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深夜,杨烈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在帐内活动了一下,瞥见莲花漏上显示已是丑正时分。
顺手披上一件大氅,杨烈朝辕门外走去,杨灵凑近身边低声道:“主公,一切准备就绪!”杨烈点点头,却没说话,翻鞍上马,带着一众亲兵直奔不远处的那座小山。
整个军营里除了巡夜的官兵,其余的人都还沉浸在甜甜的梦乡之中,这是个宁静的夜晚,和平真美!
“轰隆”一声巨响,紧接着是一连串的爆炸声,刚才还是安宁肃穆的军营,已经变成了一片火的海洋。
刚从睡梦中惊醒的士兵衣衫不整地钻出军帐,如同没头的苍蝇一般,四处乱窜。
在这一片慌乱之中,根本看不到敌人在哪里,甚至看不出是否真的有敌人偷袭。
好几百人乱作一团,整个军营内火光冲天,军营的四周喊杀声四起。
杨烈端坐在山顶上,手里举着千里镜,面无表情地盯着混乱不堪的军营,立在身侧的杨灵,却从他的脸上看不出一丝怒意。
大批的士兵逃出营外,各伍的编制已经完全打乱,伍长们根本无力约束溃逃的士兵,反而被汹涌的人潮裹挟着往外跑。
“没有经过实战的军队,绝对不是一支合格的军队。”杨烈痛心地望着滚滚而出的人潮,心内如同打翻了五味坛一般,什么滋味都有。
经过前后几个月时间的训练,杨烈相信在正常情况下,他的这支军队还是具有一战的实力。
可是,遍读史书,古今中外的战场上充斥着阴谋与诡计,到处都是陷阱,危险也无时无刻不在。
在和平时期解决这个问题的唯一之道,就是尽量让训练更加贴近实战,平时操练不流汗,战时只能等着挨屠刀。
今晚这场劫营的好戏,就是杨烈精心策划的一次大验收行动,是对士兵素质的综合考验。
现在检验的结果基本出来了,他的军队只是一支十分普通的封建军队,和大宋朝的禁军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
杨烈的脸色没有什么变化,看似平静如水,其实一股冲天的怒火已经在他的胸膛内燃烧了起来。撇开金钱不算,他花了这么多的精力,居然养出一支“仪仗队”,早知如此练兵还有何用?
此时的杨烈已非当日之杨烈,随着掌权日久,城府也越来越深,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就连极为亲近的杨灵也已捉摸不透他的心思。
惊天动地的大爆炸将牛皋从睡梦中惊醒,耳中听见帐外杂乱的脚步声、呼喊声及哭叫声,他马上意识到遇上了敌袭。
未及多想,当下挺身而起,牛皋也来不及穿上军服,双脚套进鞋子里,顺手操起一柄长刀,披头散发地冲到帐外。
四面都是火光,到处都是乱窜的士兵,牛皋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一会,他发现敌人的喊杀声并不特别响亮,而且均在军营四周。
牛皋不禁有些奇怪,但情况紧急他也来不及多想,挥舞着手里的钢刀,狂吼一声:“牛皋在此!”两名亲卫也跟着他一起叫喊。
可惜,乱军之中,他们少数几个人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没几个人听得见。情急之余,杨杰忽然瞥见一面金鼓歪倒在地上,眼前顿时一亮。他马上冲过去,一把抓起金鼓,找不到鼓捶,俯身拾起一杆随意丢弃在路边的长枪,“咔嚓……”折着两截,然后抡起断枪朝着金鼓一阵猛击。
“咚咚咚咚……”清脆的金鼓声上开始在军营上空飘荡,杨杰奋力地敲击着大鼓。
慌乱中的人们就仿佛是即将溺水而亡的落水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不约而同地朝向金鼓响起的地方涌去。
这时,杨烈欣喜地发现,原本完全混乱的军营里出现了可喜的变化,散兵游勇开始向同一个方向聚集,起初只有一面金鼓,到后来十几面金鼓一同敲响。
溃兵们毕竟已经熟悉了金鼓的声音,在条件反射的作用之下,汇集到了牛皋的身边。
危急时刻,牛皋也顾不得那么许多,扯起嗓子吼道:“伍长们都给老子站出来整队!”
