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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死缠烂打遂心愿 蛛丝马迹显墨攸

桁州,墨攸城。

墨攸毗邻顺夕江,是桁州最南端的一座城池。因为水路便利,墨攸历朝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和平年代更是信息和货运的主要渠道。在前朝,墨攸便是征西王的守城。

而如今在前朝的几座遗城之中,墨攸显然是最热闹的一座城,川流的商队和往来的游客大多愿意选择这座便利舒适的城池作为落脚点。毕竟朝代更迭之后的四十余年中,只有墨攸城仍然牢牢维系着东西两边中原百姓的联系,对于楚王朝和前朝遗民来说,墨攸都算是一处中立地带,交换着双方的物资与信息。

正因如此种种条件下,墨攸已然变成了一个大商都,这里几乎是整个中原天材地宝的聚集地,琳琅物资的缩影,是以商客尤多,而墨攸城本来也盛产一种唤作“玉头陀”的青茶,名扬中原十二州,因而墨攸最多的店铺,便是一座座茶坊,既能发扬本地的茶文化,又能为过往的商客谈生意提供好去处。

漫语茶楼便是众多茶楼中的普通一家,坐落在城南一隅,环境僻静,少了些商客的喧闹嘈杂,多了几分茶韵幽香。茶楼外种着一排翠竹,伴着顺夕江上吹来的阵阵江风,不时发出“沙沙”之声,更显清静闲适。

然而此时坐在二楼品茶的祁天元内心却很是烦躁,直到他看见了楼下进来一个身影后,心中烦意更甚。

祁天元皱着眉头向身边的女子道:“晨怡,余安去哪里了?怎么还不过来?”

章晨怡嘬了一口茶,吐出一片茶叶,漫不经心道:“他应该是去信站给他母亲寄信了吧。”忽然往楼下望了一眼,失声笑道:“那不是萧姑娘吗?她竟能一路跟到这里,还挺有毅力的嘛。祁师兄这样都不答应,还真是铁石心肠。”

祁天元白了她一眼,正色道:“此事尚未秉明庄师兄,我怎能擅自做主。何况萧姑娘年纪稍大了些,也不合门规。”

章晨怡别过头去,不满道:“迂腐,整天门规门规的。现在杨师兄出任掌门,自然要有新气象,偶尔破例一次,有何不可?这萧姑娘年纪虽然稍大一些,但是根骨尚佳,确实是修仙的资质,若是将她带回去跟杨师兄说明情况,杨师兄一定会通融的。”

祁天元握了握茶杯,一脸严肃道:“掌门师兄深得师伯栽培,门规条例自当谨记在心,如何会破例?我相信掌门师兄定会以门规来办,最多将萧姑娘好生安顿,以尽正道之责,但是收她入门,绝无可能。”

章晨怡知道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师兄是个犟脾气,也不跟他继续争论下去,只是暗自嗔道:“杨师兄才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呢,他可不像你,整天门规门规的!”

此后两人因为各自心中的琐事而互不搭理。祁天元想着怎么才能劝说那位萧姑娘打消拜入剑宗的念头,章晨怡的心里则还在为师兄的刻板而嘀咕。就在此时,忽然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师兄师姐,我来了!”两人转过头去,颇有默契的异口同声道:“怎么才来啊!”

鲍余安一惊,随后抓了抓后脑勺,憨笑道:“我去了趟信站,给我娘寄了封信,报个平安。”随后又对祁天元道:“祁师兄,我在楼下又碰见萧姑娘了。自从咱们在达州救了她,她就一路跟着咱们到了墨攸,看来是非要拜师不可了。说来也真奇怪,咱们轻功也用了,御剑也使了,眼看着甩开了几百里,这姑娘却总能找到咱们,可真够厉害的。”

祁天元眉头皱得更深了,不耐烦道:“别管她了,快说说打听到了什么。”

鲍余安收起笑容,正色道:“前两天确实有人见过一行三人江湖打扮,曾在墨攸逗留,似乎在打听什么人,听描述好像是在找一个西域人。这三人其中两人的样子和小师妹跟古剑心很像,另一个人是个女子,据说长的十分美艳,所以对这三人印象很深。”

话音刚落,便听章晨怡哂笑一声,道:“难怪来的这么慢,原来是去看美女了。”

鲍余安刚要回嘴,便被祁天元拦住,道:“晨怡,别打断。余安,你接着说,那三人现在何处。”

鲍余安没好气的白了章晨怡一眼,接着道:“那三人只在安闲客栈住了一晚,第二天留下了房钱便不见了踪影,没人再见过。直到今天听人说起在城北的郊外曾见过那女子。”说没说完,又瞟了一眼章晨怡,才续道:“就是那个美女。”

章晨怡却冷哼一声,装作没看到,轻笑道:“那你怎么不去找找那个美女再回来啊?”

