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妃瞥见了儿子脸上一闪而过的诧异之情,对崔美人说:“妹妹稍等片刻,我差人去把紫芩姑娘接进宫来,你一看便知她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那就有劳姐姐了。”崔美人施礼谢道。
“妹妹客气了。请先到桂兰堂歇息。”杨妃温和地说。她正要命人去吴王府,李恪说:“母妃,让我去接紫芩吧。”
杨妃看了儿子一眼说:“好吧,你去吧。”大概他有好多话要问她。
李恪对两人施一礼,转身离去。
快要走出花园了,隐隐约约听见崔美人对母亲说:“吴王还没有中意的人吧?姐姐你看他和莺莺怎么样?”李恪苦笑一声,大概这才是她此次来访的真正目的吧。
李恪心中有很多疑惑,紫芩到底是不是崔美人口中的崔莺莺?如果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安州?而且还是一个贫苦人家的孩子?如果不是,为什么她的特征和崔美人所言那么相符?最后他被自己的猜测逗乐了,回府就是为了探个究竟,现在多想也是无用。
刚踏进府邸大门,管家庞亮便迎了上来,抱怨道:“吴王,您一天一夜都去哪儿了?也不给府里捎个信。”
李恪一愣,平日里他没少夜不归宿啊,也没见庞亮说什么,今天怎么就口出怨言了呢?他笑着说:“庞管家,你以前没这样管过我啊。”
庞亮撇撇嘴说:“现在不同了,你都是有……”刚想说“老婆”二字,一想不妥,忙说:“害得紫芩小姐担心。”
李恪眼中飘过一抹浮云,随即恢复了平日的温煦,问:“紫芩现在何处?”
“在花园练琴。”
“我现在就去看她。”李恪说完朝后花园走去。
望着吴王离去的背影,庞亮满心欢喜。他明显感觉到紫芩小姐对吴王的爱慕之情,吴王好像对她也有意思。等再观察两日,他就要把这一情况告诉杨妃娘娘。紫芩小姐虽然出身贫寒,但举手投足间都有种大家闺秀的风范,给吴王娶成侧妃还是可以的。
李恪苦笑着朝前走去。他感觉有种无形的力量在把他们往一起推,也许这就叫“姻缘”。可他不能接受,他不讨厌她,但他无法为她付出真情。自从她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治愈他的咳嗽后,他便把她当作亲人,当作妹妹。他不是感受不到她对他的那份默默的情怀,正因为不愿伤害她,他才选择对此视而不见。
走进后花园,绕过叠嶂的假山,穿过一条柳荫小道,便听见隐隐约约的琴声从松树林中传出。微风拂过,松涛发出低低的浅吟,与那飘渺的轻声混在一起,像一对恋人在喁喁私语。
李恪在林外伫立片刻,伸手握了握身旁粗糙的树干,像是下定了决心,迈步进入林中。虽然枝叶已经很繁茂,但仍有阳光穿过缝隙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点。他便踏着这斑斑驳驳的路,循着琴声一路走去。
琴声渐渐清晰。李恪才发觉这音有些清冷,像初春的清晨;有些孤寂,像午夜寺庙里的钟声;不知为何,还隐隐有些繁杂。
最初如平静湖面漾起的涟漪。慢慢地,微风渐起,吹皱一潭春水。风渐渐强劲,夹杂着雨滴,敲碎了如镜的湖面。风越刮越大,雨越下越急,湖中暗波涌动,潜流激荡。最终暴风骤雨来临,宁静的湖水失去了原有的平和,像一匹失控的野马在风雨中奔走,想要挣脱束缚它的洼地,一次有一次冲向岸边,一次比一次激烈,一次比一次狂暴。
李恪的眼前不再是松树林,不再是恬静的小湖,而是钱塘春潮,那滔天的波浪如千军万马一般朝他冲来。他想动,脚下却像生了根一般。眼见铺天盖地的潮水像恶魔一般将他淹埋,却听见“铮——”的一声,所有的幻影瞬间消失,只剩下灰褐色的树干,以及隐在树干间的一抹粉红。
他回过神来,长舒一口气,浑身已是湿透,他伸手揩去额上的冷汗。怎么回事儿?他怎会在琴声中听到隐隐的杀意?
