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海魁背脊明显地僵直了一下,继而迈开步子,朝前大步走去。
张矝弦眼里闪起的光,灭了。
方玉潭看张矝弦的身子晃了晃,慌忙将他扶紧,“师哥就是这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
“玉潭……你快跟着去……我这把老骨头,死不了的。”
“您先慢些,我去前头看看!”方玉潭翘首望望,将张矝弦扶至路边,自己忍着伤痛三步并两步的也往前走去。
方玉潭在街口叫到辆黄包车让他赶紧的往回拉,车夫脚程很快,坐上黄包车上连价钱也没有讲慌慌张张往回赶,一晃就看见不远处张矝弦正拖着腿扶着墙壁缓缓行走的样子,晚上那冷风一吹,直要将这个瘦瘦弓背的人给刮跑了。方玉潭鼻子里不禁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张矝弦似乎没料到方玉潭会折回来,顿在原地,扶着墙的双手疼得像是火在烧。
“师傅”,方玉潭跳下车喊了一声,“我扶您上来!”
待两人坐稳了,车夫喊道:“起了——”那车顿时朝后仰过去,方玉潭将张矝弦护住了,迅速的吩咐道:“顾家医馆。”
他们戏班子有什么事,都到这家属于严固如的医馆里去。陆海魁估计在半路上也叫了个车,早没了影。方玉潭和张矝弦一赶到医馆,立刻有个较年轻的大夫将张矝弦扶稳了,接着又来扶方玉潭,却被他摆摆手回绝。方玉潭反问道:“陆师傅有带个半大的孩子来吗?”
大夫回答道:“有的有的,在右边走廊顺数第二间里哪。”
清风正趴在医床上,这家医馆有点儿中西结合的样子,老大夫拿了把磨得精光发亮的剪子,将他身上连了皮肉的衣服一点点剪开。清风有一次听陆悦讲过麻药会让脑袋变笨,疼得咬着一大团布也不肯用半滴麻药。
大家没辙,执拗不过清风,那伤口又不得耽误了只好在他清醒的情况下处理伤口。
方玉潭进了屋子后看到那惨象别过脸,对陆海魁说道:“师哥,你去看看他吧……”
陆海魁正拿着帕子给清风擦汗,头也不抬地回道:“谁啊?我不认识。”
“师哥……你别骗自个儿了……”
陆海魁将帕子往方玉潭怀里一丢,“要去你去!”说完猛得拉开门随意甩手关了,“砰”的发出很大响声。
清风不禁呻吟一声。
方玉潭过了很久才敢去正视清风身上狰狞的伤口,早年他也狠狠打过清风,还在他身下留了淡淡的疤,那样不知轻重的惩罚,这些年,他一直都在悔恨。
方玉潭蹲下身子,将那帕子在温水里漂洗一下,轻轻帮清风擦掉冷汗。
师父。
清风睁开紧闭的双眼,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看见方玉潭,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昨晚下贱的去引诱师父,今天又违背他的意思上台去唱戏,又……又给……
清风多想从床上跳起来转身逃跑,他不愿意被方玉潭碰触,亦或是觉得自己再没有脸面见到他,就连方玉潭为给擦去额际汗水时清风的脑袋也总是不由自主偏向其他方向。
方玉潭只当他小孩子闹脾气的心性,自个儿身子也跟着向前探过去,柔柔地说道:“清风不怕,师父在这儿。”
清风紧闭的双眼里苦涩一点点满溢出来,为什么师父还能原谅他呢?他是这样大逆不道啊!
后边老大夫分开清风的双腿,叹息一声:“简直不是人干的!”
清风身子猛烈地挣扎了一下。
方玉潭站起来迅速看了一眼,看到那半大的孩子身后那个隐秘的地方裂了好大的口子,整个儿翻了出来,血红的洞口怎么都闭合不上。
“清风!清风!”方玉潭捧起他的脸,“我们打麻药好不好?”
清风嘴里塞着布,疼得喘不上气,隐隐约约听见方玉潭喊着信不信,呜呜叫唤着使劲摇头。
“你信不信师父?打麻药一点儿都不疼的!等你醒了师父给你买糖葫芦,给你买小笼包,给你买糖炒栗子,带你去看电影……”
清风似乎有一瞬的迟疑。
方玉潭跪在地上,清风脑袋刚好靠在他肩头,他与清风十指相扣,冲着老大夫点点头。
老大夫擦擦额头的汗,也冲着方玉潭点头,然后让站在旁边的助手抓住清风的两条腿。
清风就像砧板上的活鱼,剖肠刮肚的那一瞬胡乱跳动着,可他双手双脚被固定着,腰也被老大夫压得紧紧的,全身上下只有头部可以活动。
老大夫将早就准备好的麻药,缓缓推入清风的静脉。
“清风……你要熬过去……你要熬过去啊……”方玉潭搂着他一遍又一遍的喊,怀里的人渐渐没了声,沉沉睡了过去。
陆海魁在医馆里转了好几圈,掏出根烟划了几根洋火柴终于点着了。这是严固如从海外给自己带来的洋烟,说是给自己个儿尝尝味道,结果他带在身上一次都没抽过。
陆海魁夹着烟出神,红红的蕊头一点点燃下去,袅袅烟雾直蒙得双眼通红。他重重吸了声鼻子,大手往脸上狠狠一抹,然后将烟给熄灭了扔掉。
大夫检查完张矝弦的左手又检查右手,然后摇摇头:“左手无名指还有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都折了,这段日子,你什么活儿也别干。”
张矝弦低头看自己的手,曾经也是细皮嫩肉的,掐一个兰花指就迷倒台下一群人,可是现在皮肉粗糙,满是老茧,那几根折了的指头连动一下都难。
“等下给你敷完药会用木板将手指头固定了,你可别乱动!”
