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西沉,早换上漫天的星斗,一望渺然无际,微风袭来,遍植的株株翠竹叶叶有声,待打发了众人退下,金雕玉砌碧影沉沉的花萼双辉楼中一时只太后和恭定王妃两人。
太后一身纱销单衣斜斜歪在窗下的美人塌上,满头乌发如瀑布般披散而下,手中摇着把泥金乌骨扇,幽幽望着月色,神色朦胧。
:“太后,皇上打发人来说,刚用完药,歇下了,明日再来陪太后叙话。”陶芸娘走来回道。
太后淡淡唔了一声,不甚在意,只道:“辰儿呢?”
:“小王爷与将军在亭子里把酒谈天呢。”陶芸娘窥着太后的神色道:“要不要奴婢唤他过来?”
太后摆摆手:“不必了,他们表兄弟一向谈得来,让庭轩劝劝他也好。”
:“奴婢冷眼瞧着小王爷象是极不愿回帝都。”芸娘跪下轻柔的为太后揉捏着腿脚。
太后没有做声。
恭定王妃奉了盏新贡银针给太后。
太后没有接,凝神了片刻,望着王妃缓缓道:“依你看呢?”
:“奴婢愚钝,并未看出什么。”恭定王妃捧着瓷杯的手不经意晃了一晃,只低眉敛首道。
太后嘴角挂着一丝模糊的微笑,伸手接过那盏茶。
:“太后,奴婢总觉得皇上这次突然前来,似对您恭顺了许多,连选秀这样的大事都听从您的吩咐。”陶芸娘原是温府奴婢,随太后一起嫁入宫的,这些年来,是太后眼前第一得用之人,便是皇帝也要给她几分薄面的,太后素来决断,也只有她的话才肯听一二。
太后突兀命道:“扶我起来。”
陶芸娘与恭定王妃一左一右搀了太后起身,墨绿色的纱衣裙裾冷冷却异常温柔的滑过裸露的脚面,她走到窗前,眸中一闪而过的锐利叫人看的胆战心惊:“且等着吧,他让了我一步,不知要我怎么还他一步呢。”
:“也许,皇上是想以皇后之位换傅婕妤母子平安。”
芸娘猜测道。
:“这,要看天意了。”太后一字一句说来,嘴角漾起一抹意味难明的笑意。
芸娘与恭定王妃对视一眼,又迅速的各自调开了视线。
次日。
沐辰一夜宿醉醒来竟已近晌午了,他直起身子,斜飞入鬓发的浓密剑眉此刻攒在一起,他揉着太阳穴,脑海中却一片空白,怎么也想不起昨夜是怎么回的房间,自己也不知多久不曾这样淋漓的醉一场了。
:“小王爷。”门外一个清秀娇俏的宫女听到动静,轻手轻脚推开门唤着,手里还捧了一碗清香甘冽的水,笑道:“这是太后吩咐的,小王爷醒了就请您服下。”
沐辰接过一饮而尽,头痛即刻缓解了很多,他不由冲小宫女一笑道:“温将军那里送过了吗?”
:“啊,哦,送,送过了,小王爷,让奴婢服侍您吧。”小宫女望着那张俊俏面上的大大的笑容,一时竟有些失神,结结巴巴道。
说话间,沐辰已穿着得当,一袭淡青色的袍子穿在他挺拔身姿上十分熨帖飘逸,匆匆漱洗过便向门外走去。
:“小王爷,您去哪里?不用膳了吗?”小宫女跟在后头叫着。
沐辰三步并作两步,转眼已走到回廊处,听得身后的问话,转过脸去,微笑着摆摆手,疾步去了。
小宫女呆呆立在原处,俏脸上已烧起一片红云。
:“拜见小王爷。”
御马监里几个宫人见沐辰走来,忙俯下身子行礼。
:“都起来吧。”
沐辰从马厩中牵出爱马,一个漂亮的翻身已端正坐在马上,笑道:“禀告太后,就说我在山下转转,过会子就回来。”
然而。
一出了行宫大门,只见他一阵风似得向山里奔去。宫门外一个满脸络腮胡子的侍卫不解道:“这是怎么话说的?这山里究竟有什么好玩意儿,皇上方才微服带了几个人刚去了山里,小王爷这会子也去了。”
另一个侍卫瞥了他一眼:“贵人们的心思哪里是你我这等粗人可以揣度的。”
那个侍卫无趣的摸了摸鼻子,站直身体做泥塑状。
沐辰顺着记忆里崎岖难行的山路,直奔溪边的那个小茅屋而去,不知为什么,一醒来,他心里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非得来一趟这里才安心似得。
快至溪边,映入眼帘的先是满地的荷花灯。
一盏一盏雪白的荷花灯里席地而坐着一个紫衣女子,她姿态娴雅一如莲花,双目湛湛有神正全神贯注的折着手中的宣纸,修眉端鼻,微微一笑间颊边梨涡微现,风华绝代。
陡然间,沐辰只觉满目山川白云俱已消失,眼中唯有她的浅笑缓缓,心仿佛被一寸一寸地融化了,失而复得般的喜悦,却又那样的恬淡温暖。
许久。
沐辰跃身下马,松了手中的缰绳,任由马儿在原地吃草,生怕惊扰了她般,放慢了脚步轻轻朝她走去。
:“又见面了。”
女子转身回眸,对他粲然一笑。
沐辰不由愣住。
:“你瞧。”
女子像是看出他的疑惑,葱白似得纤细手指轻轻一指,沐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那天雨势太大,顾不上这周围的景致,只见溪边野花悠然,溪水晶莹透彻,连溪中的水草和摇曳生姿的鱼儿都看的分明,淡绿的身影斜斜映在水面上,怪不得她不必回头也看得到自己。
沐辰微微一笑,在她身边坐下,正要问起这些荷花灯,忽想起什么似得,急急问道:“你叫什么,住在哪里?我要去哪里才可以见到你?”
