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英莲醒来,心中渐定,知道和尚并没有诳她,只是接下来。却听封氏问:“瞧这一头一脸的汗,可是叫梦魇住了?”说着伸手拭她额头,又吩咐娇杏端水来。士隐听见,也忙走来瞧。封氏便说:“必是昨晚受了那惊吓,才有这缘故。”
英莲见她焦急,忙握住她手说:“没事,不过只猫,我才不怕呢。”说着又绽出个笑容。封氏这才放下心。却又想起一事,吩咐娇杏说:“旧年和尚送来的平安锁,还在不在?也该拿出来镇一镇。”士隐在旁笑说:“有这翻找的功夫,我再去庙里求一个来就是了,左右就在隔壁。”封氏听了,不由道:“倒是你提醒了我。这一年里大小事情不断,也合该庙里进个香,祈求神佛保佑保佑。”士隐也随她。过了两日,果然合家去了葫芦庙。
英莲也不是初来,只是往常庙内冷清,少有香客,都不似今日,来了附近街巷许多人,一时烧香,许愿,叩头不断,那龛前香炉内始终烟气缭绕。封氏焚香礼佛已毕,又仔细请教和尚两句,正要带英莲回去,却左右找不见士隐。娇杏便说:“许是同净空师傅说话去了。”封氏道:“你瞧这里忙的,谁有那个闲功夫陪他磨牙?快找回来,家去吧。”飞斛忙答应着去了。
正院内立等的时候,忽听佛殿内大乱,有人惊叫,有人高嚷,有人急跑出来,封氏唬得忙问怎么了。不等人回,就见两个和尚抓着木桶,飞奔过来,径直到院角水缸前,咕咚咕咚灌了半桶,便又跳起身,飞回去。才知是走了水。封氏慌得念佛不迭。英莲掐着手心,也不觉掐出一手的汗。正在惊急,便听里面又有人飞出来说:“再拎水来。”外面众人听了,忙又抓了盆水去泼,也有脱了外面襟褂子直接去扑的。幸而进香的人多,那火也不甚大,乱了会子,也就灭了,只余些烟气。众人一面咳嗽着,一面退出来。
此时净空也早已得到消息,忙忙赶来,一面检视,一面查问因由。众和尚便说:“佛前点的海灯,供的香油都无事,却是底下角落里一个蒲团,许是哪位施主不小心落了香灰在上面,迸出一星半星的火,蒲团东面便是帐幔,不免烧起来,此时都已烧尽。”净空忙又走去细瞧。
院内众人,多是善男信女,平日最敬神佛的,此时也不免发些议论,都道这火起得蹊跷,莫非是神佛有甚谕示?一时猜测不休。封氏见烟消火灭,并无大乱,也就心安,只是不见士隐,连飞斛也不见回来。正在埋怨,一低头,发现又不见了英莲。不由大急。娇杏也慌了。忙着找寻。
人群中一个香客忽道:“这是什么?”说着从地上捻起片纸,黄颜色,写了字,说是道家的符箓,却又不大像,也不知是个甚么东西。一会儿又有人嚷出来,“这里也有一个。”最后连和尚都惊动了,出来问何事。
封氏也无暇理会,只低头找英莲。正左右找寻不见,却见士隐不知哪里钻出来,后面跟着飞斛。封氏忙问着他:“英莲呢?可是找你去了?”士隐诧异道:“我才在后面瞧老和尚的宝贝,听见前面乱得不像,这才出来,倒是怎么了?莲丫头不是跟着你?”说话间,早见封氏脸色不对,不由也急起来。
却听净空的声音道:“诸位施主,请稍安,待老衲细看。”说着展开纸片。众香客中有那没看到,或看到不认识字的,便问上面写的甚么?又请他解出来。净空清一清喉咙。
士隐封氏忙着找英莲,哪还管他念甚么,正伸着脖子四处打望,却不防英莲扑上来,脆生生叫着他。士隐忙蹲身一把抱住了。又问去了哪里。英莲也只抿着嘴,不说话。封氏气得点她额头道:“你就顽吧,赶明儿看丢了你。”说着眼圈一红,险些落泪。士隐忙又安抚她。英莲不由低了头。封氏擦了眼角,说声回吧,一时也就转身。
