚,却也正因如此,坊内看起来就更显的小了。
到底是还没有发明钢筋混凝土的古代,档次最高的酒坊,也不过能容纳区区几十桌客人,而且照明也只能用蜡烛,光线不算太好。
杨开正在心底非议古代科技水平底下,盖不出高楼大厦,黄大少突然一扯身边王书生的衣袖,低声道:“王兄,你且往楼上看。”
王书生和其他二人立即顺着黄大少的眼光一起望向了对面的二楼,可惜杨开被奶娘抱在怀里,刚好看不到那边楼上的情况,只能盯着三人脸色,猜测他们究竟看到了什么。
“黄兄,你指的可是当中那桌客人?”
“不错,王兄可看出了点什么?”
“看此人虽身着寻常衣物,却气势逼人,而且一人独坐一桌,背后另有三人侍立,想必是当朝重臣,年纪恐怕已近四旬,却又面白无须,身材虚胖,难道内侍省的……”
“王兄猜的不错,此人正是从那辆被刺客袭击的马车上下来的,如果黄兄所言无误,此人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杨开听他们说到这里,心中也猜到了几分,对面楼上坐着的,估计就是那位神策大将军,田令孜田大太监。
王书生却还有些怀疑,向其他三人道:“若果真是他,为何看不到那位擒拿刺客的杨大人?”
“王兄,你也说是擒拿刺客的杨大人,又何必明知故问,想必他现在正在外面忙着搜寻线索,缉拿刺客余党呢。”
“黄兄所言有理,王某还真说错了话,先自罚一杯。”
“呵呵,王兄好算计,这清和坊的美酒虽算不上什么陈年佳酿,却也风格独特,回味悠长,而且一壶便价值白银十两,你说错一句话,却比我等还要多喝一杯,这是何道理?”
“哈哈,如不是赵兄,我和黄兄还不知要被你王信臣骗到什么时候,废话休说,你我快饮,莫要让他一人借词把酒都喝光。”
张书生话一说完,四人顿时都扶桌大笑起来,也不再多说其他,各自抄起筷子,端起酒杯开始吃喝。
在道观的时候,杨开就知道奶娘是个老实人,此时见黄大少和三位客人吃的畅快,她虽然对这一桌从未见过的酒菜也有些垂涎,却果然自觉身份卑微,并不敢举箸。
只是低头偷偷干咽了几下口水,刚好被怀里的杨开看在眼中,顿时流露出几分好笑之意,羞的奶娘面上一红,赶忙将头侧到了一边。
杨开见桌上四人从此不再多说,只是推杯换盏吃喝的起劲,自己和奶娘却只有干咽口水的份,心中正感郁闷,突听旁边桌上几位客人边吃边说,十分热闹,注意力便被吸引了过去。
“诸位,你们在京师行商已久,想必一定听过一首民谣吧。”
“呵呵,京师民谣众多,其中不乏有趣之语,不知老弟说的是那首,何不说来与我等听听?”
“小弟前日路过里坊,听到有几个小儿嬉戏时唱了几句,觉得大有深意,便记了下来,你等且听好,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路)几时休?”
“老弟,慎言呐,这几句歌谣可不是随便乱说的。”
“老哥此话为何?不过是几句小儿口里传唱的民谣,既然京师人人皆知,为何又不可多言?”
“老弟醉了,难道你真听不出其中含义,还要我等细说不成?”
“哼,小弟虽然量浅,却也不至于三杯下肚便开始胡言乱语,这民谣的意思,小弟倒也能猜出几分,可此处又不是什么紧要所在,大家都在高声谈笑,有谁会来注意如你我这般的商贾之人,老哥说话大可不必如此谨慎吧?”
