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多数人眼里,他是个幸运儿,但只有自己知道,他已开始与青春脱节。
16岁之前,他甚至没有到过县外。他的父亲,父亲的父亲,祖祖辈辈就在这一块土地上生活着,把汗水一把一把地甩在身下的土地里,收割起微薄的希望。他们目光迷离,仰望天空时能够清晰地看到天上的粒粒星子,但无法穿透重山复水,看见远方。
那年,他以全县最好的成绩打破了村庄的沉寂,许多熟识和不熟识的村人踏进家门,他们手上捧着鲜红的鸡蛋,脸上洋溢着由衷的庆贺。父亲用一辆26寸的载重自行车把他和行李箱送到了10公里外的县城,然后一起乘上从县城开往市里的班车,那是他第一次坐汽车,只记得汽油味很好闻。
他上的是一所中专卫校。在车上父亲对他说,“儿啊,你现在走出了村庄,你就不用回来了。”农村人最大的荣耀就是娃儿扔掉了祖传的农具。他也开始对未知的远方和未知的人生充满无限憧憬。
然而,三年后他还是回到了县城。19岁这一年,他穿起白大褂,当起了一名医生。尽管他对这项高尚的职业抱着尊重的态度,但开始发觉自己并不真正热爱这一行。人生最初的抉择在他还不知把握的时候已经失去:学校是家人和老师选的,理由是如果全世界的工人都下岗,医生还是会有饭吃。这当然很对,很有道理,吃饭是农民质朴的却颠扑不破的生存哲学。
医院里常有一些农民专程进城来看病,他们的裤腿上还沾着新鲜的泥巴,布满皱纹的脸上愁云密布。操着乡下口音说着夹生的城里话,对医生们陪着笑脸。但面对一张张药费单时,他们脸上的表情凝结住了,骨节粗大的手指在口袋里抠了半天才抠出皱皱的几张纸币。这时候他总是不忍心再看下去。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作,一走出山外就迅速地贬值!许多人舍不得乘两元钱一趟的中巴而宁愿走着进城,许多人不舍得进饭店而宁愿吃碗清汤面条。他知道在这些人的眼里,他,县城大医院里的一名医生,是幸福的。至少,每个月的14日会有一笔不多但固定的工资打到他的存折上,每年夏天有两箱可乐、一箱冷饮、几块香皂、一大捆卫生纸发到手上,每年单位还会组织职工到外省旅游一趟,诸如此类。
但是,他的梦想呢?想到这两个字,心里开始有疼痛的感觉。他的心灵就要被生活的小小甜美所麻醉的时候,这俩字还能刺入心的深处触动几根敏感的神经。他有过梦想吗?他这才发现自己所走过的路从来跟梦想无关……
下班后他习惯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密密麻麻涂抹了十多个本子,在这率性恣意的涂抹当中,他深深体会到一种身心的愉悦感,他被文字的魔力迷惑了。1998年,他用自己点点滴滴积攒下来的5500元稿费买回了一台赛扬电脑。此后,除了工作的八小时外,他把自己关在那间11平米的单身宿舍里,在书桌和电脑前,他像一个执著的渔夫,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撒网,打捞起文字的大鱼小虾。
这时候他才知道,他的梦想,不再虚无缥缈,它高高地处在头顶,只要仰起头就可以望到。
很偶然的一次,他的写作才能被领导发现,先是从医疗一线换到了行政,再到局机关,一年后被县委部门抽调,后被留在了县委大院。
所有认识的人都说他前途无量:你这么年轻以后机会很多。他当然知道他们指的是什么,但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迷惘,有时候你面前没有路,就会很想走出一条路来;有时候前面有无数条路,你却不知选哪一条好;而更多的时候,当你走上一条路,却发现并不是你要去的方向却无法回头……
按理说像他这样70年代末出生的人,该是个性张扬的那种人,而他却像过早背负了沉重的东西。工作的地方气氛总是极为沉闷,每个人说的话都四平八稳面面俱到,你分不清哪一句才是他真正想说的意思,人们和气而有距离地微笑,委婉而精到地表达,拖沓而完满地工作。机关是门极为深奥的学科,而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又怎能深入其中?他小心翼翼地学着微笑、沉默、低头、工作。
他就这样远离了他的青春。他的原来的年轻的朋友们,他们打球、喝酒、唱卡拉OK、逛商店的时候,从来没有他的影子。有一次跟从前玩儿得来的几个同学聚会,他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无法融入到他们的话题和生活中去了。他们是年轻而有朝气的,而他已经暮气沉沉,成了一个年轻的老机关人。
有时候他在办公室里发呆。实际上那时他在艰苦地思索。写作大多数时候是个极为痛苦的过程。但是他已经爱上它了,这没有办法也是他心甘情愿。他推掉可以推掉的应酬,逃避不用加班的加班,不逛街、不看电视、不上歌厅舞厅、不在12点前上床睡觉。有时候他文思泉涌,用键盘敲下一个又一个字符;但更多的时候他在电脑前呆呆坐着,脑袋一片空白。
他想辞职。但他还没有下定决心。在这个小城,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当官是世界上最好的职业。但是他不想当官,一个不想当官的人在机关里还有什么“混头”呢?他不想他的一生就那样交给办公室。是的,写作是他的梦想。尽管他现在每月有不少的稿费收入,但他无法保证以后他能每月有稿酬收入,或者几十年后他还能靠稿费赚一口饭吃……
现在,他只能在无人的时候唱歌给梦想听。他告诉自己,要努力写作,等到稿费收入可以让他把心爱的女人娶回家,把小小的房子买到手,他就炒机关的鱿鱼。这是他30岁之前一定要做的一件事情。不然,他的青春一眨眼就会真的消逝无踪了。
(附记:此文发于2003年1月的《中国青年》杂志,一个月后他终于循着梦想的召唤,抛下在别人眼中的“美好生活”,进入了一家媒体工作。又几年,他再次放弃小城的安逸和稳定,进入省城一家媒体。期间有奔波,有艰辛,但更有喜悦,有无悔。文中的“他”,就是作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