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呼啸,夜色深沉。
寒风呼呼地刮了半日,随父驻守边关多年的谈渊知道这是暴风雪降临前的征兆,三日天,至多五日,寒盟关的川原便会化作一片银白的雪原,直至来年三月才会渐渐回暖。
据说北地冰雪融化是一道壮丽的景观,只是来自南国的将士却无缘一见了。
巡视过营中的战马,谈渊一颗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最后一批战马是四个月前刚从固州的望溪县送来,寒盟关不比气候怡人的望溪县,从战马送来的那一日起,谈渊便担心战马不适应寒冬,常常一日里查看数次,如今看来是无需担忧了。
连绵的营帐中央,是一顶缕金的八角大帐,红锦缀边,与其他营帐相比显得华丽大气,却从未有一名将士对此表示不满。因为帐中住的是奚曌国的军神,镇国公主,亦是奚曌国的大将军凌尧。
奚曌地处偏南,多山地荒原,国内民风强悍,女子上战场虽不多见,也并不奇怪。奚曌国国姓为夕玥,凌尧本名为夕玥凌尧,据说当年这位凌尧公主初次随军上战场时,不欲泄露自己的身份,便更名为凌尧。自那之后,诸国只知奚曌国有凌尧,而不知夕玥凌尧。
接连数日,主将大帐的灯都熄得较晚,今日也不例外。
谈渊悄悄地来到帅帐旁,将耳朵贴在营帐上,未及听见什么声响,肩头冷不防被人一拍。
谈渊吓了一跳,猛然转身,发觉来者居然是他的父亲谈云东,无不郁闷地压低了声音道:“爹!您走路怎么也不出点声啊!”
奚曌国天庆将军谈云东,统领奚曌国军队主力八万赤麟军的总帅。
赤麟军原名炎翎,为奚曌国最精锐的军队,军中将士无不是百里挑一,通过严酷的战争洗礼的精英。
三年前凌尧接掌兵符后将炎翎军更名为赤麟,取麒麟中雄为麒、雌为麟之意,八万赤麟军于战场上虽不是所向无敌,却也令无数强国闻风丧胆。三年来包括赤麟在内的二十万大军在凌尧、谈云东以及凌尧的副将曲胤、楼红泠率领下南征北讨,只用了短短两年便灭宣国。随即又发兵祁国,数月以来祁国大军连连败退,三个月前大军退守寒盟关,死守不出。眼见形式大好,暴风雪却又将至,战事将不得不延后,谈云东心急如焚。
他十九岁入伍,迄今已有二十七年,可谓身经百战,这一次确是打得最憋闷的一次。这一仗足足打了九个月,并将宜中城围困了三个月之久,却在这时不得不退兵,军中上下满腹牢骚与不甘。
三年前的谈云东仅是一名都尉,凌尧接掌兵权后,他也一跃成为赤麟军统帅。与以往历代天庆将军相比,他着实年轻了些,只是他在军中资历极深,便是凌尧私下里也叫他一声谈叔叔。然而作为凌尧副将的曲胤与楼红泠却更加年轻,再加上只有二十出头的凌尧,不知曾被多少人讥讽奚曌国军队其实就是小孩子在过家家。
三年之后的如今,却再无人敢出言讥讽,各国更是对他们避之不及,生怕有一日赤麟的铁蹄踏入自家的土地上。
大雪将至,他们将不得不退回固州,原本唾手可得的南宜六州即将成为泡影。说起来祁国终归还是有几个能人,三个月来硬是死守不出,只等风雪降临,奚曌国大军只能灰溜溜地退出寒盟关。
如何能心甘。
“公主歇下了吗?”谈云东等人一向叫惯了夕玥凌尧为公主,总也改不了口,此刻他也懒得训斥谈渊的举动不合规矩,只关心公主的状况。
谈渊是与夕玥凌尧本是跟同一个师傅学习兵法武艺,从小一起长大的,关系不可谓不亲厚,以致谈渊年纪轻轻便出任正四品都尉,私下里也有不少闲言碎语。谈渊也是个颇有血性的,一怒之下便从普通兵士做起,硬是以三年时间靠战功升了上来,旁人也再无半句闲话。
“这不是您来了,我还什么也没听见呢?”一抱怨起来,谈渊的嗓门不自觉地便大了几分,他自小便有些冒失,至今一点未变。
谈云东眉头大皱,忙示意自己那性情急躁的儿子噤声,可惜仍是迟了一步。
这时帐中传出声来:“外头是谈将军吗?”
