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若有若无的香气弥漫在空气当中,等到药罐子被拧开后,伤药特有的味道也钻了出来,混杂在这食物的香味中。
从背部传来了剧烈的疼痛,飞飞呻吟着睁开眼睛,身下铺的是上好的床单。
“飞飞别动!”
是陆海魁的声音。
“爹……我爹呢……”飞飞哪能不动呢,小身子疼得情不自禁蜷缩起来,“这是……哪儿……”
爹爹爹,睁眼闭眼就只有你爹!也不看看是谁伤你这么重的!
飞飞得不到回复,怕得落下泪来。
陆海魁慌忙安慰道:“飞飞正在叔叔家,别担心。”
飞飞睁着哭朦胧的大眼睛问道:“那爹呢……”
“嗯……你爹……”陆海魁掀了被子装作不动声色地要给飞飞抹药,“你爹去抓药了,晚些过来。”
“真的?”
“涂了伤药吃点小米粥睡下,醒来你爹就回来了!”
飞飞一颗心算是定了下来,纵使身上的伤口再痛也将眼泪收了回去。陆海魁给他换了药又喂他吃下一小碗小米粥,为他盖好了被子。
屋子的门紧闭着,期间谁也没有进来过,床前桌上点着一盏灯,根本分不清白天黑夜。飞飞一开始还翘首盼望着,可他不知道陆海魁怕他被伤口折磨,早在那粥里加了安神的东西,没过多久就睡着了。
陆海魁见着飞飞已然熟睡的样子,轻轻拉开房门走了出去。
外头的空气很冷,元宝哈着气,见到陆海魁终于从房间里走出连忙跑上去附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然后用恳求的眼神看着他。
陆海魁点点头一个人走去了前院的小花园里。
张矜弦失神落魄在地上坐了良久之后突然奔去钱大爷家刨门,钱大爷连门都懒得开,隔着薄薄的门板说道:你现在才想起来疼!人早让陆师傅给抱走了!
当天下午陆海魁的家人来报,说是外头有个小孩绕着宅子走了不知有几圈,刚和一个瘸子跑了。陆海魁当即从椅子上惊起,心里惴惴不安的怕是会出事,跟家人吩咐几句便去了张矜弦家。
可惜他还是迟了一步。
陆海魁心念转了千百回,不知不觉间人已经走到了门边,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冷得透心。
他知道,张矜弦就在门后。一想到那个人在大冷天里等着,他就不免的心烦气躁起来。
门外的张矜弦显然是听见了门里头有响动,深更半夜把门拍得“咚咚”直响,附近的狗都跟着叫了起来。
“把孩子还给我!”
“陆海魁!你把孩子还给我!”
他这样一叫,倒真像是被抢去了孩子的怨妇,所幸那声音听起来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不然一定吓着街坊邻居。
陆海魁再三告诉自己,他开门完全是为了再第二天不让附近的人误会。
门吱嘎的响声,很快被吞没在浓墨的黑暗里,冷风打着卷儿掀起衣摆,清冷的月光迎面而来。
月下,张矜弦的身子晃了晃,他的眼角红肿,俨然是哭过的样子。
陆海魁心莫名一痛,这一刻,只想伸手去扶跟前的男子。
张矜弦往后缩了缩,嘴巴里吐着白气问道:“飞飞……飞飞呢……他……还好吗?”
陆海魁看着他冻得青紫的嘴唇道:“上过药了,正在睡。”
“我……可以看看他么?”
此刻的张矜弦完全没了刚才叫门时的气壮,躲躲闪闪和做错事的孩子一样。
陆海魁侧身给他让了条道。
张矜弦抬头看了陆海魁一眼,带着半分疑惑半分焦虑匆匆迈步走进去。张矜弦感觉到疑惑不无道理,陆海魁将他拒之于门外如此之久,怎么就不声不响的突然亲自给他开了门。可是想见飞飞的念头过于浓烈,这些想法只在脑中一闪而过。
虽然只在这里住过一个晚上,可张矜弦却是对这宅子的布局了然于心,他深知飞飞此刻定是睡陆海魁的房间里,于是三两下就绕到了房门口。
房间里透着些微的亮光,静悄悄的。
飞飞小小的身子埋在大被窝里,侧着身子只有半截脑袋露在外头,细细的眉毛皱着,仿佛是得了什么噩梦。
张矜弦的手不由自主地抖动起来。
飞飞感觉到身子一冷,哆嗦地缩成一团,却因此牵动伤口,疼醒过来。
张矜弦慌忙用被子把他的身子捂住了。
飞飞还在半梦半醒之间,看见爹爹于是习惯性地哼了几声,一如平日里半夜醒来撒娇的样子。
张矜弦刚才掀开被子查看了他身上的伤口,现在一点都不敢去碰他都是伤痕的背脊,于是干脆和衣躺在飞飞身边,一边用低沉的声音哄道:“飞飞乖……爹在……飞飞睡觉了喔……”