净空看过纸片,纸上只一行字:三月十五,庙中炸供;油锅起火,殃及邻里;伤人毁家,罪孽深重;防患未然,小心切记。文法浅白稚嫩,读来却不免惊心。众人问时,净空沉思片刻,也就说了。众人听了不觉哗然,都纷纷道:“可见神佛是有的。单单一场小警示还不够,又下了谕示。到底该想个防范的法子,也使大家免受牵连。”一时七嘴八舌又出些主意。
英莲随士隐封氏出来,一路回家。纸片上的小把戏确是她所为,原为警示三月十五那场大灾,葫芦庙烧了事小,甄宅一旦烟消火灭,化为灰烬,可不是顽的。万没料到今日就火起,好在没成势,不然,后果可真不敢想。不免又吁出口气。
到了家,封氏问士隐要平安锁,士隐不觉讪笑道:“这个,刚才一忙,就忘了。”欲待回去再要,封氏便说:“那里乱糟糟的,谁有功夫理会你,改日吧。”一时娇杏上了茶,士隐一面喝茶,一面便又说起瞧老和尚宝贝来,封氏也只当是经卷册子,并不在意。倒是英莲扯着他手,问个不住。
士隐便说:“前番我读《离骚》《文选》,上面所有那些异草,如今年深日久,人不能识,我只说也难寻见了,竟不想在老和尚那里翻出好大一包草籽种子来。原本我也不认得,亏得上头都写着名字。也有叫作藿蒳姜荨的,也有叫作纶组紫绛的,还有石矾,水松,扶留等样,又有叫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连。”英莲听他一串名字下来,只觉分外耳熟,倒像是听哪位说过似的。士隐说至高兴,哪里停得下来,什么茝兰淸葛,什么紫芸青芷,什么玉蕗藤,金荿草,一发都出来了。封氏见他心思仍一味在花草上,心下烦闷失望,面上不觉也带出些。英莲见了,忙又岔开士隐话头,胡乱问些别的。
次日士隐果真又去庙中,却见净空正指挥众和尚检视香烛油供,并修整厨房,两只大油锅也换了地方。士隐好奇,笑问他缘故。净空便将昨日示警的事说了。士隐虽也觉内中蹊跷,只是这火患大害,确是不可不防。回来说给封氏。封氏惊道:“若是真的,咱们就在隔壁,一旦火来,岂不是危险?也该做些打算。”
士隐见她惊惶,原本不急的,这下也忙道:“这个我也想到了。当年家祖购置这房子的时候,左右都预留了空隙,就是为着日后修筑封火墙的。只因当时手紧,才搁浅下来。后来一直无事,也就忘了这茬。如今既说起来,咱们寻空筑了就是。”封氏这才定下心。英莲也不觉松了口气。
忙时光阴易过,转眼便到了三月十五。甄宅封火墙将将筑完。好在平安无事,且半夜时分又落起雨来。淅淅沥沥,直到天明。英莲揭起纱屉,看那廊檐下水珠迸落。院中小水洼里也难得漾起些涟漪,像人笑起来,脸上的纹路。心中不由道:“下吧,下吧,多下几日才好。”
不想这雨竟真个下起来,十天半月不止,偶尔放晴两日,过后便又阴雨连绵。封氏忧心今年田庄上收成,说:“去年旱,今年涝,可是别叫人活了。”士隐也不免心焦。一直到了五月底,六月初,丰收眼见是无望的了,却不知灾情多重?能余几成?若有去年半数,勉强也能支撑些时日。士隐一面盘算,一面忙又着段兴带了阮进霍启等人去田庄上看。
他这里只巴望着消息来,花草也无心打理了。也是雨水太勤的缘故,那些花草树木,只一味疯长乱爬,一时枝枝叉叉,藤藤蔓蔓,早没了往日形状。英莲有时从园中过来,满眼芜杂,也觉寂寥。
这日回房,迎头便见段兴家的气色不成气色,慌慌张张,一路小跑去了前厅。英莲便知不好,忙赶进去,却听佳萼正回说:“却是我亲眼见的,并没敢乱说。阮进还好,霍启擦了些皮,只段大哥伤得厉害,是被抬着回来的。奶奶,你别急。”封氏早已经起身,走至门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