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父女进了大门,迎面一段雪白粉壁墙,墙下点的花草并几竿竹子都十分繁茂,顺墙西走不多几步,便是垂花门,门上檐柱也都是木头的,柱上雕着花瓣莲叶,也颇为精巧。
士隐手牵英莲便欲入内。不想英莲淘气,一把挣开了,拧身却跑去西首那座影壁前,这影壁却也十分小巧,只堪堪遮住壁后一处院门。英莲还从没到过这里,便又忍不住探身去瞧,却见院内小小巧巧,不过四五间倒座,院内竹竿上搭着些衣衫被褥等物,想是家下仆人所居之处。正待细瞅,又听士隐在身后不住喊她,便忙又折身回来了。士隐便说她淘气:“这么爱顽,到处乱跑,小心丢了你。”无心的话,听在英莲耳内,便不免有点一语成谶的味道了。
她心内不由也叽咕了两句,又见这垂花门内,亦有一素白影壁,影壁前有美人蕉及太湖石,后面便是小花厅,穿过厅堂,再往后,便是知雅堂及东西厢房了。垂花门两边一般也有抄手游廊,且左右又各有一屏门,通向跨院。
士隐便带英莲进了西跨院,可喜这院落虽狭长窄仄了些,却十分幽静,又见墙上爬着藤萝,院内植着桃杏梅棠等树,窗前一畦茂兰,树荫下两丛牡丹,都很见精神,显见是时时修剪的。英莲也不由在心下赞一声,好个所在。又想,西面隔壁,就是葫芦庙,挨得这样紧,也难怪日后火起,第一个便被殃及,唉,说不得,要想个法子才好。
士隐见她站在当地只顾乱瞧,便说:“书房里更好顽的还有呢。”于是带她进去。可巧两个小厮飞斛引觞也在,一个踩着凳子正趴在书架上乱翻,一个拿着管秃笔逗弄笼里小雀儿顽。
见了士隐及英莲进来,飞斛忙一把撇了笔头,规规矩矩站好了。另一个翻书的,因背着身,嘴里还只管嚷:“到底哪儿去了?我前番还见大爷看的,这下子怎么左找右找,都找不见?”见无人理他,且又静得不像,一扭脸,方瞧见士隐正在底下皱眉呢,忙不迭的下来,却一时不察,又弄翻了凳子。正在热闹,便听士隐问着他:“究竟又翻什么呢?这么登台上高的,仔细磕着你。”
引觞整好凳子,才说:“才刚方大爷差人来,要寻两本书,我便给他找了。”士隐便问什么书?引觞抓脑袋想一想才道:“两本医术,我虽记不大全名字,颜色却还认得,说是一本黄,一本金。”
听得士隐不由大笑:“是不是《黄帝内经》,跟《金匮要略》?”又说:“平时只顾得顽,正经教你们认几个字,比登天还难,罢了,罢了,明儿再出去,别说是我的书童,丢不起这人。”引觞便吐舌头笑道:“认字比喝酒难多了,我们两个,做酒童还使得,做书童就很勉强了,大爷又不是头回知道。”士隐又问方家仆人何在?引觞便说:“早回去了。因遍寻不着,我便告诉他,等找见了,再差人送去吧。”
士隐便笑说:“几时这老方也转了性,看起医术来了?我记得他最不耐烦这些。”引觞也笑说:“谁说不是呢,方大爷饮酒是个豪兴的,要说读书写字,耐性就比爷差远了,更别说这些鬼画符似的医药册子了。”士隐便笑骂他一声,“猴崽子,偏你又话多,还不再找去。”引觞忙答应一声,又去翻寻。士隐说一声:“底下数,第二排,左手第三格,有两本折页的,你瞧瞧是不是?”一面又逗英莲去看笼里的鸟雀。
引觞一听,当下又跳下凳子,蹲身去找。翻了一刻,果然翻出两本,士隐看了正是,便叫他仔细包了,明日好送去。这里又问飞斛可喂了鸟雀没有。
飞斛便说喂了,又说:“爷刚出去不久,就有阮大哥进来,说是都中有书信来了。”士隐听了,忙问:“信在哪儿?怎不早说?真真你们两个,一个毛躁太过,一个又慢的磨人,竟都不叫人省心。”英莲听了,又瞧这两个小童行事,虽都是不大点的年纪,却一个显见机灵活泼,一个更老成稳妥,性格果然殊异,不觉也笑了。
一时飞斛从案上寻了书信来,士隐看过,落款却不是宋笙,却是他旧时的一个同窗,如今已在都中谋了个小小官职,虽不甚大,在他们一帮人里,也算好的了。
士隐看了信,虽已久不联系,但忆及当年情谊,也不免唏嘘一番,一时又听娇杏走来说:“奶奶打听姐儿回来没有,若回来了,叫带进去呢,这个时辰,只怕也饿了。”
士隐听说,便带英莲出了书房后门,娇杏也随后跟着,英莲此时已有些疲累,士隐便抱她在肩头,主仆三人一路沿着抄手游廊,穿过一扇屏门,来至封氏日常起居的院落,却是知雅堂后,小小三间房舍。