鲍余安性子直,虽然明知章晨怡是在开玩笑,却仍然免不了辩上一句:“我怕你们等不及了,才赶着回来的,想先跟你们商量来着!”

不等他们俩再吵,祁天元已站起身来,道:“好了好了,事不宜迟,我们这就去城北郊看看。”

鲍余安试探道:“那萧姑娘?”

祁天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楼下还坐着一个甩不开的包袱,于是指了指窗口,道:“直接御剑过去。”

看了祁天元的狼狈模样,鲍余安同章晨怡不禁笑出了声,堂堂剑宗苦寒峰的一流高手,竟被一个不会武功的小姑娘逼得从窗口御剑逃走,看来回去之后又多了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了。

三人正准备从窗口跃出,忽听楼下传来一声巨响,随即是瓶瓶罐罐打碎的声音。三人踌躇片刻,祁天元一个眼色后,便同时赶到了楼下。

虽然三人步履匆忙,但因为均是修真人士,脚下轻捷,竟丝毫没有发出噪声,使得围观的人对他们三人的出现毫无察觉。那三人本也不愿引人耳目,便在一旁围观。

只见眼前满地的瓷片碎渣和茶叶,两个伙计哭丧着脸在收拾,掌柜的在柜台旁不住对着两个莽汉赔笑,那两个莽汉一个双手环抱胸前,一个又拎起了一罐茶叶,作势要摔。

那双手环抱的莽汉对着掌柜的怒气冲冲道:“你还不承认?昨天就是在你这买了两斤茶叶,回去给我们家少爷一泡就喝出病来了,现在还在床上躺着呢,你还敢说你家的茶叶没问题?!”

掌柜的赔笑道:“二位爷,小的在这里做了多少年茶叶生意了,哪有出过这样的问题。何况孙家二公子小的也得罪不起啊,奉上的都是当季的新茶,都是上品,真是一点都不敢怠慢,怎么会是小店的茶出了问题呢?兴许是哪里出了误会吧。”

话音刚落,又听得“呯”一声,另一个莽汉将那罐原本拎着的茶叶也摔在了地上,一只手揪起掌柜的领子,恶狠狠地道:“不说实话是吧?好!你诚心要害我家少爷,我就先把你送到官府让你吃点苦头,看你嘴还严不严!”说罢,揪着掌柜的领子就要往门外走。

祁天元原不想对俗世干预太多,一见既然是这种民间纠纷,便想转身离开,但随即出现的一个女子却紧紧抓住了他的目光。

就在茶馆掌柜的就要被拖出去的时候,一个空灵好听,还带着一点娃娃音的声音道:“慢着,我问你,你家公子得的什么病?”祁天元等三人望向说话人,只见一个姿容绝色的女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那女子眉目细长,一双眼眸灿若星河,左眼眼角还有一颗泪痣,鼻梁秀挺,两耳尖尖,一张樱桃小口微微抿起,似笑非笑,光是一张脸就让人觉得美若仙子,世所罕见,何况身材修长,衣袖半卷露出两节肤白胜雪的藕臂,更让人见了心旌摇摇,沉沉欲醉。

但祁天元虽说初见的确十分惊艳,却随即心中起疑,觉得此女绝非常人,因为在她那张美艳的脸上,祁天元察觉出了几分妖气。

正自心中怀疑,对那女子看得目不转睛之时,忽然胳膊被撞了一下,才回过神来,听鲍余安在自己耳边轻声道:“师兄,我之前说的和小师妹他们在一起的那个女子,就是此人。”祁天元还没回话,章晨怡便已接口道:“果然是个绝世美人,难怪连祁师兄都看的目不转睛。”

祁天元摇摇头道:“难道你们不觉得这个女子非比寻常吗?”

