宠渡昏睡着,直往下沉,蜷着身子,似个腹中胎儿。体外裹有一层光膜中,宛如鸡子。周遭是浑沌,扭曲着,黑暗、怪异而荒诞,似蒸腾的热浪。坠不知多久,脚下有片荒原。
荒原上,草枯了,四处飘着黑色碎片,一片衰败。
天空是灰色的,不再有星点。
他落到荒原,很轻,隔了半晌,悠悠醒转,喃喃道:“这里……我来过耶。”
昔年,净妖宗后山炼药谷,宠渡因中唔嘛入梦之力,深入梦境,看遍过往,阴差阳错下,再启造化命盘。而今,却因烛九阴蜃气致幻,梦回荒原。
宠渡忆起那两扇镜门,“上回梦醒时,镜门破碎,到底结果如何?门内那团金光,究系何物?”放眼望去,乐见镜门还在,只塌了大半。“那些碎片,定是镜门的了。”心念乍动,已闪至门前。
门前那棵树还在,郁郁葱葱,不似周遭的破败光景。宠渡晃了眼,从门缝里遁入虚空,见金色光团犹在,招到跟前。机不可失,只怕梦醒来不及,忙把手搭了上去。
金光似水,荡漾开来,裹他进去。
是一方小天地,泛着金芒。
有股热意,暖似娘胎。
正是这股温暖,把他从浑沌唤至荒原。
放眼所见,满眼金光。天幕之上,有两道人影,很模糊,不见其面,只看出是对男女,耳鬓厮磨,很是亲昵。
一见二人,宠渡倍感亲切,“莫不是爹娘?”有嗡嗡的话声,凝神细听,听不清。只见女子欢笑,似男子讲了些趣事儿。
宠渡不由的跟着笑起来。
两人很惊讶,男子俯下身,摩挲着女子鼓起的肚皮,说着话。
嗡嗡,嗡嗡。
仍听不清。
但两人是大乐的,哈哈笑着。
不知过了多久,忽而人声喧哗,天幕震颤不已,明灭之间,轰然碎裂。阵阵黑气,黑得发亮,只如猛兽游走,肆虐八方,终攒聚成团,轰轰碾至。
宠渡猛颤,顿生出大恐惧!
正不知如何是好,怎见得金光汇集,裹他在里面,凝作巨大金身。细观其形,正是天幕上的那名女子,奈何仍旧模糊,难辨其貌。但见她握手疾挥,有柄大剑,望黑气斩去。
黑气翻滚,有声厉啸,蹿出一具骷髅人身,万丈大小,披盔戴甲,挥刀持盾,咆哮奔来。
砰!
刀剑相交,荡起股股飓风,皆作金黑两色,连天接地,呼呼漫卷。一时电光乍闪,惊雷滚滚,宛若修罗地狱。
正相持不下,怎料天地猛颤,另有黑气下来,似泄闸之洪,铺天盖地,化一八爪巨兽。女子金身震荡,叫那巨兽捆住,一时难脱,见骷髅挥刀劈来,自知凶多吉少,忙召出一物,望宠渡扔来。
一棵树。
绿意黯然,生机无限。
说时迟那时快,骷髅手起刀落,劈碎金身。刀意不绝,落将下来,有缕黑气穿透光膜,钻入他体内。所幸绿树罩下,护住宠渡,与那黑气彼此侵蚀。
但那黑气纵只丝丝,也令人浑身战栗,只如撕魂裂魄。宠渡痛纳不住,惨嚎声声,顾不了绿树与黑气最后如何,早醒转过来,连喷两口黑血。睁眼看去,却是墟海光景,身上盖着衣袍,正躺在山外沙地上。
不见庄清羽。
这次比上回更惨,不单七窍流血,连每个毛孔,也渗出血丝。宠渡剧痛难当,无法动弹。有只山猪来,啃过几口,只硌得牙疼,摇头晃脑又回山中。
足足躺有一日,他方能勉力坐起,身旁有枚玉简,想是清羽所留,忙过了缕神识进去,读罢怅然。
清羽走了。
只这一走,不知存何心思。怕尴尬?宠渡笑笑,也无奈。老实说,他也不晓得,该如何自处,回想种种,叹道:“我对她终归是有情的吧!”大抵女人都有大智慧,既难面对彼此,何妨先退回去想想?
去哪儿?没说。
隐仙台?或许。
更为可能,回去替阿妹解毒。
她阿妹又在何处?不知。
宠渡始觉,对这姑奶奶所知不多,回想昨夜,恍如梦境,“小爷的头一回……就这么没了?”猛扇几个巴掌,“我毁了人家清白,怎只顾自己得失?当真该死!枉费她对我的情意!”
呆坐半晌,宠渡洗净身子,换上衣袍,又想方才梦境。那不只是梦,更有尘封的记忆。历经种种,他早猜身世有异,而今得了佐证,并不意外。
一切都是局。
不过,这局藏在雾中,眼下看不透丝毫。忆及过往,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儿,又有哪些人、哪些事,与此相关?
比如……酒鬼师父?
老头子道行低微,却见识非凡。宠渡自问,所遇之人中,无出其右。其藏书,所载物事简直闻所未闻。别的不提,单说先前见过的,禺鸟与烛九阴,便写在一册书中。
其名,《山海经》!
