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炼出解药,鬼丘生大悦,正在炉前手舞足蹈。见宠渡进洞,忙拉过来,笑道:“小鬼运气,此‘百毒丹’终叫老儿炼成耶。速速服下,且看药效几何。”
丹丸仅指甲盖大小,圆不溜秋,黑咕隆咚,犹有辛辣之气。宠渡看了半晌,怎看怎不似解药,反似毒药,小意问道:“此丹真可解毒?”
鬼丘生喝口酒,骂道:“老儿炼的是鬼丹,自是以毒攻毒。有无效用,你吃了便知,怎恁个磨叽?难不成要老儿喂你服下?”
宠渡讪讪,心想:“我在冥宗,走不脱,再有时日,只怕毒发。这老鬼若要害我,断不至费此周章。左右是死,拼了!”将丹药含在口内,抢过鬼老的葫芦,也灌了一口,和酒服下。
鬼丘生见他果真吞了,笑道:“你且查查手臂?”宠渡挽袖看去,果见那灰线渐渐褪去,几息不见,料丹毒已解,甚喜,望鬼丘生拜道:“多谢先生。再造之恩,莫敢有忘。”
老头不言,仍来号脉,皱眉叹曰:“哎呀!不好嘞!”宠渡闻言止笑,“如何不好?!”鬼丘生道:“想是我这丹丸药性刚猛,破你之毒,绰绰有余。这余下的嘛……当然还在你体内。”
宠渡道:“岂非说,我又中毒耶?!”鬼丘生道:“是这理儿。”宠渡求解,老头摆首言道:“老儿可解不了,你去找丹老头吧。”
宠渡微愣,想起俩弟子与鬼文怪异脸色,旋即想得明白,“这死老头!想必早打算毒我,欲借此,与丹夫子见个高下。”破口骂曰:“你这鬼道!所谓医者仁心,怎这生害我?!”
鬼丘生贼笑言曰:“没把你立时毒死,已是老儿仁心耶。小鬼却不厚道,倒说说,几时诓你?”宠渡切齿道:“早前说替小爷解毒,现又下毒,怎不是诓我?”
老头笑道:“老儿问你,之前的毒可解了?”宠渡道:“解了。”鬼老道:“这就对了嘛!既为你除去先前的毒,怎能说诓了你?”
“这……”宠渡哑然,想一想,还真说得通。人家只言解毒,未说不下毒!只恨自己解毒心切,大意之下,不曾琢磨鬼老的话,好不悔恨。
鬼丘生道:“还不快走?离毒发尚有一月工夫,以你的身法,赶得及。”抛枚玉简与他,“凭此物出宗。”宠渡问:“我若想回来,又该咋办?”鬼丘生挑眉讶道:“咦?!你还敢回来?不怕老儿再毒你?”
这不废话?
此处于小爷,实乃福地,岂可轻言错过?
但此事不可明言,宠渡道:“我早说敬仰贵宗,自然要拜在门下。前辈既毒了我,何不成全,将我收在门下,也算两清,如何?”鬼丘生换个玉简与他,“哼哼!小鬼倒会讨价还价!你且活着回来再说!”
此非说入宗有门儿?宠渡暗喜,接过玉简,直奔出洞。鬼丘生兀自笑道:“丹老头,看你这回有甚法子,可解老儿的百毒丹。”心下大悦,自斟自饮,好不悠然。不题。
却说宠渡出洞来,跨过奈何桥,径出枉死城,至“轮回台”前,借玉简出冥宗,身在鬼域,散光护体,暗运真经,但叫鬼气难犯。
只因两地相隔,有数万里之遥,又时日有限,实非炼化鬼气的良机。宠渡不敢耽搁,使起遁地术,总有千儿八百回。只赶得粗气吁吁、喘如老牛,早把鬼丘生全家骂个遍,下起腹中胎儿,上至十八代祖宗,无一放过。
所幸一路顺遂,未出岔子,耗了半月,已到悬壶山地界。坊市纵有百般热闹,他却顾不得看,直奔山下。正见道众汇聚,却不上山,反挤在数十片光幕下,翘首观望。宠渡不解,自有番打听。
“道兄不知,那上山之路,看似寻常,实则另有玄机。夫子曾言,‘心不坚者,救也无用’。故此布下幻阵,查察道心。道行愈高,愈是凶险。”
“欲登山,必过阵。除此而外,别无他途。先前已进数十人,阵中光景,便映此光幕上,便宜我等共参。”
细观光幕,有峰峦叠嶂,有兽潮汹汹,有水光潋滟,有市井日常,有独钓寒江,有声色犬马,有道成名就……
各人境遇,不尽相同,或好或坏,或善或恶,或渴望、或畏惧,皆乃心中执念。相由心生,道心稍有不坚,便难以自拔。
幻象背后,藏尽凶险。
宠渡看罢叹道:“这等老怪,怎恁多过场?!”说归说,要登山,还得闯阵,当即闪出,拾级而上。道众惊言:“呀!又来一个!且看他又如何!”
且说奔行路间,前一脚,尚且山色幽幽;后一脚,却身落荒原。宠渡暗呼:“入阵矣!”放眼顾望,遍地干草,有棵枯木,一片死寂,无有半点生气,讶道:“这是何说?没有头绪,如何出阵?!”将遁地神通使了数回,不顶用,仍在荒原。
“境由心生。此等幻象,必依执念而生。要破阵,心中无念即可。但此念既为‘执’,又如何放得开?!而况,执念为何,我亦不知。莫非……便是这片荒原么?!”