章晨怡不以为然道:“美女当然非比寻常啦。”

祁天元道:“这个女子的确美艳,美艳到具有一种惑人的魅力。世间万物皆有灵根,吸取天地之精华而具有灵性,有的能通人语,有的能惑人心,有的能化人形。”

话一说完,鲍余安还没反应过来,章晨怡首先顿悟道:“师兄的意思是,这个女子是妖?”鲍余安听到这句话不禁“啊”了一声,幸好在场的人都望着中间的好戏,都没有注意到他们。

祁天元眉头皱起,再次摇了摇头,道:“这就是值得怀疑的地方。我刚才用真气查探一下,并没有发觉异常,若她是妖,一定会有一股妖气与我对抗,但是……”说着祁天元歪了下头,表示仍然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古怪,于是三人再次将视线投向那女子。

那两名家仆转眼见到这女子,一时间竟瞧得痴了,两双眼睛直勾勾的盯着那女子,看得一动不动。等到那女子又不耐烦的问了一声,起先揪着掌柜的领子,现在已然松开的莽汉才讷讷的答道:“公……公子一直上吐下泻,说是肚子难受。”

那女子蹲下身去抓了一把撒在地上的茶叶,凑近鼻子闻了闻,向那两人问道:“你们买的是这种茶叶吗?”

仍是先前答话的莽汉点了点头,道:“是的。”

那女子道:“去药店抓点猴面草,用清水煎服,你家公子的病就好了。跟这玉头陀没关系,是有人在你家公子的茶里下了别的药。”说罢,便要离开。

那两个莽汉还不明就里,急道:“且慢,姑娘既然知道我家公子病状,还请回府医治,否则我二人……”话没说完,那女子又抛下一句:“信不信随你们,在这里耗着还不如赶紧去买药,病久了落下后遗症的反正是你们公子又不是我。”说罢,人已经出了茶馆大门。等到那两个莽汉追出去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人影了。那两个莽汉一合计,也没别的好办法,便决定死马当活马医,按着那女子说的且试一试,便也就此离去,一场闹剧草草收场。

众人散去时,祁天元又皱起了眉头,被章晨怡看破道:“师兄,你是不是觉得那女子很奇怪?”

祁天元点点头道:“不错。刚才那女子消失的时候我根本没有看清她的身法,也没有察觉到真气的波动,但她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下不见了,十分奇怪。这女子绝非常人。”

鲍余安道:“而且这女子与小师妹他们也有联系,我们既然没有小师妹的线索,不如分头行动,先找出这女子,再从她身上找到蛛丝马迹。”

忽然一个娇俏的声音从鲍余安身后响起,道:“何必这么麻烦。”众人一惊,鲍余安更是吓得急忙转过身来摆好身形,随时就要动手,直到看清说话之人,才松了一口气,道:“原来是萧姑娘。”

祁天元一见这萧姑娘便感到头痛。十天前三人路过达州,碰巧见到一伙强人在打劫一辆马车,那马车附近的护卫几乎死伤殆尽,那伙强人从马车里拖出两个女子,便要行****之事。三人见此情形,自然出手相救,而寻常强盗又岂是剑仙的对手,三人转眼间便将那伙强人除掉,只可惜唯一幸存的两个女子中,还有一个也因为惊吓过度而猝死,最终一队车马只有一人存活。

最终活下来的那女子自称姓萧,是死去的女子的贴身丫鬟,此次是小姐出嫁后首次回娘家探亲,正要回夫家,没想到却遇见了强盗,害死了苦命的小姐。说罢伏在死去小姐的尸身上痛哭起来。

三人心中不忍,问清了那女子夫家在何处,便将她同小姐的尸身一起送了过去。途中那萧姑娘见识了三位剑仙的本事,大为惊叹,回到府中交代完事情经过后,便执意要跟着三人习武。祁天元当即拒绝,御剑离去。谁知也不知道这萧姑娘究竟有什么本事,竟然能一直跟着他们的踪迹而没跟丢。三人只要一落地去打探消息,过个两三天准能遇见追寻而来的萧姑娘,这让祁天元不胜其烦。眼下再看见她,心中自然又烦躁起来。

鲍余安却显然没有这么讨厌这位萧姑娘,听到她说的话,还憨笑一声,道:“哦,那萧姑娘有更好的办法能帮我们。”