“不错,大哥,你我在此处说话,确实也不用有太多顾忌,再说这民谣所指的几位,现在都已不在了,说说也没什么。”
“唉,既然二位贤弟都如此说,做老哥也就不多阻拦了,不过一定要小声些,切莫被其他人听了去。”
“呵呵,人说越老越成精,想不到老哥你还真是如此啊,好,你我便小声些……”
这人说到这里,其他几人的声音便骤然压低,虽然隐约能听到一点,但在如此嘈杂的环境下,杨开不管如何竖直耳朵,还是听不清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幸好他们的声音压低了,黄大少四人的声音却又响了起来。
“张兄,看你突然脸色有些不好,难道想起了什么难解之事?”
“王兄,小弟能有什么难解之事,只是刚才听到有人在说一首民谣,忍不住心有所感罢了。”
“呵呵,张兄,这民谣里说的都不过是些陈年旧事,你又何必挂怀,切莫因此扫了酒性啊。”
“唉,王兄你也是明眼之人,这几日在京城里想必也了解不少,又何必故做轻松,今日小弟本不想多说,可几杯酒一下肚,却又觉得有些不吐不快了。”
“呵呵,张兄,你我之间说话何必顾忌,反正距浩月姑娘出场还有段时间,有什么话,张兄就说吧,我等洗耳恭听。”
“黄兄说笑了,张某要说的,对三位来说也不是什么高论,只想就事论事而已,刚才几位想必也都听到临桌那人所念的四句民谣,不知可明白其中深意?”
“还是张兄说吧。”
“好,我便来说说,这四句民谣其实暗指的乃是咸通年间的四位宰相大人,曹确、杨收、徐商、路岩,确确无论事,钱财总被收,商人都不管,货赂(路)几时休?呵呵,民谣虽俗,却令人感叹啊。”
“张兄,咸通年间,我朝一共换了二十多位宰相,不能说个个无能,可大多都与此四人水平相当,你又何必为这些往事烦心?”
“王兄说的好,二十多位宰相,小弟遍读史书,却也没能从任何朝代看到,有如此频繁更换宰相之事,而且无论何人上台,居然都与前任作风相差无几,难道真是我大唐无人乎?”
“张兄,你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大唐一直都是人才济济,虽然咸通年间朝政不修,但你也该听说过翰林学士刘允章刘大人之名吧?”
听到王书生提到了又一个杨开不了解的历史人物的名字,张书生却借着酒意冷笑起来。
“呵呵,张某不才,却也听说过刘大人直言敢谏之名,他所写《直谏书》,小弟至今尚能背诵一二,‘国有九破,终年聚兵,一破也;蛮夷炽兴,二破也;权豪奢僭,三破也;大将不朝,四破也;广造佛寺,五破也;赂贿公行,六破也;长吏残暴,七破也;赋役不等,八破也;食禄人多,输税人少,九破也。
民有八苦五去,官吏苛刻,一苦也;私债征夺,二苦也;赋税繁多,三苦也;所由乞敛,四苦也;替逃人差科,五苦也;冤不得理,屈不得伸,六苦也;冻无衣,饥无食,七苦也;病不得医,死不得葬,八苦也。势力侵夺,一去也;奸吏隐欺,二去也;破丁作兵,三去也;降人为客,四去也;避役出家,五去也。
民有五去而无一归,有八苦而无一乐,国有九破而无一成,再加上官吏贪污枉法,使天下百姓,哀号于道路,逃窜于山泽。夫妻不相活,父子不相救。百姓有冤无处诉,有苦无处申,出路何在?’不知小弟背诵的这段可有疏漏?”
“呵呵,张兄强闻博记,我等自愧不如,果然一字不差。”
杨开心中暗想,你小子记性也不差啊,不然怎么知道张书生背的对不对,这话说的还真够虚伪的。
不过张书生现在心情激荡,明显没功夫和他客气,把手中酒杯往桌上重重一顿,旁若无人的道:“哼,刘大人虽做此书,令天下苍生为之赞叹,但最终却因此而见逐于荒野,朝廷有此忠直之臣不能用,权相当朝,国有人才而不取,再加上宦官干政,祸乱朝纲,三位仁兄,这如何能不令张某扼腕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