他调整了一下呼吸,绕过树干,来到粉衣女子面前。是她,没错。
此时,紫芩正呆坐在一块巨石上,暗红色的琴放在盘着的腿上,琴上的一根弦断了,对着断弦的是一根光洁如玉的手指,指端正滴着鲜红的血,一滴、两滴……落在琴弦上发出微微的清响。她脸色苍白,几缕散发被汗水浸湿,贴在额上,一双美丽的眼睛因为惊恐而变得哀婉。她到底做了什么?怎会涌出这样的心绪?
“紫芩。”李恪轻唤一声。
她猛然惊醒,抬头对上的是一双灿若星辰的眼睛。她惊慌失措地站起身来,琴落在青石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吴王。”她来不及拣琴,垂着眼帘静立在石上。
李恪走过去,拉起她的右手,说:“我看看。”她的右手中指被弦划破了。他将手指含在口中,吮去淤血,掏出一块雪白的帕子,小心地裹好,笑意融融地说:“以后可要小心了,别再弄破了。”
他才发现紫芩长着这么美丽的一双手。手指修长洁白,仿若上好的玉石雕琢而成;指甲修剪的整整齐齐,泛着莹润的光泽,握在手里柔若无骨。怪不得遗直第一次见她时就会对她的身份产生怀疑,这的确是一双养尊处优的手。
他捡起琴递给她说:“你仿佛有心事。”
紫芩接过琴,浅浅笑道:“吴王多虑了,我并无心事。”说着走下巨石。
“我是来接你进宫的,崔美人想见你。”李恪若无其事地说,余光却不放过她脸上每一丝变化。
“唉。”紫芩叹口气说:“走吧,想必你都知道了吧。”
“知道什么?”看着情形,她八成就是崔莺莺。李恪心中涌起一阵烦闷:这可怎么办?
“我不叫紫芩,也不是穷人家的孩子。我叫崔莺莺,是清河崔衍的女儿。崔美人是我表姐。”紫芩和盘托出,说的极其轻松,仿佛这一身份和她没有半点关系。
然而李恪却异常震惊。“清河崔氏”不是一个简单的身份,更何况还是崔衍之女。民间流传着一种说法叫“宁娶五姓女,不做天子婿。”这“五姓”是指崔、卢、李、郑、王。自隋朝以来,诸多世家中,以“五姓七望”最为尊贵,所谓的“七望”是指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陇西李氏、赵郡李氏、荥阳郑氏和太原王氏,而崔衍正是清河崔氏嫡系一脉。照这样说来,紫芩身份之尊贵应在崔美人之上。
紫芩淡淡地说:“我不是王夫人所生。”这里的“王夫人”是指崔衍的正室。见吴王没有反应,便接着说:“也不是偏房所生,而是崔衍和府上一个丫鬟所生。听人说我的生母生下我之后便被老夫人赶了出去,所以我在府中的地位便可想而知了。”
李恪问:“那你为何会在安州卖身葬父?甘愿来我府上做丫鬟?”在他看来,崔府待她再薄,也不可能让她流落街头。
“我逃婚逃出来的。”紫芩神情淡漠,语气清冷,仿佛在说别人的故事:“我十三岁那年,陇西李郁军来府上为他的侄孙李灏提亲,看中了我二姐。因两家世代交好,老夫人便答应了这门婚事。后来李灏在一次围猎中摔断了腿,变成了瘸子,二姐便想悔婚。然而婚约已定,想悔婚是不可能的,王夫人便想让我代二姐出嫁,老夫人和崔衍都同意了。当时我并不知情,直到出嫁前五天才从下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端倪。我假装不知,仍天天为二姐的婚事忙前忙后,趁一次和小弟外出之机我偷跑了。
当时并没带多少银两,随人流一路北上。等到了安州已是身无分文,幸好我自幼学过琴曲,便靠卖唱维持生活,自然其间受了不少欺凌。为了保住清白,我天天用烟熏面,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后来我碰到干爹,他是个樵夫,无儿无女,见我可怜便收留了我,我便在安州城西落了脚。后来干爹病了,我却无力给他看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病死。他去了之后仍无钱埋葬,我只能卖身葬父,幸好遇到吴王您,才使我重见光明。”说到最后,她语不成调,泪眼婆娑。
“我不知道你受了这么多苦,以后你不会受苦了。”李恪揽住她的肩头说。那种可以冻结血液的冰冷目光,那种处处存在的无形的隔离墙,那种令人窒息的孤独,那种让人绝望的无助,他感受过了,她也感受过了。只有同病相怜的人才能在心底真正产生共鸣。是的,他不会再让她受苦了。
紫芩身子微微一僵,随即松软下来,靠在他的肩上,搂抱着琴,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来。从懂事以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肩膀,那个肩膀不必魁梧,不必结实,哪怕瘦弱一些也无所谓,只要能让在觉得安心就行。现在,她就靠在这样一个苦苦寻觅的肩膀上,她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委屈的眼泪却如奔涌的长江,滚滚不止。
李恪用手拂去她脸上的泪珠,柔声说:“不哭了,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进宫吧,母妃该等着急了。”
紫芩抬起头,看见吴王的肩头被她的泪水****了一片,不好意思地说:“要不换一件袍子?”