那萧姑娘狡黠一笑,道:“这个嘛,办法自然是有的,只不过……”说着把脸转向祁天元,又接道:“小女子有个不情之请,还希望祁大侠能答应。”相逢之初,萧姑娘就看出这个祁师兄是三人之首,而且为人谨慎持重,只要他能点头应下,自己的心愿必然达成,所以一路上也不去着烦其他两位,只是苦求祁天元答应。

但祁天元仍是板着一张脸,严肃道:“萧姑娘,祁某说过了,入门一事并非轻易所为,需要秉明本派掌门与四方长老方可入门,并非祁某一人说了算的,还请萧姑娘打消这个念头。”

那萧姑娘仍是笑眯眯的看着祁天元,道:“我又不是要祁大侠现在就答应入门拜师。我只是希望你能让我这一路跟着你们去青阳山就好了,就算不能入门,哪怕让我给诸位师兄师姐打打杂也好。我从小没了爹娘,孤苦伶仃,一直给人做丫鬟,先前还一直给人欺负,好不容易逃了出来,遇到了小姐,谁料……”说到这里,豆大的泪珠扑簌簌的流了下来,那萧姑娘已然泣不成声。

鲍余安和章晨怡早已心生恻隐,纷纷对祁天元道:“师兄,看她是个苦命人,咱们就带她回青阳吧,就算不能拜师入门,也好歹有个落脚的地方可以依靠啊。”

看着祁天元两条眉毛拧做了一团,那萧姑娘趁势道:“算了,师兄师姐,我这人天生晦气,小姐也被我克死了,可能祁大侠怕把我带回去污了圣山的灵气。只怪我没有早一点想到,耽误了大家,我还是赶紧走吧。”说完,竟真的移步要离开茶馆。

然而就在萧姑娘要跨出茶馆大门的时候,听到身后的祁天元道:“罢了,你先跟着我们吧,到时候帮你找个地方安身,也算是不负侠义了。”那萧姑娘心中一喜,赶忙擦干了眼泪转身道谢,却听祁天元又道:“对了,这么长时间,还未请教姑娘芳名呢。”

那萧姑娘一愣,随即笑道:“我叫萧奇奇。”

墨攸城外有一座矮山,形似半躺半坐的弥勒佛,故唤作“弥勒山”。墨攸本以名茶“玉头陀”闻名,所以城外的山上都生长着这种茶树,弥勒山也不例外。但不同的是,弥勒山上多巨岩而少松土,虽然不高,但山势却不易攀爬,故而常年人烟稀少,这也使得山上少有的几株茶树因极少被人采摘之故而生长的格外旺盛,虽说口感与其他茶叶几乎无异,但真正爱茶之人还是能品得出其中更加醇厚的滋味的。是以此山虽然少有人迹,但总有痴爱茶道的人来寻访玉头陀中的佳品。

眼下正值玉头陀的采摘季节,弥勒山上也开始出现的寥寥的人影。一个须发皆白但体态清健的老者领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出现在了半山腰上,这里正是整座弥勒山为数不多的玉头陀产地。那老人一路走一路随手采些茶叶放在嘴里尝尝,但随后又摇摇头吐了出来。身旁的小女孩显然有些不耐烦了,嘟着小嘴道:“爷爷,还要走多久啊?”那老者看出小女孩有些不高兴,忙哄道:“快了,快了,再往里走走,我们就能采到上好的茶叶了,到时候爷爷泡给阿彩喝啊。”小女孩不情愿道:“阿彩不爱喝茶,好苦。阿彩想回家。”说着顾自己蹲了下来,竟是一步也不肯动了。

那老者赔笑着拉起小女孩的手,继续哄道:“好好,阿彩不爱喝茶,那爷爷回去给阿彩买糖吃,好不好?”但是小女孩走了半天山路,显然这点糖衣炮弹火力不足,仍是蹲在那里一言不发。那老者见软的不行,索性板起脸来,故作生气道:“阿彩又不乖啦,不听爷爷的话啦。我看你是越来越懒了,脾气也是越来越差了,这点山路都不肯走啦?”

