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黑黢黢的树影,衬着风声越发诡异,案上一豆孤灯闪烁不定,不留神一丝风儿钻窗缝子进来,忽地一扑,竟把灯扑灭了。众人正在心神不宁,这满屋里一黑,不免都唬住了。
好半晌反应过来,一个林嬷嬷才慌忙摸索到外间把地下戳灯移进屋,一个柳嬷嬷便紧着唤小嬛,行儿原本伶俐,听见唤时,早趁亮走去阖严了窗子,回身又嗤一声把灯点着,略略向案上一照,雪浪笺上大颗墨汁洇润开去,已经完全湮没了字迹,不由轻呼,“可惜了。”
妙玉这才搁笔,将纸笺团起掷进篓子里,却不防教一点半点墨渍弄污了手。行儿不等她吩咐,已去打了水来,林嬷嬷捧着香皂等物,柳嬷嬷遂上前替她挽起袖子,又拿大毛巾将她面前衣服掩了,一切从事皆依着旧时规矩,仿佛妙玉仍是秦府里的娇娇幼女,十多年来身份都不曾变的。
可到底佛门不同于闺阁,这蟠香寺也不是秦府,众人想起方才住持的话,都不免五味杂陈,一声儿不敢出。一时默默伏侍妙玉洗手毕,柳嬷嬷才忍痛安慰道:“虽是这样说了,我想倒也未必真就把咱们赶出去,不看别的,单看老爷在时的交情份上。”
行儿轻轻咕哝句,“你老也说,是老爷在时。”老爷在时的光景她都模糊了,距今算来不比姑娘吃斋念佛的时日短,那点点情分在陈家的威吓面前怕早就烟消云散。
柳嬷嬷原是为宽妙玉的心,才勉强扯个自己都不大信的谎罢,这时被噎住,接不下去,骂她:“小蹄子,你知道甚么?”眼角却觉阵阵酸涩,秦家的富贵她是经过的,在这江南本省,不说赫赫扬扬一手遮天却也差不多了,谁料如今子孙会落到这个地步?
想起往事,由不得落下泪来,就忘了妙玉还在跟前。行儿忙扯她衣襟,林嬷嬷也咳一声,柳嬷嬷这才如梦初醒,骇笑道:“我是怎么了?才不过一句半句话,打谅结果还都不知怎样呢?我倒先哭天抹泪起来了,可见真老糊涂了。”
妙玉心内刀片子样割过,灰冷之余不免又添钝痛,勉强道:“嬷嬷不用哄我,我难道不知这里已是住不得了?不但这里住不得,连整个姑苏地面也俱留不得了。”
众人白着脸,不知劝甚么好。还是柳嬷嬷低头想了半日,道:“也罢,咱们与其捱在这里受人的腌臜气,倒不如走了干净。秦家虽然败落了,相与来往的世交老亲也还有几门,头一个甄家,现还在金陵任上呢,当初老太爷在的时候,与他最相挈厚。再一个贾家,原是世交,虽然多年都不曾回原籍来,荣府的太夫人跟二夫人我却还记得清楚,一个是史家的小姐,一个是王家的千金,这王史两家与咱们又是老亲,有一年她们回南,我还曾跟着太太去望过两遭,说话言谈都极和睦的。”
那时秦家尚在南京,妙玉才不过三岁,正是粉嫩讨喜的年纪,也由奶娘抱了去,适值他府里满园梅花盛开,那位史太君见了还道:“昨儿我还说呢,怎么一样的花儿到了南边,就生得分外俊些?今儿一见,不独花儿,人也比别处好。”
说的众人都笑起来,王氏陪坐在侧,听了也不多话,只点头微笑应和着,身边一个男孩八九岁光景,颇沉默安静,又有个女孩略小两岁,也甚乖巧,都锦衣绣服,由老嬷嬷们带着,一望神情举止,十分里约摸七分同她肖似。
秦夫人便知是其亲生了,遂谦辞道:“老太太说笑了。不过是小孩子家养的娇嫩些罢了,哪里就有夸的那样。倒是府里这位哥儿跟这位姐儿,我瞧着都是极好的,又尊贵体面,又懂事知礼,可见公卿府第出来的孩子,自与别家不同。”
史太君听了喜欢,嘴里却道:“咱们这样人家的孩子们,凭他怎样,见了外人,那正紧礼数都是会来的。最要紧是性子,我这个春儿也还好,偏珠儿小小年纪便学他老子样,太板正的过了,说了几遭都改不掉,我也就由他去。”
秦夫人笑道:“难得哥儿稳重,不淘气,正是旁人求不来的呢,老太太反嫌不好?依我拙见,实在比那顽劣的没边的孩子教人多疼些。”
史太君本歪在榻上的,听她如此说,由不得略抬了抬身子,笑道:“我只说这孩子是个慢性的,火烧了眉毛都能坐得住,倒不想投了你的脾气,这可是说的,各有各的缘法了。”众人听了也不免凑趣,言辞间愈发亲密起来。
因史太君细问起妙玉年岁生辰,秦夫人年轻媳妇子倒也不曾多想,便都一一的告诉了,回来路上方有些知觉,问随身贴己的婆子,柳嬷嬷却是约略猜到些意思,便说给她听。
秦夫人心中虽也遂意,两家原是世交,门第根基也都配得上,贾珠又是见过的,若结成亲家,自然是好,只是都中路远,略有些舍不得。她同丈夫说起,秦老爷拈着短须却未置可否。
过后两家治席宴请,彼此往来,越发亲厚,孩子们也自熟惯些,大人们闲谈时免不了拿他们打趣,虽是顽笑的话,却也不无认真的意思。只是一来,贾家在南京逗留日短,一开春便回都了,二来两个岁数都还小,以后的时日还长呢,略等一等再提也无妨,因而终究也不曾言明。
不想接下来便是天塌地倾,一切繁华譬如朝露,皆说不得了。柳嬷嬷想,大约这就叫作造化弄人罢,纵使泼天富贵眼底姻缘又怎样?说声去,影儿也就不见了。
只是这段往事倒不好同妙玉讲的,因而掩住不提,只缓缓问:“不如我们投了去,暂借他片瓦容身,想也不至拒人门外的。姑娘的意思怎样?”
