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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82 秦观[踏莎行]《郴州旅舍》

雾失楼台,月迷津渡小如按:此词题曰《郴州旅舍》,自是初到贬所时所作。上片刻画客中孤寂无聊,而从外界环境写起。“雾失”句,盖昼景;“月迷”句,则夜色。初到异乡,旅况凄凉,而春寒料峭,昼则浓雾迷茫,夜则亦唯云愁月暗而已。居者不见楼台,行者不知津渡,虽欲纵目远眺而竟一无所见,真荒凉抑塞极矣,然后下文“可堪”二句乃有着落。淮海词每运匠心于人不察觉处,即此可见一斑。

桃源望断无寻处俞选云:“这有两重意思:桃花源,避世的地方,也就仿佛神仙的境界,表示向往,陶潜记中本假云在武陵;武陵,今湖南常德,作者贬官南去时北望,离家乡愈远,也有思乡之意。”小如按:武陵之桃源既在湘北,而郴州则在湘南,地近两粤矣;两地远不相及,何言“望断”、“无寻处”耶?意者郴州附近,或别有一桃源,故《淮海长短句》中更有[点绛唇]咏桃源一词,盖借当地胜境以咏刘阮入天台之事也。虽然,此句实以桃源为理想国,俞说可参。

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上句“可堪孤馆”四字叠用双声字,音调乃益凄厉。下句自宋人词话,皆争议“斜阳暮”三字是否重出,因而主张改“暮”为“度”、为“树”、为“曙”者,见《苕溪渔隐丛话》前集卷五十引《诗眼》、《词林纪事》卷六引《王直方诗话》,以及王懋《野客丛书》、张端义《贵耳集》。时人亦往往拾古牙慧,妄为月旦。亦有不主改字者,明人如俞彦《爰园词话》、《草堂诗余》沈际飞评及嘉靖张刊本《淮海长短句》附注(汲古阁本附注实全抄张本),清人如宋翔凤《乐府馀论》,皆以改字为非;然所言亦未中肯。今按:此当连上文一气读之。盖索居孤馆,日夜都无所见,所谓“孤馆闭春寒”是已。唯时至黄昏,则浓雾渐收而日影乍见;杜鹃于放晴之顷,乃亦纵声鸣啭。然此际日已西斜,仅一霎晴而夜幕至矣。“斜阳”与“暮”,不惟不复,且以见斜阳之暂现,暮色之骤临。此正作者以入化之笔状难摹之景,而古今人竟纷然议之,殊无谓也。予尝以此意语启元白先生,元白所解,正与鄙意相同。然明杨慎《词品》卷三已尝及之,唯阐之未详尽耳。其言曰:“秦少游[踏莎行],‘杜鹃声里斜阳暮。’极为东坡所赏。而后人病其‘斜阳暮’似重复,非也。见斜阳而知日暮,非复也。犹韦应物诗:‘须臾风缓朝日暾。’既曰朝日,又曰暾,当亦为宋人所讥矣。”

驿寄梅花,鱼传尺素小如按:上句用陆凯赠范晔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太平御览》卷九七〇引《荆州记》)下句用汉乐府《饮马长城窟行》:“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儿烹鲤鱼,中有尺素书。”似泛用而实工切。盖上句写朋友之谊,下句写家室之情也。

砌成此恨无重数此乃深入一层写法。作者远在南天,倘故友家人一无消息,固应有恨矣;今则虽有消息,而此恨仍难排遣。且非独有恨而已,恨之来宛如以砖石砌环堵,每加一砖一石于墙,即牢不可移,以见恨之愈积愈深,愈加愈重也。盖“恨”本抽象之情,而作者独有意用一“砌”字,则其恨之执著具体,一望可知。淮海词素以用字轻盈擅场,斯则似拙直而实沉痛,以示“此恨”之不可移易也。

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张本附注:“释天隐注《三体唐诗》谓此二句实自‘沅湘日夜东流去,不为愁人住少时’变化。然《邶风》之‘毖彼泉水,亦流于淇’,已有此意,秦公盖出于此。”俞选云:“所引唐诗,为戴叔伦《湘南即事》诗。刘长卿《岳阳馆中望洞庭湖》:‘孤舟有归客,早晚通潇湘。’意亦略同……而秦此词却语法生新,写出望远思乡的真情。”今按:此词不易解处凡二,一为“斜阳暮”之是否重复,一为此二句之“幸自”与“为谁”,究属何解。窃谓上句言郴山幸有郴水为伴,水绕山而回流,则水倘亦有情者耶?苏舜钦《春暮初晴自御宿川之华严寺》:“水绕苍山意共深。”即此意也。然秦既为逐客,不唯有思乡之悲,抑且有去国之憾;下句言郴水竟流下潇湘,独留己于贬所,则是弃己于不顾,彼郴水依旧无情也,其“流下潇湘”复“为谁”耶?必如是解乃与全词意合,而前人所引《邶风》及刘长卿诗,似皆与此无涉。(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释“幸”为“本”,释“谁”为“何”,于文义则顺矣,于词味则近于嚼蜡,故所不取。且其训释亦无训诂学之确凿依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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