那小阿彩听了这话竟然白了她爷爷一眼,嗔道:“要采你自己采,阿彩要回去了。”说着竟甩开了老者的手自顾自的往山下跑去。

山路崎岖,老者当然放心不下,赶忙追上,口中急道:“阿彩!慢点!不要乱跑!当心啊!”阿彩见爷爷跟着自己跑下山了,心中一喜,却没注意到脚下一根蔓藤,当即被绊了一脚,加上下坡路行走的急,一时间失去了重心,重重向前摔去。

老人看在眼中心急如焚,情急之下竟然不管不顾的扑了上去,一把抱住孙女,将她护在怀里,自己却膝盖着地重重的磕了一下,登时鲜血直流。老人却顾不上自己的伤势赶忙检查孙女有没有受伤,口中不住询问:“阿彩,有没有事?哪里疼?告诉爷爷。”直到发现阿彩只有一些擦伤,才缓缓出了一口气,去检查自己的伤口,却发现膝盖上磕出了一个大血口,每当试着动一下膝盖的时候便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

阿彩也受了不小的惊吓,惶惶中反应过来,便看见了老人膝盖上可怖的血口,顿时惊慌失措的哭了起来,哭喊着“爷爷!爷爷!”,一张陶瓷般粉嫩的脸上一时间挂满了清泪,混着摔倒时的泥土,立刻变成了个大花脸。

看着孙女在自己怀里嚎哭,老人心中甚是不忍,一手抚摸着孙女的脑袋,强忍着疼痛,含笑道:“阿彩不哭,爷爷的腿没事,你看!”说着想要动一下腿,却是一股狠辣的痛感爆发出来,让老人不禁痛苦的“啊”了一声。阿彩这才明白其实爷爷伤的非常之重,而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任性枉为所致,心中又是害怕又是愧疚,哭声也变得更响了。

就在爷孙俩一筹莫展之时,忽听一阵窸窣之声,转头望去,只见一形容俏丽的女子正向他们走来。那女子容貌和蔼清丽,体格瘦小,看似弱不禁风,但老人看出她步履轻盈而稳健,加上一身布衣短衫打扮,颇似习武之人。那女子三两步便一跃到了两人身旁,还未等老人开口,便见她撕下一片衣角裹住了老人的膝盖,而后笑道:“老人家,这荒郊野岭的也不好送您下山,前面不远处有个洞穴,我和两个朋友住在那里,其中一个医术高超,想必能很快帮您治好腿伤,我这就带您过去吧。”

此言一出,老人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阿彩破涕一笑,道:“太好了!姐姐,你真好!你是住在山里的仙女吗?”那女子一听娇笑一声,摸了摸阿彩的头,道:“你这小姑娘嘴倒挺甜的。”又转过头对老人道:“我们走吧。”那老人阅人无数,看得出眼前这女子眉宇之间透出一股英气,绝非歹人,心中自然放心,便道:“那就有劳姑娘了。”

那女子尝试着将老人扶起,可是见老人伤势实在太重,行走艰难,便随手将身后背着的包裹递给阿彩让她背上,自己索性将老人背在身上,另一只手拉着阿彩向她所说的山洞走去。阿彩接过包裹时只觉一阵浓浓的药草味扑面而来,赶紧把它背在身后。老人见这姑娘背着自己这样一个满身尘土的老汉,心中颇觉感激与惭愧,又惊讶于这姑娘的体力,竟能丝毫不喘粗气,心中立刻明了她绝非普通的习武女侠。

三人走了约摸一刻钟,来到一棵贴着山壁生长的大榕树前,那女子道:“就是这里了。”当先又走了两步,在被榕树枝条挂满的山壁上划拉几下,赫然出现了一个一人高的山洞。三人走进山洞行了五十几步路,便觉眼前豁然开朗,原本是一条幽暗狭长的小道,瞬间变成了一个宽大的洞穴。借着洞穴西北角上的缺口所射进来的阳光,能看见这个洞穴里有几块巨石拼凑成的简易桌凳,还有另一个洞口,似乎连着另一间石室。

除此以外,洞穴的背面还面朝石壁坐着个人,旁边放着一把剑。那人像是打坐的姿势,一动不动,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有人走进山洞似得,直到那女子喊了一句“古大哥!”,那人才缓缓转身来,用充满了无奈与悲凉的口气道:“冰儿,还是不行。”

而等到看清楚来人,那人眼皮一跳,显然吃了一惊,一双星目紧紧的盯着老人,过了一会儿,身体竟然轻微的颤抖起来,慢慢起身,向那老人走进两步,居然脱口而出一句:“爹!”