宠渡蹙眉盘坐,苦思破幻之策,将荒原看了数番,每道山丘,每个浅凹,都不曾放过,愈看愈觉着眼熟,顿有所悟。
此非梦境荒原耶?!
试问这荒原,何以叫他心念难忘?
只因这荒原上,满地青草,长有绿树,藏着过往,有扇镜门。那门中,有最初的记忆,虽朦胧未知,却可见爹娘,事关身世。自小到大,不就想问问二老,何以弃他不顾?这一切,早化作执念,深藏于心,亦不自知。
但而今,不见镜门。
绿意不再,唯有朽木。
草也是枯的。
此非荒原,实乃荒漠,非他所喜。
宠渡已有猜想,“待把荒漠作绿野,但叫枯木再逢春,或出此阵!”荒草无尽,树只一棵,当然先养树。见它枝枯叶落,不胜唏嘘,“树兄!我上回来,还见你盎然勃发。不过旬月,怎落得这副惨样?”
殊不知,昔日墟海山岛中,与清羽初试云雨后,沉睡中,他二入镜门,聊窥身世,受黑气浸染。幸有此树献出生机,始保他无虞,不然早死。也因而,使此树枯萎殆尽,之后与鬼武死斗,方才那般艰险。若有此树在,何惧万鬼吸食?其生机,早将众鬼撑死耶!
闲话休题,却说荒漠内,宠渡择一凹地,取扶幽鬼戟,掘地寻水。挖有三丈深,半丝水气也无,好无奈!自思:“草木之根,入地多深?竟也干死!我纵是再挖十丈,只怕也不见水。”
但……若不浇水,何以养树?
“此间既为幻象,非常理可度之。”宠渡思之再三,转以真元喂养,果然见功,树根处,绿了些许,眨眼即逝。只此片刻,已耗去半湖灵元。又灌了半湖,仍不过如此。
第二真湖告罄,收效甚微,宠渡怎甘心?想用第一真湖,但烙有灵印在内,又怕叫人察觉,十分纠结。
“他二宗离此地,数万里之遥,当无有所觉才是。若不用真元,如何养树?树不活,怎出此阵?出不了阵,自然无法解毒,唯有待死,还管那许多?”
转念想罢,再无顾忌,换了第一真湖,敞开来用,皆以养树。奈何绿意乍闪即没,未多留半刻。但好歹摸着门道不是?岂可轻易言弃!宠渡咬牙发狠,盘坐树下,运起真经,吸纳灵气,尽数滋养枯木。
一时浑然忘我,不知外间事。
说此幻阵,既砥砺道心,非是虚名,自有诸般灾劫利害。
先降雨灾淋他。这雨不是东西南北雨,亦非一年四时雨,唤作沸雨。自真湖而起,灵元沸如滚汤,蒸灼脉窍,从内到外,攒聚成云,化雨而下,但叫人肉身消融,毫毛难存。
次降火灾烧他。这火不是天火,亦非凡火,唤作阴火。自本身涌泉窍下烧起,直透泥丸宫,还攻五脏,旁灼四肢,但叫人五脏成灰,四肢皆朽,只把千年苦修,俱为虚幻。
又降风灾吹他。这风不是和熏金朔风,亦非花柳松竹风,唤作赑风。自顶门中吹入六腑,过丹田,穿九窍。其利如刃,其锐如锥,但叫人骨肉疏散,其身自解。
再降雷灾霹他。这雷不是九霄玄雷,亦非平地惊雷,唤作念雷。自识海而起,打三关,走百骸,环相攻击,霹魂雳魄,但叫人一息间,精神四散,永不凝聚。
然……任尔森罗万象,我自岿然不动。
一切,自为梦幻泡影。
不言宠渡抱元守一,不受其扰。却说山下道众,见水火风雷纷至沓来,无不震骇,都来围观,悄议不断:“此是何人?闯个幻阵,恁多坎坷?!”更惊了山主丹夫子,“小娃有趣!不过归元道行,怎引动这等灾劫?”也要看个究竟。
却说宠渡闭眼冥思,于此妙境内,物我两忘,正见虚空中,有光点跳动。心随意走,聚点为线,以线代笔,描出一物,乃是道树影。树根、树干、树枝、树叶、树纹,画好了,样样齐备,但……似树非树,总觉有缺。
到底缺甚么呢?
又画一棵,还是少点东西;再画,——嗯,同样没有……一直画,不停地画,愈画愈快,愈画愈像,各式各样的树,大大小小的树,或全或残的树,填满虚空。
却尽是灰色的,死树。
连缺了甚么,他尚不知,又怎画得出真树?索性搁笔不画,只看树。那树未画完,是棵残树。不知看多久,渐渐地,虚空之中,树越来越少,都汇在残树里,化作一棵完整的树。
恍惚中,似受风吹,似有霜冻,似遭日晒,似被雨淋。那树活了起来,扭动躯干,树枝摆荡,树叶翻响,虽很慢、却坚定,迎风、逆寒、抗日、冒雨,宁折不弯,昭示着树的气概。
“原是少了此物!”
宠渡了悟,大笑不止。只见那树,立时金芒大盛,照亮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