这里妙玉如何回答暂且不提,却说英莲见着封氏,难免挨上两句轻呵,英莲也自乖乖受了,又因见她母亲面上虽是绷得紧,却掩不住底下微微笑意,便知不曾狠生气,于是心放到了肚子里,一路同岫烟挽手出来,言谈不绝。
一时由妙玉说到梅花,英莲道:“都说这里梅花开的好,到底没有领略过,也不知怎样?”她岛上虽有几棵,却未免孤单影绰些。
岫烟笑道:“这好处却是说不出的,须看了才知道,横竖今年开花的日子也不远了,到时你来,咱们去她寺里赏鉴。你知道,妙玉性子原有些冷僻,轻易不大理人的,难得今儿同姐姐下了半日棋,又拿出时间喝茶说话,可见是投了她的缘。”
英莲忙摇手道:“不敢,原是我误走误撞进人家院子,她不好打出来,只得招呼罢了。没准儿现在也泼水洗地呢。”说完才想起邢婆子实有过这遭遇,顿觉不妥,忙掩住了,笑两声过去。
两人约定了大概日子,把臂走至邢家门前。岫烟意思是要她们进去歇一歇的,只是不等开口,院内一把锥子似的嗓音已先抢出来道:“不要脸的小蹄子,我把你的嘴不撕下来呢!半点活计做不得,就知道吃!吃!吃!怎不吃死你?”
岫烟脸上一红,知道是她娘又摔打新买来的小丫头子呢,早起才劝了一回,不想又闹。忙紧走两步,手推到门上,说:“妈,你又做甚么发火?有客来了。”
门却咣一声自内扯开,哧溜跳出个黑不溜秋瘦不拉叽的半大孩子,因跑得急,又拿胳膊挡着脸,几乎不曾撞到她身上。亏得长宁敏捷,飞步扶住。岫烟急着叫了声,“篆儿!”那孩子脚步也不曾停,一头便撞出了巷子口。
邢婆子早挥着笤帚随后追出来,因嫌她女儿挡路碍事,一把推开了,紧着去追,嘴里还只是骂:“你个下作的小蹄子,跑?我看你能跑上天去!有本事别回来,回来看我不揭了你的皮!”
长宁等人从旁忙作好作歹把她拽住。岫烟夺下笤帚,埋怨道:“妈,甚么事也值得你闹,她个小毛孩子,有甚么不好,说两句也就是,妈怎倒打上瘾了?这么鸡飞狗跳的,可是好看呢。”
邢婆子尖声道:“好不好,我是她主子,打也打的,骂也骂的,谁敢笑话?银子难道是白花的?都是你护着,这才几日,胆子都养肥了。”
封氏一见她架势,本有些发怵的,当下岫烟受责骂,却也不好不劝,忙说:“小丫头子淘气,嫂子教导原也是该的,只是万事急不得,还须慢慢来吧。”
邢婆子越发着恼,挥手道:“怎么慢?我买了她来,自是要赶着用的,可恨这小蹄子嘴又馋,人又笨,走出去还没个样子,不紧着敲打敲打,亲戚们见了岂不笑话。”
她既这样说,封氏哪好再劝,自是住了口,道别离开不提。岫烟脸上似滴了血般,强把母亲拉回了院子,邢婆子犹恨恨道:“三四两银子呢,瞧瞧,就买来这么个破丫头。”
因提到银子,愈加的肉疼,不免把气都撒到岫烟身上,“不是我说你,好不好,也该拿出小姐的款儿来,正经立些规矩,怎倒越发的软性,连它寺里的姑子都不如了?这样子如何去南京?”
岫烟惊道:“去南京作甚么?”邢婆子拍她一掌,“自然是投亲去。”巴掌下来,复又笑眯眯道:“你忘了你爹的亲老子是做过官的?当初是没法子,不得不回来,现今老的没了,只剩几个小的,再不去就是傻子。你大姑母在都中,咱们暂够不着,南京却只你二姑母跟个未出阁的三姑母,再一个不成事的小叔父,咱们且去哨哨。再怎样,也是一家子骨肉,他不看顾谁看顾?还能真推出来?”
岫烟无语,也知自己做不得主,半晌问:“几时去?”她母亲道:“过两日也就动身,难不成这年还在家里过么?家里哪里还有半个钱?”絮絮不止。
篆儿还是个半大孩子,生得单薄,胆子又小,到底不敢真逃了,窝在巷外水沿子边上哭了半日鼻子,岫烟寻她不着,至晚,自己也就慢慢蹭回家来,少不得又挨些打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