周嬷嬷等人也都在,封氏一见了他们来,便说:“越发没时没晌了,这都多早晚了,才回来。”一时又吩咐吴宁家的,“姐儿只怕早饿了,快端上来吧。”吴宁家的答应一声,便去了,不多时,便提个食盒进门,打开看时,最上层一小碗银耳莲子羹,并一小碗紫米红枣粥。第二层便是一小碟翡翠糕,并一小碟胭脂饼。底下一层另有一小碗鲜虾鱼肉丸,并一小碗嫩黄鸡蛋羹。说实话,自从能够饮食起,英莲的胃口便没被亏待过,天天这么羹汤鱼虾的进补着。
姑苏鱼米之乡,物产丰美,饮食讲究,自不必说,什么春尝头鲜,夏吃清淡,秋品风味,冬讲滋补,不一而足,且士隐又是个略懂些医家养生之道的,封氏虽不熟谙烹饪,却又偏疼着女儿,因此,近来财力虽稍嫌紧张,在一应饮食上,却并不曾稍减。
吴宁家的将碗碟一一摆列整齐,英莲光看着,就不免食指大动了。她从来不是个挑食的人,也许有过,在她不谙事的年纪,比如不爱吃小米,闻不惯芹菜茴香味。但如今她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好,且自从知道小米养人养胃之后,她曾经一个冬天都在熬小米南瓜粥喝,真的,只要你愿意,肠胃也会随心而变的,这世上,连穿越都已经发生,还有什么是不可能?
英莲一面喝粥,一面又暗生惜福之心,许她重生于此繁华富贵之地,也算老天待她不薄,一时又不免想及送她来的那老太太,眼下不知又在哪里?是否又在好心“帮助”他人?
封氏见她胃口大好,面上不觉又多些欢颜。周嬷嬷在旁便凑趣说:“我瞧着,咱们姐儿个子又长高了不少,身子又壮,且喜模样也越发出挑了,奶奶还有什么可烦心的,正是该高兴呢。”封氏道:“也不求她模样将来如何,只要身子骨壮实,没个灾没个病的,我就念佛了。”邹荣家的也笑道:“正是这话,咱们姐儿,虽则有些淘气,却是件好事,说明有精神力气,奶奶倒不必拘着她。”封氏便笑道:“我哪里还敢拘着她,有个爱玩的爹带着,我倒拘得住呢。”说的众人都笑了。一时吃毕,吴宁家的便将剩的收拾了,坐不多时,周嬷嬷并邹荣家的也都下去。
这里便只剩士隐,封氏,英莲,及娇杏。英莲吃饱了,又有了精神头,却只歪在封氏怀内养神,一面又见娇杏在那里,却颇有些心神不宁的样子,自打早间起来,这丫头就有些不对劲,只是英莲再能,也想不到她嫂子一家上头去。
耳内又听封氏问士隐:“最近邹管家在忙什么?”士隐便说:“忙什么?左右不过是咱家的事。”封氏却道:“忙是一定的,咱们家却未必。”士隐便笑问道:“你又从哪里听来些什么事?先不说家生奴才这等话,就凭他打小跟着我,再怎样,也不会生了外心去。”封氏沉吟一瞬,也道:“外心自然不会。况且,这么多年,他们两口子里外料理的,也甚周全,我感激还来不及呢,哪还能疑心他们。只是今日邹荣家的来,我这么听着,却像是。”
士隐便笑她想多了,又说:“前番邹荣在城内置了两间铺子,又在乡下买了百十亩地,这些他都跟我提过,我当时还笑他贪多嚼不烂呢。且这也不算什么,邹荣辛苦这些年,也积攒了些家私,他又能干,就是置些田产铺子,也是该的。”
封氏听了,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道:“虽则这样说,人的精力却是有限的,我只担心他顾了那里,顾不了这里。”士隐却仍不在意,只说无妨。
英莲听了,也不免一时动些脑筋,这邹荣两口子,她素日也都是知道的,其聪明能干,自不多言,且喜又有经商的头脑,倘若善用其才,两相获利,是再好不过的,只是如何开口,如何引为己用,却是难办。
一面想时,一面又见封氏唤娇杏倒茶,一连唤了几声,才见娇杏忙忙的应了,正要拿杯子时,偏又一个失手,将杯子摔碎在地,又慌不迭的收拾出去。这里封氏便忍不住道:“这丫头怎么了?从来没这么荒脚鸡似的,今儿一整天都像在梦游呢。”士隐便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一面又来逗英莲。封氏想一想,却也只想着:“这丫头许是大了,有些别的念头也未知可知。”一时也未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