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有所求,日思夜想,总有些巧思与急智。却说受言语激将,鬼文灵机大动,有点想法,要打个赌。
宠渡问:“怎个赌法?”鬼文道:“就赌困不困得住你。”宠渡道:“困得住如何,困不住又如何?”鬼文道:“困得住,需你从我;困不住,我不拦你,去留随意。”
宠渡想一想:“这厮避重就轻,报信之事,绝口不言。他不拦我,自有别人截道。”笑骂曰:“师兄好算计!你困我不住,只需报入宗内。彼时,冥主亲来拿人,我更走不脱,到底难逃你手。这买卖不划算,我不赌。”
鬼文道:“小哥哥这等机灵,怎不叫人家中意耶?”宠渡道:“莫说恁多!你有何手段,尽管使来。不然我跑了,你没地儿哭。”鬼文笑而不语,只管舞扇。
那扇每摇一次,便换一色,赤橙黄绿粉蓝灰。每变一色,地上便多三个娃娃,分是“怒三尸”“喜三尸”“乐三尸”“爱三尸”“淫三尸”“哀三尸”“恶三尸”,总有二十一个女婴,表情各异,闹嚷嚷,叫喳喳,围着宠渡团团转。
喜怒哀乐爱恶欲,七情皆备,声浪散荡,鬼音钻耳。宠渡身在垓心,见那笑嘻嘻的,也跟着笑;见那怒冲冲的,也跟着怒;见那哭啼啼的,也想哭;见那乐哈哈的,也跟着乐。一时心不随己,烦不胜烦,晓得有古怪,暗运真经,守得六根清净。
鬼文讶道:“噫!你所修,到底是何功法,竟能挡此七情幻音?!”收扇挥袖,婴尸齐鸣,跃起空中,望他扑去。
宠渡舞起鬼戟,比昔日鬼武,还要耍得圆范,只舞得密不透风,滴水难进。又化符,又放鬼水箭,见一尸,打一个;见两尸,打一双。奈何打散再聚,简直没完没了。
那娘娘腔掠在场外,再舞折扇,婴尸霎时闪没,已黏在宠渡身上,张嘴就咬,却哪里啃得动?鬼文笑曰:“你这身肉,正可给娃娃们磨牙。”令大力婴,抱腿猛掰,将人摔在地上。
宠渡暗骇:“好大力!”倒下来,落在尸堆儿里,站不起,滚不动。只因另有三尸未现,怕被偷袭,又防着淫三尸的迷雾,宠渡顺势遁入土里,无用,出来后,仍被裹得满满当当。
鬼文道:“只凭鬼术,可搞不定这些娃娃。你原本的功法哩?还不使来!”宠渡笑道:“你想看我本来功法?只怕吓死你!”鬼文心想:“还嘴硬!且放个‘天龙尸’,再与你添把火!”取一小扇,暗里抖开。
这七情子扇,半尺长,黑面白纹。所绘仨女婴,与此前不同,半睁双目,神情麻木,不笑不哭,不喜不怒,有个大脑袋,身小如毛虫。
鬼文小意扇了扇,只放一个。那婴尸落地,瞬忽猛涨,头大如山,身长几十丈,圆滚滚的。身下有百十对人手,以手代足,轰轰而行,浑似个白首蜈蚣!
宠渡正与小尸瞎扯,不察来个大家伙,只觉地面剧震,抬眼看去,也吓大跳。那天龙尸爬得飞快,赶上前来,张口喷股浓雾,软如水、浓如云,宛若泄闸之洪,将他裹了,连那二十一小尸,一并吞了。
宠渡滑进巨婴肚里,见空旷无匹,眼望无尽,没有脏腑之类,唯鬼气翻滚。自思言曰:“只怕又是自成天地!我纵有身蛮力,却无处使,说不得要动真功夫!”
只因先蛮之体,气场太强,若使出来,必惊玄冥。宠渡无奈,转用第二真湖,只运起玄功,登时气息大变,身泛金芒。
这光,本自克星,荡涤八方,保得鬼气不侵。宠渡低喝:“不够耶!不够耶!”攒拳顿脚,复将真经催运至极。
霎时,真湖咆哮,道元勃然流转,灵息外散,卷起层层气浪。光团愈发明亮,万丈金芒透体而出,恍若日出东方,辉耀八荒。
且说鬼文得见功成,好不欢喜,尖声大笑曰:“到底落入我手!”抖开母扇,来回摇了几摇。廿一小尸闪出,在巨婴上爬来爬去,耍了一阵,个个哈欠连天。鬼文自言道:“此番可苦了你们,回来歇着吧。”
说着,就想收入扇中,怎见得,骷髅灯笼蓝焰下,乍闪刺目金光。巨婴尖叫阵阵,抖如筛糠,浑身痉挛,腹部抽搐间,阵阵干呕。鬼文蹙眉骇曰:“怎的,还吃坏肚子?以前可从无此事!”
正想着哩,只见巨婴惨嚎,“哇”地一下,吐个光团出来。那巨婴口中,还淌着鬼气,落在金光上,哧哧作响,焚个干干净净。
更扯的是,廿一小尸,本自耍得高兴,甫见那光,便似见猫老鼠,早在那厢惊叫唤,怕得要命。娃娃哭了,自然要找娘。婴尸个个连滚带爬,直往回奔,被鬼文收在扇中。
金芒灿灿,炫目迷眼。受光一照,身上气息顿弱三分,鬼文也自暗骇,见里边有个人影,虽看不真切,却也晓得是谁,脱口惊呼曰:“好个鬼狂!你、你是佛宗的人?!”