“不用了,走吧。”
两人出了树林,紫芩把琴交给庞亮,便和吴王坐着马车进宫了。
李恪走后,杨妃便向崔美人探问紫芩的情况。崔美人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从她出生开始讲起,说她出生时如何神奇,幼年时如何聪慧,少年时如何乖巧,点点滴滴,绘声绘色,给人一种错觉,似乎紫芩是她看着长大的。当然,中间略去了紫芩生母一段,也略去了崔家待她刻薄一段,更略去了她逃婚一段,崔美人只是说她和幼弟出去逛街,不知怎的就走丢了,这些年来家人一直在焦急寻找。
李恪和紫芩来到桂兰堂,认亲的场面有些奇怪。崔美人只看了紫芩一眼,便扑上去抱住她,痛哭失声,一边哭一边说:“莺莺,你受苦了。这几年你跑到哪儿去了?表姐想你想的好苦啊。”
紫芩并没有显出多大的热情,任由崔美人抱着,淡淡地叫了一声:“表姐。”便没了下文。
李恪暗想:这个崔美人以前待紫芩肯定不好。
崔美人一直哭得脸上的胭脂水粉乱成一团,这才松开手来,抽抽噎噎地询问她这些年在外面是怎样生活的。
紫芩简单的说了一下。从始至终没有问及崔府的任何事任何人。
崔美人临走时非要拉着紫芩去她住的地方看看。盛情难却,紫芩只得随她去了。
送走两人,杨妃疑惑地问儿子:“你说紫芩真的是崔衍的女儿崔莺莺吗?她怎会对家人亲戚如此冷淡?”
李恪便将紫芩的身世遭遇对母亲讲了一番。
杨妃听后,不由黯然神伤,说:“原来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怪不得她会甘心在你府上做丫鬟。”停了片刻,她幽幽开口道:“恪儿,你觉得紫芩怎么样?”
李恪不假思索地说:“人很好。”
“做你的王妃如何?”
李恪一时语塞,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说:“母妃,我只把她当妹妹待,并无儿女私情。”
杨妃说:“看得出她对你已经动了情。最初我担心她出身低微配不上你,现在看来你俩倒是门当户对,天生绝配啊。”
“母妃。”李恪哑着嗓子说:“不要说了,我是不会娶她的。”
“那你想娶谁?只要你说出来,母妃想尽办法也会促成你的心愿。”
不可能了,他想娶的人已经嫁人了。
“我谁都不娶。”李恪丢下这句话,便转身朝外走去。是的,他谁都不娶。他的心已经彻彻底底地给了一个人,不管娶了谁都是对那人的欺骗,也是对自己的欺骗。与其这样,不如不娶,不用承担对别人的愧疚,也不用让自己的心灵受委屈。
“这次由不得你。我给你十天时间。到时候不管王妃是何人,你都得老老实实得给我拜堂成亲!”杨妃厉声说。
李恪停了一下,没有回头,迈步出了桂兰堂。
杨妃手扶着桌子,脸色苍白。她没想到一向温顺听话的儿子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固执,固执的近乎偏执。既然如此,她这个做母亲的不能不狠下心来,不惜一切手段逼他完婚,就算被他怨恨一辈子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