混乱的时候最怕群龙无首,现在牛皋站了出来,下面的事情也就好说了,伍长副伍长们纷纷挤出人群,围到了他的身旁。
伍长们开始恢复了往日的镇定,纷纷大声喝令起来,士兵们也源源不断地汇聚到各自的伍长身边,开始整理队列。
“大家跟我一切去守住营门……”编制全都打乱了,牛皋根本无暇考虑这些,一连声地给伍长们传下了号令。
临时编组的军队开始行动起来,沿途不断地吸纳进散兵溃卒,参与反击的队伍象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杨烈负手立于山巅,胸中的怒意稍减,暗道:“牛皋,你真是好样的,我没看错你!”
杨烈在近卫军的簇拥下,骑马回到了大营,疮痍满目,冒着青烟的火堆余烬未灭。官兵们一个个灰头土脸,很多人都****着上身,与往日里威风凛凛的气势相比,有着天壤之别。
杨烈冷冷地扫视着这些垂头丧气的官兵,只说了一句话:“昨晚逃走的人,无论官兵一律编入辅兵营,将来大家各依功劳晋升。”然后头也不回地返回自己的大营。
杨灵详细地汇报着损失的情况:“军帐焚毁一百顶,金鼓毁坏三十面……逃离军营的官兵共有两百人,其中伍长就有几十个……”
杨烈叹息一声,坐到书案前,凝神思考下一步的方略。事实就在眼前,他必须考虑用一套崭新的方式,重新建立起一支能征善战的铁军。
遭遇到突然大变之后,士兵们象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窜,给杨烈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杨烈只要一想起那种兵败如山的不堪景象,不禁冒了一身冷汗。
如果,今晚真有大批女直的骑兵发起突然袭击,冲进营内大肆砍杀的话,全军覆没将会是必然的结果。从史料记载上来看,这种事情发生的可能性极高,绝不可以掉以轻心。
杨烈躺在床上始终无法合眼,脑子里翻过来倒过去都是那些事,思路却又转到了军法使身上。
初建军时,杨烈尤其重视军纪,军法使的建制也是最完备的。
可是,兵败如山倒,连军法使都跟着逃命,普通士兵们就更不用说了,不跑才是怪事。一定要找出根本原因之所在,否则建立一支铁军不过空话一句。
一夜未眠,杨烈思前想后,终于从史料中找到了答案,必须用近代军队的训练方式来打造一支无往而不胜的无敌之师。
标准化的步兵训练操典,规范化的后勤保障律例,特色鲜明的军衔制度等等,这些都必须尽快着手建立起来。
此时虽不能采用上校之类的军衔,但至少可以让军官们的服饰显得与众不同,以便让士兵们一眼就能够认出谁是长官。
同时还必须订下一个铁律,即部队在打乱编制的时候,军衔高的军官拥有临时指挥权,直至士兵奉命归建之时为止。
第二天一早,杨烈穿着一袭青衫,步入辅兵营内。
辅兵们正在排队吃饭,杨烈的脚步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径直走到长长的队列后面,平静地随着队列缓缓地向前挪动。
士兵们全都呆若木鸡,负责打饭的后勤兵更是不堪,手里拿着的饭勺,一直举在半空中,却始终没有放下。
杨烈发觉队伍停止了前进,抬眼一看,原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在他的身上,浑然忘记了吃饭这件大事。
杨烈微微一笑,快步走到后勤兵的身边,一把抓过他手里的饭勺,高声叫道:“下一个!”辅兵们这才如梦初醒,纷纷跪到了地上,呼叫道:“拜见主公。”