谈云东狠瞪了谈渊一眼,才恭恭敬敬地答道:“启禀公主,末将来看看公主是否已经歇下了?”
“还没,谈将军请进帐说话罢!”帐中人道。
明知帐中人看不见,谈云东依然将礼数做足了,才整了整衣甲,踏入营帐。
军中不比平常,也没那许多忌讳,况且世间又有几人在奚曌国的女军神面前还计较男女之防。
谈渊想了想,也想跟在父亲身后进入大帐,谁知谈云东刚进去,谈渊的一只脚还未抬起,冷不防帐中有一人揭帘而出。
那人长着一双斜吊脚的桃花眼,皮肤比女子还要白净,正是夕玥凌尧的副将之一——楼红泠。
谈渊不由地脱口便唤道:“楼莲……”
一个“花”字还未出口,便楼红泠抬眼在他身上淡淡一扫,生生地吞回肚子里。
楼红泠本名不详,貌似红莲,一双眼邪魅入骨,目光转向何人,何人便顿觉冰寒彻骨。私下里,人们戏称他做红莲将军,甚至有人恶意地叫他做莲花娘娘,当他的面却连一个字也不敢提。此人诡计多端,心思绝狠,令人惊奇的是他幼年精研佛法,曾游学各国并与无数精通佛法的高僧辩论,从无败绩。而成年之后,却从未听他提及幼时之事,在他身上非但没有半点慈悲心,所出计谋无一不是狠绝之极,令人胆寒。
大奚曌境内知道他的人不多,但在知道他的人中,不怕他的人,也不多。
在凌尧身边与其说他是副将,倒不如说是幕僚……或保镖。
谈渊生受了楼红泠一记“眼波”,浑身一阵哆嗦,恨不得立刻找个暖和的地方躲躲。
这时他忽然想起白天一件未决的事,不由心头一躁,望向楼红泠的眼神不由热切了几分。
其实这事说难不难,只不过非谈大少爷所长,若是求得面前人的帮忙,或许早已迎刃而解,偏偏谈渊脸皮虽厚,求天求地,却无论如何不愿在楼红泠的面前低声下气。
楼红泠一双闪烁着异彩的妖异冰瞳微微眯着,盯住犹豫不决的谈渊,语气没有起伏地说道:“谈大少爷也有搞不定的事情。”
讥讽!这是赤裸裸的讥讽,谈渊只觉得胸中一团火被点燃,险些爆发出来。
终于他还是生生将不忿的情绪压了下去,转而谄媚地笑道:“还请楼叔叔帮小侄一回。”
楼红泠的年纪究竟有多大,谁也不知道,单看外貌也难以定论,只是楼红泠一向与谈云东平辈论交,而身为公主的夕玥凌尧也一直恭恭敬敬地唤他一声“楼叔叔”,他也从不推辞。谈渊虽不情愿,当面但也只好称一声“叔叔”,背地里也和其他人一样公子娘娘乱叫一通。
依旧是没有起伏的语气:“有何为难之处?”
提到正事,谈渊定了定神,敛容道:“白天抓到的那小子,死活也撬不开他的嘴,还请楼叔叔帮我想想办法。”
楼红泠冷冷(这句真古怪)道:“你们用刑了吧?”
“用刑!”谈渊险些跳了起来,“给我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啊!那小子口口声声是奉了皇命前来下诏,万一错手伤到他,我们这颗脑袋可挂不住。”
“亏你还知道这些,很好!”楼红泠嘴角微微一翘,如同云破月出,直瞧得谈渊的两眼发直。
真是个妖孽……
他喃喃道:“可不用刑,那小子身上除了半袋干粮,什么也没有,一张嘴比花岗岩还严实,打又打不得,问又问不出名堂,这不是让我们有力无处使嘛!你说阿凌也真是,那小子要见她,见他一面不就好了……”
楼红泠瞪了他一眼,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对一起长大的凌尧公主,又习惯地用上了儿时的称呼,好在听见的是楼红泠,若是他老爹谈云东,此刻他只怕已经吃不了兜着走了。
好在楼红泠并无追究的意思,只颔首示意他带路,谈渊这才放下心来。
二人说着,便朝库房的方向走去。
他们都未察觉大帐的另一侧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随即与黑夜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