宠渡又拣了几样书简,逐一读过。儿时只当是故事,读着好耍,当中细节多有所忘,而今再读,颇觉匪夷。
就说有本《封神纪事》,讲的是,在妖人两族千年血战之后,不知多少载,有封神之战,席卷天地人三界。各路妖魔鬼怪、神仙佛圣,悉数登场,少有置身事外,那才叫一个惊心夺魄、震天动地。
奇就奇在,此等盛事,未有只言片语,见诸后世书简。妖族没有,人族道门也没有。至于魔道冥宗之流,只怕也无。而况今番再看,犹有异感,总觉着不对,似这书中的故事……少了些东西。
若要说哪里不对,该怎么讲呢,是些细节。这种细节,放在往常,并不要紧;但在这书中,却甚为关键。宠渡抓耳挠腮,到底想不出来,大感烦闷。所幸忆及往昔,顿悟他事,聊慰心怀。
胡离的昆吾剑。
黑风老妖的化血神刀。
净妖宗的绝仙剑。
狮象王的八卦云光帕。
“这些宝贝,皆非凡品,只因驭宝者境界所限,未能尽显其威。但,确是仙宝无疑。必是封神战后,流落天地间,被后人偶得。既如此,是否另有仙宝传世?”
“还有,那桃谷五仙所在的桃山,据姥姥所言,乃因半截桃枝生发。这桃枝也来自仙界!”宠渡福至心灵,一通百通,又想到自在老人与霍仙姑,“只此二老,便已是人仙的道行,可想在此然谷大地上,化神之修不在少数,何以不见他们飞升仙界?莫非……仙界有变?!”
一念及此,宠渡不寒而栗,“若真如此,是否也是局中一环?仙界都摆不平的事,要我这小喽啰来搞?闹着玩呢?也罢、也罢,该来的总会来!道行才是硬道理!”
宠渡晃晃脑袋,索性不再想,取朱费储物袋,打开来看,——哦哟!,果然名门子弟,当真富贵,存货不少嘞。只灵晶,就有数十万,另有书简、符纸、法器诸般,皆是道修必备的家当,不必细表。
单说这当中有本秘籍,载有一式神通,曰“遁地术”。宠渡草草看过,着实欢喜,“噫!好神通!”细研一番,更觉此术有三点,远非五行遁法可比。
其一,曰“贵”。
以耗费真元而论,若土遁为一,则此术为四五。宠渡却不惧,两片真湖皆是不俗,不愁灵元枯竭。纵是他自己,都想晓得,体内真元何时用得完。
其二,曰“活”。
五行遁术是死的,不论何种境界使来,该走三百里,或许少些,但绝不会多出毫厘。
此术不然。虽说归元境内,撑死走个百里;但胜在可近可远,全凭心意,且道行愈高,走得愈远。另不限时候,随发随走。想五行遁术日限一回,真要跑路时,哪里够用?
此乃遁地神妙所在,尤合他意。
其三,曰“硬”。
此乃神通,非彼寻常道术。若不炼肉身,硬使出来,无异于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其弊端比五行遁法更甚。
“此术倒似与我定做的!无怪这肥道子千方百计,想要我这具肉身,必是此故!但首阳宗底蕴之深,岂会没有个炼体的法门?想必此术,他也到手不久,尚不及回山,反便宜了小爷。奈何、奈何!”
他只猜得其一,却不知朱费更想夺的,是他的逆天根骨。
闲话休题,却说宠渡看了数遍,无有不妥,当即操演开来,一日功成,三日精熟。就要试试此术,将身一扭,即时不见,出来已在百里山中。再扭,立回沙地来。又遁入地中,只露半个身子在外,这边闪、那边闪,浑似土拨鼠,自得其趣,玩得不亦乐乎。
得见神妙,宠渡大喜,连连拍手叫好:“妙极!妙极!”想想顿觉好笑,“首阳宗开山之辈,到底传下何种祖训?这门下弟子,尽练些跑路的法门,当真有趣。”又取碎灵剑,参研无果,压下不管。渴了吃野果,饿了打野味,不去深山中,只待獒夫人来接。
如此过有十来日,遥见天边飞来黑影,正是狗子到了。宠渡见她伤势痊愈,也自高兴,笑问:“你把姑奶奶带去哪儿了?带我去找她呗!”
狗子不理,翻个白眼,喷鼻就飞。宠渡大叫:“你这狗子!怎说走就走!”急忙忙抓住狗尾,荡落犬背。
“她心思缜密,只怕早打点好了,叫这狗子别带我去。”宠渡无奈叹道,“这倒好,奴儿没下落,而今还要寻那姑奶奶!难不成小爷命犯孤星?”
行有三五日,正有一截山岩,方圆百里,高数十丈,直挺挺的,如尖枪立在水中。光秃秃的,除去灌丛,不见林木。这山本是一体,却从中分作两半,似个一线天。
宠渡深以为奇,只叹造化之妙。正要走,顿有灵感,皱眉忖了半晌,驭狗子落在山上。目测中间那缝,宽三尺三左右,隐觉不妙,急取避水珠,潜海去看。
怎料水下山体,庞然无匹,被一道沟壑,分作两半。宠渡瞅着眼熟,不祥之感愈烈,沿沟觅源,得见山洞,入洞乍看,顿时怔在当场。
此不是入中境时,坐过的那个石洞?!
如此说来,这、这是……龙盘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