三人都是一愣,那女子最先反应过来,笑道:“古大哥,你说什么呀?这位老人家在山里受伤了,我把他接回来请止月姐姐医治的,你怎么……”说罢,将老人慢慢扶到一块铺着厚草的地方坐下。

但那男子却迟迟没有回神,仍是朝着老人走去,步履因激动而变得轻浮,细看时,竟发现他眼中噙满了热泪。他走到老人面前慢慢蹲下,细细的看着老人的脸,那老人被他看得尴尬,便勉强笑道:“年轻人,你……你是不是认错人了。”一旁的阿彩见到这幅场景,莫名感到一阵心慌,拉着老人的衣袖道:“爷爷,我怕。”

那男子仿佛这才注意到阿彩似得,这才自觉失态,赶紧揩去了眼中的泪水,急忙向那老人道:“是……是晚辈失礼了,还请老丈原谅。”老人带着慈祥的笑容道:“无妨,无妨。你刚才那样称呼我,只怕也是思亲心切吧。”那男子苦笑道:“是啊。家父离世多年,又怎会出现在我面前。只是老丈与家父样貌实在相似,适才未及细看,这才……”老人爽朗一笑,打断道:“原来是这样。世上人有样貌相似者,倒也不是什么怪事。既然令尊已经离世,想必他也是希望你能够开开心心的活在这世上,心中若是牵挂太多,必然活的不自在,你说是吗?”

那男子被一番劝慰,便收敛悲容,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作了一揖,道:“多谢老丈指点。还未请教老丈尊姓?”

那老人道:“我姓俞,这是我孙女阿彩。我们在山中出了些事故,多亏了这位女侠相助呢。”说着指了指那女子,那女子也随即微笑还礼。那男子道:“真是巧了,家父也是姓俞。”

这一下又勾起了俞老丈的好奇心,他道:“哦?有这样的巧事?敢问少侠家在何处啊?”那男子恭恭敬敬的回答道:“我与家父本住在天佑城外一个叫做‘沙河村’的小渔村里。”听到此处,俞老丈忽然惊问道:“什么?沙河村?”突然间,他表情变得扭曲起来,又是兴奋,又是悲伤,眼珠不住的转动,口中喃喃道:“沙河村……沙河村……”而后又焦急的对那男子道:“你……令尊叫什么名字?”那男子被他问的有些惊慌,道:“家父名叫‘良庸’。老丈,您莫非认得家父?”

俞老丈又喃喃两声“良庸”,然后一把辛酸老泪止不住的流了下来,吓得一旁的阿彩都不敢说话,旁人也不知如何劝慰。过了一会,俞老丈仰头长叹一声,道:“认识?岂止认识,俞良庸便是我那分别四十年之久的胞弟啊!”

这一下使得那男子如遭雷击,惊讶的张着嘴巴半晌无语。过了一会儿,才结结巴巴道:“您……这……这么说,您……您是……伯父?”那老人缓缓点了点头,在那男子脸上看了许久,才慢慢道:“十年以前我与良庸还常有书信来往,后来不知为何便杳无音讯了。我在信中知道他后来曾收养了一个义子,唤作‘古剑心’,孩子,是你吗?”

古剑心早已热泪盈眶,听了这番话语,更是止不住的热泪长流,道:“是啊,伯父,晚辈就是古剑心!冰儿,你看见了吗,我只道自己在世上已无亲人,没想到还有个伯父,我……我真是……”说话间,已然泣不成声。

楚冰见了这番场景也默默地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对着古剑心微笑道:“是啊,古大哥,真是太好了。”只有阿彩站在一边,看着一帮人又哭又笑的,却不清楚发生了什么,直到看见爷爷的膝盖又流了不少血,才惊呼道:“爷爷,你的膝盖还在流血呐!”这一声惊呼,楚冰才反应过来,忙道:“呀!把这件要事忘了!止月姐姐呢,快请她来帮老人家医治啊。”古剑心双手扶着俞老丈的脚,仔细的检查着伤口,头也不回的对楚冰道:“止月姑娘还没回来,不过石室里还有一些伤药,你快去那些来。”话音刚落,便见楚冰身形一闪,就进了石室,而后捧着一只纸盒子走了出来,交给古剑心。古剑心刚一打开纸盒,便闻到一股腥辣的药味扑鼻而来,随后见他从盒中取出一些黑泥似得药膏,敛起俞老丈的裤脚,均匀的抹上。俞老丈只觉一股清凉的感觉自伤口涌入,如同被一整片薄荷包裹住了膝盖,同时驱散了原来的痛感,血也止住了。