“嗯……”张矝弦很听话的摊开手掌,他是很怕疼的,他年轻的时候受个小伤感个风寒都能让一堆人心疼个半死。
可现在还有谁会在意他呢。
张矝弦还是疼地叫了出来,这么大个人了,很不好意思的。
陆海魁不知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倚在门边,连大夫包扎好张矝弦的伤口后都吓了一跳。
陆海魁径直走过去,高大的个子相比于佝缩在凳子上的张矝弦来说,有着绝对的压倒性,他从头扫到脚扫一眼张矝弦,然后问大夫道:“还有什么地方的骨头断了的折了的么?”
“还有右臂……那个……其实他的两条腿……”
张矝弦站起身想要去阻止。
“让他说!”陆海魁咆哮着,张矝弦跌坐在椅子上。
大夫看着眼前诡异的两个人,清清嗓子道:“我检查了他的两条腿,是被人打断过,应该接受了一定的治疗,可惜没治好……呃……”
看着眼里快要冒出火的陆海魁,正在道明事实的年轻大夫终于住了口,他意识到,如果他在说下去,眼前这个男子估计会把他扔出去喂狗。
“这下,你该满意了。”陆海魁俯身,突然一把将张矝弦抱起来,临走的时候嘱咐医生:“劳烦告诉我师弟,我先回去了。”
年轻的大夫点头如捣蒜,起身送客。
张矝弦多少猜到陆海魁嘴里的满意两字是什么意思,他很不安份的挣扎了几下,被陆海魁赏了几记眼后才渐渐安静下来。出门又叫了辆黄包车,陆海魁一直把他放在自己膝盖上,热热的掌心捂着他腿上的关节。
后来的事情张矝弦记不清了,迷迷糊糊被抱进一个宅子里,触着多少年没碰过的软被子,那身子就好像是坠进了云里,飘飘忽忽的立刻睡了过去。
方玉潭精疲力竭地倒在一边的躺椅上,大夫说清风晚上得留在医馆里再看看情况,怕是要发个烧什么的就不好了。躺了一会儿,方玉潭突然想起还有个人自己给忘了!他一骨碌坐起来,里里外外转了一圈儿,急得要命,碰巧那个年轻医生也在找他,便把陆海魁抱着张矝弦走了的事情告诉了方玉潭。
方玉潭似乎很吃惊,过了一会儿突然笑了一下,然后重重叹了口气边笑边摇头。
从前,是自己服侍张矝弦最多,可张矝弦却最是宠着陆海魁。
都说陆海魁跟张矝弦的戏不是一路子的,他为了培养这个武生,专门花银子叫了外头的师傅来给他教戏,外头的师傅白天对陆海魁罚功罚打,晚上戏教完了都要跟张矝弦一五一十的汇报,要是张矝弦觉得陆海魁受得轻了,回头准再罚他一次。
陆海魁就是这样被逼了出来,进步的比谁都快,早早就是班子里的顶梁柱了。
果不其然,清风半夜里发起了高烧。
那孩子烧迷糊了,浑身烫的跟块烙铁似的,却还是冷得瑟瑟发抖。
医馆里的大被子都扛了过来,大夫急急忙忙起床给清风开方子煎药。端上来的时候方玉潭脱了衣服也钻进被子里,把清风火热的身子拥在自个儿怀里,一手捧着药喂他。
清风喝一口吐出一些,好不容易一碗见了底,却多是流在了外头。他喝了药又小声嚷嚷着冷,方玉潭赶紧抱着他钻进被子里捂好了,不时的腾出手更换他额头的毛巾。
这个夜,似乎并不漫长。
天亮后方玉潭派人去了陆宅传话,张矝弦听见压低了声音的谈话声,昏昏沉沉地醒过来。陆海魁给通报的人一点小钱,看见侧着脑袋看自己的张矝弦。
他往床边迈一步,张矝弦就往床里退一点,到最后退到无处可退,背脊贴在冰冷的墙壁上引得全身一阵战栗。
陆海魁替他盖好被子,问了一句:“饿不饿?”
张矝弦嘴唇抖了抖,久久说不出话。
“那就喝点白粥,配些清淡小菜,我去叫丫头过来配你解闷。”
“我……不需要你可怜我……路是我选的!”张矝弦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越说越快,“当年是我对不起你们,可那是我自个儿选择走下去的路!你们谁也不想拦!谁也别想!我不后悔!我不需要你们的可怜……不需要……”
陆海魁杵在屋中间,身后传来了几不可闻的哽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