“都起来吧。”杨烈麻利地扎起袖口,然后撩起衣袂的下摆掖入腰间,笑着说:“都楞着干嘛?不想吃饭了?”伸手舀起一勺稀饭,盛入排头的士兵的碗内,然后抓过两只大馒头,递到那人手中。
杨烈温和地说:“别急,慢慢吃,多的是。”那名辅兵猛然把头一低,闷头往外走,杨烈却分明发现空中飘散着几滴水珠。
杨烈叫道:“下一个。”辅兵们都感动得不行,一个个含着热泪接过稀粥和馒头,有些激动的人连泪水都混入了稀粥内。
那个时代可不比现在,封建专制的意识深入人们的骨髓,官兵平等简直就是痴人说梦话。别说杨烈是主公,就算是一名普通的伍长来给士兵们打饭,就够他们感动一个多月,可能还不止。
杨烈十分耐心地替士兵们打饭,对每个人都要嘱咐说:“别浪费,吃完了再添,肯定能吃饱。”
很快杨烈就发现,排在他这边士兵越来越多,大家都默默地端着饭碗,静静地跟着队伍缓缓前行,现场却鸦雀无声。
杨烈赶紧加快速度,可是人实在太多,并不算特别柔弱的他,已经汗流满面,头发都湿透了,汗水几乎要盖住眼帘,他咬紧了牙关,一股莫名的力量支持着他坚持下去。
“走开……”一名近卫掏出手帕想替杨烈擦汗,却被他一把推开。
士兵们吃着滴入主公汗水的稀饭,心里却是暖洋洋的一片,汗是浑浊的,心却是热气腾腾的。
好不容易,杨烈的面前再无人出现,他抹了把汗,给自己盛了一碗稀饭,伸出满是汗渍的右手,抓过一只大馒头,蹲到地上津津有味地吃了起来。
劳动后吃饭就是香,杨烈的胃口大开,十分迅速地吃下了两只大馒头,喝下一碗稀粥。
舔了舔舌头,杨烈还有些意犹未尽,正打算再去抓一只馒头,抬眼间却发现四周站满了士兵。
杨烈摊着手笑道:“兄弟们,馒头不错,哪位兄弟替我再拿一只?”
“我去!”
“我去……”士兵们纷纷冲去拿馒头。
“嗯,吃饱了!”杨烈咽下最后一口馒头,站起身,拍了拍手,笑着问道:“大家都吃饱了没?我可是吃饱了!”
“主公,我们都吃饱了!”众人高声回答道。
杨烈点了点头,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转头冲急匆匆赶过来的几名军官吩咐道:“蹲着吃饭很辛苦,我的双腿都麻了。你们马上亲自带人修建出一排饭堂,今天之内必须完工,否则提头来见。”
杨烈走进士兵的人群中,招呼道:“大家都坐下吧,我们聊聊。”众人围坐在他的四周围,密密麻麻的足有好几层。
杨烈清了清嗓子问道:“兄弟们,你们昨晚为什么会害怕,而想要逃走?”
大家都低垂着脑袋,没人敢说话,杨烈见状马上鼓励道:“有啥就说啥,不要怕。”大家的脸上都有些意动,但还是一声不吭,没人愿意做出头之鸟。
杨烈只得使用激将法,故意说:“怎么了?还是不是男子汉啊?敢做不敢当么?”
“主公,我来说两句,好么?”一名身材瘦小的士兵挺身而出。
杨烈态度温和地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回禀主公,小人叫汤隆,乃是两浙路人氏。”那人的应对十分得体,看样子是个读了点书的人。
杨烈笑着挥手示意道:“不必拘礼,坐下说话。”
汤隆行了个礼,坐到杨烈的一侧,恭敬地说:“主公,小人以为这次之所以会出现这么大的混乱,和几件事情有极大的关系。”话只说了一半,停下来不说了,双眼却一直望着杨烈。
杨烈饶有兴趣地问他:“你但讲无妨,即使说错了也没有关系。”招了招手让汤隆坐近一点。
汤隆拱手道:“主公,昨晚敌袭的时候,偌大的一个军营内四面起火,难道说咱们的巡逻兵都被杀光了不成?”杨烈自然很清楚,他故意下令调走巡逻兵,就是演练反偷袭的能力。
杨烈微微一笑,反问道:“即使有巡逻兵报警,以昨晚的情况来看,恐怕大家还是无法组织反击吧?”