老人微微颔首,示意药量已经可以了,古剑心才把手中剩下的药膏一点一点小心的装回盒中,谁知还没装完,便听到一句:“这么好的药膏,浪费了。”

这句刺耳的话语传到众人耳中,俞老丈微觉尴尬,但毕竟历经沧桑,仍能镇定自若,倒是阿彩心中甚是恼怒,不满的对着说话人“哼”了一声。反观古剑心与楚冰两人,像是习惯了似的,一个仍然默默装好药膏,另一个竟还对那说话人笑道:“止月姐姐,你回来啦。”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古剑心和楚冰都有些明白了止月的脾气,她总是用最简单的话陈述事实,丝毫不肯赘言。刚才那句话的意思,在旁人听来确实刺耳,但楚冰知道,止月的本意是有更简单的方法治愈老人,而绝非出于恶意或者小气。于是为了缓解尴尬,楚冰便道:“止月姐姐,刚才你不在,这位老人家的伤口又摔得厉害,我们就胡乱用了些药。现在你来了,应该有更好的药方吧?”止月看了楚冰一眼,便向老人走去,俯身朝他的膝盖一看,道:“虽然不能对症,但用一些也无妨。只是这样厉害的摔伤,加上老人家年事已高,想要痊愈是不可能了,以后会有一些跛脚,需要拄根拐杖。”说罢,又起身向楚冰道:“知春草采来了吗?”

楚冰点头道:“采来了。阿彩,快把刚才姐姐交给你的包裹,拿给那个白衣服的姐姐。”

阿彩却紧紧抓着胸口的包裹,生气的瞪着止月,似乎并不想把包裹给他,直到俞老丈轻声呵责了两句,才慢慢递出了包裹。而止月依旧一副冷冰冰的面容看着阿彩,接过包裹以后也没说什么话,打开包裹看了看,就顾自己走到一旁配药去了。

眼见场面颇有尴尬,古剑心赶紧扯来一个话题对俞老丈道:“伯父,请问您家住何处,当年因何与家父分离的呢?”

俞老丈回忆道:“我们兄弟两本来都是住在夕觞城的,长到二十岁上下,两人便接受了父亲的茶叶生意,良庸去各地采茶进货,我就在夕觞做买卖,生意虽说不算兴旺,也算是富足了。

谁知有一天战火突临,前朝的定北王、征西王和安南王纷纷叛变,等到当时的夕觞城守城将军雁惊寒发现叛乱一事杀出城外重重叛军的包围向王都郁鼓告急之时,郁鼓已然沦陷。”说到此处,老人眼中神色哀伤,却没有含泪,想必是时隔多年,心中对故国之思已经淡忘,又或者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

一声长叹后,俞老丈又续道:“兵乱之时,良庸正在天佑城,兵荒马乱,一时间也回不来,便打算等到叛军被镇压后再行回来,谁知这一等,便是江山易主,改朝换代。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东西两隔,像我们这样没权没势也没有武艺的小老百姓根本无法再见了。

好在当时并非所有讯息都断绝了,至少东西两边书信还能传递,这虽然是叛军收买人心的一种方式,但也确实为我们提供了便利。此后几十年我们兄弟两便一直书信往来,我从他那里得知他在一个小渔村安顿了下了来,娶了妻子,只是多年来没有子息。后来他来信说收养了一个被人遗弃的孩子,想必就是你吧。”

古剑心点了点头。俞老丈又道:“只是大约十年前良庸与我便不再有书信往来,原来是已经离世了。他是病故的吗?”古剑心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他不忍把俞老爹的惨死说给眼前的老人听,也不想回忆起这一段往事,便强忍住心中的酸楚,道:“家父……家父走的很安详。”俞老丈听了一顿,随后笑着点点头,道:“那就好。”俞老丈见古剑心言辞闪烁,虽知道他说的不一定是实情,却也不去为难他,转而转移话题道:“对了,孩子,你们又是为什么会在这里呢?刚才听那位姑娘采摘了药草,是有人受伤了吗?”

