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天色尚沉,一行人匆匆整理好行装,绕道茹越山沿江而行。
不出一个时辰,浣东江沿岸的南方第一渡霞口渡便远远出现在众人面前。
晨光渐明,人们呼吸间的白色雾气升腾,薄雾在地面萦绕,令天地的颜色异常苍白。
再向南行便不再受天昊一带气候影响,那里一般是很少降雪的,便是下,也顶多就是偶尔飘落的零星小雪,成不了气候。
霞口渡作为这附近最大的渡口,平日天不亮便已经人来舟往、热闹非凡。然而浣东江只是千沧江支流,地理位置不算优越,往来的也只有附近的渔民和奚曌西南一带前往北方交易的商船,因此朝廷对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交通要道始终不大重视,以至于霞口渡早年便已经成了龙蛇混杂之地,各种违禁交易充斥其间,甚至可能会有别国的探子扮作商贩亦混在其中。
当然,现在霞口渡却是凌尧一行人最安全的选择。
眼见渡口已经近在眼前,凌尧突然指挥众人勒马停下脚步。
她回头对慕辰凤道:“从这里乘船向上游而行,只消一日便可到达魏州,慕校尉,你离开魏州时日已久,也该回去了,以免你伯父挂心。”
若是在外人听来,凌尧此语可算得极为客气,慕辰凤一名小小校尉(注释1),每日与元帅同行同坐,习惯之后竟也不觉的什么。
慕辰凤本人尚未来得及反应,倒是谈渊闻言吃了一惊,急忙策马凑到凌尧身边低声道:“他可是那老头子的侄儿,你当真要放他离开?”
凌尧斜了他一眼道:“既已知道慕公在魏州,还怕他跑了不成,不让他回去也可以,到了靖宁就让你一个人负责照顾他!”
更何况,把这样一个孩子带到那种吃人的地方,只怕被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才是真的造孽,这话凌尧却没有说出口。
“待此事了结……那老头还不知道在不在魏州。”谈渊嘀咕了两句,虽然不甘心,但也不愿意费心照顾这个心思单纯的孩子,再不敢多言。
慕辰凤一听要“赶”他走,眼圈登时便红了,怀着满心的委屈和不甘说道:“慕辰凤愿随元帅出生入死,元帅就让辰凤跟您一起回京吧。”
凌尧扑哧笑了一声,又惊觉这种时候笑未免伤他的自尊,于是立即敛容道:“你跟着慕公好好学习兵法,出生入死的机会以后有的是。只是现在我们是要回京,而不是去打仗,不需要你出生入死。回去吧!若我不死……若有机会我定会前往魏州,到时候在看你表现!”
发觉自己说错了话,急急改了口,但还是不由地皱了皱眉。
凌尧虽然不信邪,虽说此行并非是去上战场,但这种死啊活的话,对行军打仗的人来说总有些犯忌讳。
想到战场,凌尧心中又是一凛,现在她要去的地方,很多时候是却比战场还要危险,尽管那里的战争远没有真正的战场死的人多,但却往往更令人防不胜防。
凌尧的一番话说得慕辰凤又稍稍兴奋起来的,一向口没遮拦的谈都尉又信誓旦旦地向慕辰凤许诺,有机会一定让加入赤麟,众人这才顺顺当当将慕辰凤送上回魏州的船。
送走了恋恋不舍的慕辰凤,谈渊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谈都尉的一张嘴从来憋不住话,于是当下便问道:“我们为何定这样藏头露尾,直接率领二十万大军打回去,把那妖妇一刀砍了不就完事?是不是你想到了什么计策?干脆说出来让大伙听听,大家也好有个准备!”
凌尧怔了怔,回首笑道:“是楚相的意思。”
谈渊一听楚相二字,满腹的疑问统统说不出口了。
奚曌第一才子,曾以一束红缨令璟国的使者大败而归的太子少傅,而后又因为立了大功而官拜左相的楚悠,算起来也是凌尧的文师。
凌尧初初领兵伐宣,起初战况并不顺利,奚曌大军节节败退。璟国新帝即位,年轻气盛,听闻此事在朝堂上大笑不已,当即令人给奚曌国君送上一份礼物,竟是一支光秃秃的枪杆上安上一个无锋的枪头。
长枪取下红缨意指奚曌的公主卸下红妆,亲自披挂上阵,而枪头无锋,是指可惜这位新出炉的女元帅领兵的本事似乎差了些,打不开宣国的城门,取笑奚曌无人,连女人都必须上战场。
当日诸国之中,属璟国国力最为强盛,诸国皆不敢与其交恶。奚曌国上下当时也曾想忍气吞声,谁知夕玥紫易下朝回宫的路上得知这个消息被生生气得晕过去。诸皇子年轻气盛,忍不下这口气,便向他们的老师,那时的楚少傅寻求良策。楚悠听闻此事便自作主张,让太子代替国君送去了璟国一份回礼,却是一束长枪上的红缨。
璟国使者虽不敢置信,也只得回国复命,奚曌全国上下都觉得极为解恨,欢欣沸腾。谁知夕玥紫易醒来后却勃然大怒,立刻将楚悠下狱,借以讨好璟国,以免招来灭国之灾。
那日楚悠对皇上说道:“璟国为诸国之首多年,固然国力强盛、锦绣繁华,然多年不曾征战,正如那束红缨,除了美女如云、歌舞升平,璟国连一支可用的枪杆都没有。而奚曌即便是枪首无锋,也是大巧若拙,臣断言公主今日伐宣一役必胜!”
果然不出三月,战场便捷报连传,奚曌起初接连败退不过是为了示弱于人前,令敌国产生轻敌之念罢了。璟国国君收到那束红缨虽然心中大怒,但终究还是没有再继续追究下去,更不用说出兵讨伐。两年后凌尧得胜而归,宣国全境纳入奚曌的领土,奚曌一夕之间变成了能与璟国分庭抗礼的强国之一。
此刻想来,凌尧赠送璟国使相宓云飞回礼这一举动,竟与楚悠当年的做法极为相似。
凌尧幼年受这位老师影响甚深,师生关系一向融洽,凌尧又对他当年口头维护之情颇为感激。从表面上来看,二人关系亲密,因此在朝中他们二人很自然地被划分成“一派”,甚至于这其中是否还有其他“隐情”,自然更是妙不可言,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诸如此类。
见谈渊突然闭口不语,凌尧不由笑问道:“怎么突然闷了?”
谈渊瞪了一会地面,半晌,才恨恨道了一句:“没什么!”
说罢,快步走上前去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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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1:唐代折冲府以300人为团,团设校尉。其余各朝从汉代起,品级各不相同,明清时代校尉仅仅八九品,此处借用唐代吏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