飞飞伸手扯他爹的衣裳钻在手心里不放,没多久又睡熟了。
屋外似乎响起了细小的雨声,快是清明的时节,江南春雨绵绵一阵又是一阵。张矜弦听着雨,渐渐的也感觉到乏了,似乎真忘记了这是陆海魁的屋子,在床上磕了眼。
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夹杂在雨声中,张矜弦听见推门进来的人说:“师傅,你怎么这么傻。”
他已经懒得再睁开眼睛,此刻他想放弃所有虚无的坚持,他太累。
张矜弦来来回回的到陆宅看飞飞,早晨来一趟,去茶馆上了工傍晚再来一趟,有时候带些小点心,有时候就干坐着陪飞飞说话,晚上也不留下吃饭。
如此过了一周。
飞飞身子大好,坐在小凳子上看大家练功,他很想碰碰摸摸那些刀枪器皿,可是他知道爹不喜欢,于是每日里就只是巴巴坐在一旁。大家得了厨子做的鲜汤,他也得一碗。
陆宅里两个被一帮人疼着的“病号们”很快便互相认识了。清风似乎很喜欢飞飞,看他笑起来眉眼弯弯小嘴撅起来的样子就忍不住欺侮。
那天张矜弦下工回来的早,陆宅里的人知道这个瘸子是陆海魁的贵客,不能得罪,而且他还有个可爱的儿子,这两天就住在这宅子里,所以大家一看见他来就忙不迭的说,飞飞在看大家练
功。
张矜弦摸到练功的院子,正看见飞飞痴痴看着,心里一痛。
飞飞也看见了他,身子往后缩缩,嗯嗯吱吱叫了声:“爹爹。”
张矜弦摸摸他的脑袋:“喜欢戏吗?”
飞飞瞥一眼那些还在兀自用功的半大孩子们,有些甚至才和自己这么大,于是摇摇脑袋道:“不喜欢,我就是看看热闹……”讲到后来,连自己都不好意思,红着脸低下脑袋去。
张矜弦说道:“爹不是好爹。”
飞飞急了,嚷道:“是好爹!”
张矜弦笑出了声,把飞飞抱到自己怀里,“爹打你这么重。”
飞飞大概也觉得有些委屈了,在他怀里胡乱嘟囔了一声。
张矜弦问道:“是不是想学戏?”
飞飞在张矜弦怀里僵一下。
“留在这里,跟着学吧。”张矜弦摸他短短刺刺的黑发自顾自说道:“要是人家敢欺侮你呢,你就跟爹来说,爹用拐杖敲他们!要是你觉得练戏苦,那今后就跟在悦儿姐姐后边儿念书,好不好?”
“那爹呢!”
张矜弦想,他这个破败的身子,是活不过五十岁的。而飞飞总要有个挂靠,他还这么小。生活了这么几天,看得出飞飞很快乐,而自家那个寒碜的屋子,只会禁锢了飞飞的快乐。
他给不起飞飞想要的东西。这一次打疼的是飞飞,打醒的却是自己。他有什么能力,去养一个孩子呢?他从来都没有过……
“爹以后每天来看你,好不好?”
飞飞看看院子里的练功的孩子们,又看看爹,眨巴眨巴大眼睛:“爹不要我了?飞飞为什么不能跟着你回家?”
张矜弦捏他的小鼻子,“你看见院子里哪个孩子是天天回家的?学戏就这样,深更半夜的爬起来练,风啊雨啊雪啊的,挡不住的练。”
飞飞哦了一声,不响了。
那个晚上张矜弦出乎意料的留下来吃了晚饭,陆海魁和方玉潭分别坐在他两侧,两个人什么都不说,一个劲往他碗里夹菜。清风把喜欢吃的芙蓉蛋推到飞飞跟前,笑着看他吃成大花猫。
张矜弦吃得很慢,似乎在细细品尝个中的滋味,大家陪着他也是细嚼慢咽的吃,一顿饭吃了足有半个时辰。
饭后不等陆海魁和方玉潭起身,张矜弦便拉了飞飞到他们跟前,叫飞飞跪下去。
飞飞没见过这阵势,吓得小兔子一样躲到他爹身后。
“这是做什么!”陆海魁和张矜弦俩人异口同声道。
“想让飞飞拜师,今后还牢你们多担待着些。这孩子爱戏,就让他学吧。”
“你舍得?!”陆海魁没想到张矜弦这么快会改变了主意。
张矜弦看了清风一眼,笑道:“玉潭对清风这般好,当年不也舍得了。”
闻言清风的双耳红得似乎要滴出血来,方玉潭轻轻拉了他的手,付之一笑。
“孩子想做什么,就让他做吧。你们小时候也有自己的梦想,最后都被禁锢在戏园子里头,难道从没有恨过么?”
陆海魁和方玉潭都没了声响,过了一会陆海魁长长叹口气,说道:“飞飞,我和你方叔叔原本都是你爹的徒弟。”
飞飞抱着他爹的膝盖,抬起脑袋望像张矜弦,眼里都是迷惑。
张矜弦冲着飞飞笑了笑。
“所以说起来,如果你拜了他们做师傅,今后还要我一声师公呢。”
飞飞从张矜弦身后钻出来一叠声地问道:“那爹也可以教我了?爹就不用和我分开了?爹会一直和我在一起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