被这么一问,古剑心又迟疑起来。自己现在身负欺师灭祖,勾结魔教的嫌疑,若是将自己的经历和盘托出,恐怕也会给眼前无辜的二人图惹祸端,但避而不谈,又显得自己过于疏远,心念一转,便道:“伯父有所不知,家父去世后,晚辈便去拜师学艺,一心想要行侠仗义,谁知被人陷害,无奈出逃,途中一件能够证明晚辈清白的物件又被人所盗,眼下我们正要去找那人。为了隐匿行踪不被仇家发现,才在这里暂时落脚。至于药草,是晚辈受了些内伤,请止月姑娘调配的。对了,”古剑心指了指楚冰与止月,向老人介绍道:“这两位分别是楚冰楚姑娘和止月姑娘,楚姑娘是我的同门师妹,也是现在唯一相信我清白的人。止月姑娘是我们路上遇见的朋友,是个神医。”

一直不说话的阿彩这时突然冒出来一句:“爷爷,原来神医都这样冷冰冰的不理人吗?”俞老丈轻声责备道:“阿彩,不可以这样没礼貌哦,止月姐姐是个好人,你看,她不是把爷爷的腿医好了吗?”

阿彩却分辩道:“本来嘛。风老爷爷不也是沉默寡言不爱说话吗?倒是白炎哥哥还热心肠一些……”

此言一出,楚冰与古剑心都是心中一凛,神色大变,反而没注意到一旁的止月也浑身打了个寒颤。

楚冰当先问道:“阿彩你说什么?白炎?哪个白炎?”

阿彩看着楚冰,一脸天真的答道:“就是天瞑教的教主,白炎哥哥啊。”

这一下楚冰更是如遭雷击,眼神立刻变得冰冷而充满敌意,盯着阿彩,一字一句问道:“那个白炎是你什么人?”阿彩被楚冰的眼神吓坏了,嗫嚅了几声,躲进了俞老丈怀中不敢说话。俞老丈叹息了一声,道:“姑娘,我知道你心中所想。我虽然不知道你们是什么门派,也不清楚派系之争,但是我知道东边的人们一直认为天瞑教是个魔教。我不知道你们的偏见从何而来,我也知道一时间无法改变你们的想法,但是我想告诉你们的是,这几年来西边的人们长期处于没有朝廷管制的状态,也没有军队边防,但是却从来没有西域的强国敢来进犯,其原因就是有一个天瞑教在庇护着我们。如若不信,你们大可以去夕觞城看看,那里是最接近天瞑教的地方,也是最受保护的地方。”

这一番倒叫楚冰无言以对,不过她也不想和眼前的老人多作口舌之争,何况他还是古剑心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于是,她便转过头去,帮着止月磨药去了,不发一言。

沉吟半晌,古剑心才开口道:“伯父,门派之争,您不在其中,不知道其中太多的内幕,您只要相信,邪不压正,总有一天,您会看清正邪之分的。”

老人神秘一笑,道:“孩子,旁观者清啊。”随即扯开话题道:“刚才你说东西被盗了,可曾记住那人模样,或者知道要到那里去找?”

古剑心道:“那人的模样很好认,他是个西域人。江湖人称他为‘贼王’三叶。”

俞老丈一惊,道:“是他!”

古剑心忙道:“伯父,您认得此人?”

俞老丈道:“当然认得。此人就是出生在夕觞城的,因为是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自然无人不知。不过他也算是个侠盗了,专门劫富济贫,去偷窃富商家里的财产来布施给城里穷困的百姓,而且大多是从蜮城或者东边的富商家里偷来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偷了你的东西。”

古剑心既然得知三叶下落,心中大喜,忙道:“伯父可知此人现在何处?”

俞老丈道:“根据三叶的习惯,每个月的前半个月一般都会待在城中,现在应该还在夕觞。”

古剑心闻言心中大喜,转头对楚冰道:“太好了冰儿,我们知道三叶的下落了!”谁知楚冰却没有高兴起来,反倒是娇叱一声道:“什么人!”便身形一闪出了山洞。

古剑心知道藏身地点暴露,也急忙走出山洞去一探究竟。掀开爬在山壁上用来遮挡洞口的藤蔓,便见到楚冰正与四人对峙。

还没看清楚来人,古剑心便听楚冰带着惊讶而又绝望的语气道:“祁……祁师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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