女子先是一愣,随即笑道:“你一口气问我这些,到底要我先回答哪个呢?”
:“那天分别之后,我才想起竟对你的一切一无所知,所以一见到你,难免先紧着问了。”沐辰亦是笑道。
女子清澈无暇的双眼定定看住他,片刻又转开了视线,垂着眼睑,修长浓密的睫毛在莹白如玉的面色上打下弯月般的阴影,低低道:“你,做什么要见我?”
沐辰直视她的眼睛,道:“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想到从此再也见不到你,心中竟生出许多慌乱。”
女子一张面颊迅速染上一层蔷薇色,垂头不语。
:“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沐辰望着她,一时忘情,握住她肩头迫切道。
女子越发窘迫,挣脱开他的双手,从地上站起身来,片刻回头瞥见沐辰略有些暗淡的脸色,咬了咬唇,轻轻走到他身侧,执起他暖暖的手,在手心中一笔一划写下两字。
:“沈语,沈语。”沐辰喃喃念着这两个字,眸中早已有了掩不住的亮晶晶笑意。
沈语莞尔笑道:“你呢,你叫什么?”
:“沐辰,沐浴的沐,辰光的辰。”沐辰字字句句清晰道。
沈语俏生生立在那里,笑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难不成又迷路吗?”
:“不,我是来找你的。”沐辰亦起身,坦然迎上她的目光。
沈语凝眸看他:“你怎么知道我一定会在这儿?”
:“我不知道你今天会不会来,可是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沐辰笃定道。
沈语微笑缓缓:“若我今日不在呢?若是明日我也不在呢?若是你来的时候,我总是不在,总是错过呢?”
:“我会天天来,一天等不到你我绝不放弃!”沐辰神色坚定道,忽一挑眉笑道:“大不了我日日时时守在这里。”
沈语出神了半日,忽跺脚嗔道:“好啊,原来你是把我当做了那只傻兔子。”
:“哦?原来这雁云山的兔子都这样风仪雅蕴吗?那我北晋男儿岂不是争着抢着要做农夫了吗!”沐辰见她拿守株待兔的典故来打趣,心中感叹她的聪慧,口中兀自大笑着戏谑道。
沈语不依,上前便要打他,却被沐辰轻巧的避开,两人在这恍若世外桃源般的仙境中追逐嬉闹。
青葱少年,一个回眸转身,满眼皆是烂漫春guang。
天色渐晚,沐辰送沈语回家,这才知道原来沈语就住在山下,她的父亲沈永周开办了一家书院,清名远播。
两人分别后,沐辰因怕太后惦念,一路快马加鞭赶回行宫,神采张扬跳脱,带着年少未脱的轻狂飞扬,欢快的姿态犹如朗日当空。
行宫外,沐辰扬手将金丝银鞭抛给侍卫,正要进门,却见温庭轩神色匆匆迎头赶来。
:“表兄,做什么去?”沐辰忙道。
温庭轩眉头紧皱,压低声音道:“天色渐晚,皇上进山去了许久还不曾回来。”
:“皇上进山了吗?我刚从山里回来,雁云山只一条山路,怎么不曾见过皇上?”沐辰疑惑道。
温庭轩烦闷道:“我先去找找罢。”
:“我陪表兄一起。”沐辰道。
两人正要上马,却听有人惊呼道:“是皇上回来了。”两人抬眼望去,果见皇帝带了几个人缓缓走来,忙迎了上去跪下行礼道:“恭迎皇上。”
:“起来吧。”
皇帝淡淡道。
两人站起身来,皇帝径直从他二人身侧走过,忽又停住,回过脸来走到沐辰身边站住,眼神微眯,审视了他片刻方以他二人才能听到的低沉声音道:“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这张脸和太后真的很像,很像。”
那声音听在耳朵里说不出的诡异。
皇帝已走出很远,直到背影亦消失在行宫,沐辰犹自站在原地,他脑中浮现出那日在含元殿的情形,皇帝在看到他的脸的那一瞬间,错愕的表情并不掩饰分毫。
:“想什么呢?还不去见过太后,惦记你多时了。”温庭轩见他只管愣愣的出神,推了他一把道。
沐辰回过神来,抛去万千纷乱思绪,跟在他身后进了行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