“主公,请您先恕小人之罪,小人才敢说出口。”汤隆明显是有备而来,
“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会怪罪于你。”杨烈笑道。
“昨晚大家慌乱不堪的部分原因,其实和主公您有密切的关系。”汤隆故意拉长了声调。
“啊……”杨烈无比震惊。
汤隆看出杨烈眼中惊异的神色,知道前戏做足了,于是不慌不忙地说:“主公,我军若是晚上依然有一支人马彻夜留守戒备,那么即使真有敌军来袭,相信咱们虽然会有些损失,但必不至象昨日那般狼狈不堪。”
杨烈暗暗叹息一声,他太疏忽了,天涯处处有芳草,人才其实到处都是,就看怎么去挖掘出来。
两浙路一带人杰地灵,物产丰富,自东晋以降,文风大盛,举世闻名的高人更是比比皆是。
杨烈的脸色很快恢复正常,平和地说:“你继续说。”他需要的是综合性人才,所以必须深入考察这个汤隆。如果他只是有些小聪明,那顶多不过是个中才而已,难堪大用。
仿佛知道难得时机已经降临,汤隆不由精神一振,开始侃侃而谈:“主公,您想想看,如果每个军帐内都有一名伍长的话,那么临变之时必不至于如此手忙脚乱,将士们也可以在最短的时间内集结待命。”
汤隆这话提醒得正是时候,在北宋那个时代,即使最小的伍长都不屑于和士兵们同吃同住,军人的地位极为低下。
杨烈大为欣赏地望着汤隆,尽管他没有明说,但杨烈自然明白其中的奥妙。伍长即相当于后世的班长,他们必须和士兵们一起摸爬滚打,吃苦在前享受在后,才能获得部下的信任。
在原来那个世界,杨烈虽然没有当过兵,但高中同学中不乏其人。杨烈曾经听同学介绍过军营内的一些情况,其实呢,士兵们信任的只是自己的班长老大哥。
对于排长、连长,他们只是表面上有所尊敬而已,其实并不怎么放在眼里。夸张点来讲,如果班长不在现场,连长不见得能够指挥得动全班的战士。
班长就是士官,就是现代和近代军队的最基层的核心骨干力量,是军队富有坚强战斗力的标志。
然而,在公元十二世纪初叶,竟然有人大胆地提出了士官这种全新的概念,如何不令人佩服呢?
但杨烈依然不动声色,和缓地说:“你说的没错,还有么?”汤隆镇定自若地说:“不知主公以为秦法如何?”
杨烈反问道:“你的看法呢?”汤隆步步为营,一心想掌握话语主动权,杨烈对于这些自然心知肚明,反将了他一军。
汤隆面不改色地说:“主公,历朝历代皆对暴秦之法嗤之以鼻,小人却不以为然。秦人不过数百万之众,却能灭掉六国一统华夏,所仰仗的正是赏罚分明令行禁止。试问始皇帝在时,秦军中可有人敢于临阵脱逃?”依照秦法,胆敢临阵脱逃者,要诛灭三族。
汤隆能够从制度面来剖析军中的利弊,实在大出杨烈的意外,熟读历史的杨烈当然记得那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横扫千军的大秦铁军。
此时,杨烈已经决心延揽汤隆入幕,他笑道:“你说的没错,待会到中军大营来找我,咱们好好说说这档子事。”
“小人遵命!”直到此刻,汤隆才暗暗松了口气,因为他一直看不透杨烈内心的想法。
杨烈转首望着听得有些入神的辅兵们,笑道:“大家都一起聊聊,只当是饭后的闲扯。”
有汤隆开了头,士兵们也渐渐地敢于发言,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开始讨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