金光渐弱,宠渡笑道:“佛宗?给小爷提鞋也不配!”鬼文道:“你到底修的何法?”宠渡道:“师兄,你不总想看么?让你看个够!”提拳轰在巨婴脸上。
“噌噌噌”,那巨婴直望后倒走,百手狂舞,也止不住退势。最后滚了一圈,趴在地上,又痛又怕,爬入鬼雾中,去向不明。
鬼文既惊且怒,喝曰:“我的天龙尸!”话音未落,忽不见人影,晓得不妙,急忙忙转身,正见一金色拳头打来。
奈何!到底在玄丹境界,灵感不是吹的,这厮也是斗法老手,早有应对,右手执扇,左手托扇,横架于前。
扇中鬼元流转,爆散开来,抟个黑球,罩住鬼文。宠渡光拳破风,有利箭之势,堪堪来至,正正打在七情扇上。砰!响一声,抵在一起,互不相让。
这边是金身明晃晃,那边是乌球黑黢黢。霎时金芒回旋,鬼气倒卷,地上裂纹游走。气浪横扫,两人衣发飘扬,脚下枯叶翻飞,衬着幽幽蓝焰,这光景,倒有别样的美。只是这美,透着几分诡异。
僵持片刻。
鬼文后怕不已,“若非及时察觉,定被此拳打个窟窿!”但听低喝声起,不料对面紧拳一顶,顿觉猛力袭来,哪里扛得住,被打得飞起。
这等良机,宠渡岂会错过,身形乍闪,早奔将过去,看准那厮还没掉下来,再打一拳。
鬼文莫法,落地要挨打。不想挨?就别落地!只能架扇抵住光拳,跟个皮球似的,又被打在天上。
十几息的工夫,鬼文每要着地,宠渡总提拳来打。前后打有七拳,鬼文飞了七回,心中冒火,“我好歹玄丹,他一归元小辈,敢这生戏我,孰不可忍!”顿起杀心,复将七情母扇,化作丈许大小,提扇要斩。
哪里还有人?
宠渡早借着树枝,跃在半空,十指交扣,狠命砸下。拳落之处,荡起金色光圈,咔嚓声中,骨碎肩塌。
这一回,鬼文警觉晚了,顾得了头,顾不了肩,虽避开要害,却免不了挨这一下,止不住喷口血,望下坠去。亏得土软,只打得陷在土里,摔得尘烟四起。
所谓趁他虚,要他命。宠渡晓得此理,断不会此时心软,“若叫他寻机报信,便是我死耶!”还身在半空,已蓄力再砸。
鬼文本自陷在土中,这会儿工夫,只爬出上半身,下半身还在地里,忙摇起七情子扇,另将天龙尸放来。两头巨婴,百手浮风,飞在半空,张牙舞爪扑去。
宠渡始料未及,将身急扭,躲得了左边,避不开右边,早被那怪甩头咬住,含在嘴里。忙使驭灵功,放龙象去打,穿体而过,打个大洞,刚想跳出去,却见肉壁蠕动,那伤口转瞬愈合。
可以说,龙象一飞出去,伤口便合上,就跟没打穿过似的。宠渡讶道:“这可咋办?难不成,真要召出蛮身?”还在斟酌,顿感微风,巨婴体内,传来股吸扯之力。
力有古怪,并不强。风也不疾,乃寻常风,没有毒啊、鬼气啊之类的蹊跷,更不似要扯他进去,倒与人的呼吸,几无二致。
——等一下!呼吸?!
宠渡灵光乍闪,隐有所悟,不料吸力顿消。风倒还有,不过此风非彼风。先前的风,是往里吹的;这时的风,却是往外送的。他脑中一记惊雷,豁然想通,直呼不妙。
说时迟那时快,宠渡只觉飓风刮体,被卷着,身不由己,竟被巨婴一口啐出来!似那出膛炮弹、离弦之箭,轰然撞在婆罗树干上。
这一撞,当真非同小可。
想那婆罗树多粗?径长三十丈哎!厚重似墙,受此撞击,也遭不住,兀自摇晃不已。那树干上,凹了大片,活生生拓个人形下来。
只此一撞,宠渡脑内轰轰,五迷三道,只觉骨酥筋麻,恍似肝胆俱裂,真湖震荡间,气血翻涌,忍不住连连咯血。这还是他自恃肉身,若换作常人,早散成八块矣。
却说鬼文见此光景,本想补一刀,转念自思:“不知是否真伤?这小哥哥狡猾得很,就怕是耍诈诱我。若去了,岂不正中下怀?
“他这模样,显是未尽全力,却能伤我至此,则保命的本事,更为不俗。不使出来,定是怕惊动宗门。
“我虽也有手段,必不输他,但冥主曾言近日有劫。我若将小哥哥逼急了,他来个鱼死网破,只怕我凶多吉少,正合应劫之语!”
一念及此,鬼文心下发凉,后怕不已,暗叹:“到底天时不在我这边!”便取七情扇,丢在半空,御扇而走。回首笑道:“小哥哥!我先去躲躲,却也舍不得你走耶。”早捏碎信简,有团黄芒,望森罗殿,破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