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里清风趴在床上,他早早的睡下了,前段时间受了那点苦以后变得有些畏寒,并且刚入眠那段时间特别容易动身子。
方玉潭正浅眠,忽然听见隔壁有什么东西坠地的声音,他躺在床的外侧,枕边正摊了一本没看完的书,方才看着那书打起瞌睡,又怕清风睡得不踏实容易掉了被子,于是每晚都是深夜才入眠,此刻被那房门声惊醒,眼睛无意识的一睁,直被那明晃晃的灯刺到。
方玉潭身子动了动,给清风轻轻盖好被子,看他不安抖动着的睫毛,俯下身去轻拍他的背。清风在他怀里渐渐安定下来,眉目舒展开,唇边带笑。方玉潭的眼也随即渐渐适应了光线
,望着清风贴在自己胸口的一张俊秀小脸,他忍不住用大拇指轻轻描着他的眉,心里微微有些发疼。
隔壁房间突然传来一阵吱吱嘎嘎的声音,那是一种年代已久的木门被推开时的特有响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特别突兀。
邱丛生站在走廊风口上,仰着头,从前那总是修剪整齐的黑发有一段时间没理已经没了耳根。听见后面的脚步声,他回过头来点头道:“方兄,谢谢你。”
方玉潭紧紧批在身上的外衣微微一笑,摆摆手:“这醒酒汤的功效还是不错的。”
邱丛生倚在廊上,说:“可我还想喝。”
“借酒浇愁,愁更愁。邱兄,我虽然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可这道理还是懂的。”
邱丛生听了无声的笑了起来,然后说道:“邱兄是明白人,在下望尘莫及。”他说完幽幽叹了口气,又回转身子去看天上的繁星。方玉潭干脆也找了地方坐下来,安安静静陪着他,什么话也不问。
邱丛生平素里虽然生活上邋邋遢遢一点都不会照顾自己,可是从没见他抽过烟喝过酒,今天醉成这个样子想必是心头放了什么事,痛得难受了。
“我留洋的时候,曾经认识了一帮同学,大家都是热血青年,想着学业有成了就回到祖国,没有作为便示不甘休。”
方玉潭听见邱丛生说这句话的时候,层层渐变的淡紫色天空已经微微亮了起来。
邱丛生看着远方,眼里有一闪而过的留恋:“有一位同学成绩特别很好,洋文也说得最溜,就是人有些冷……”
“我们一开始的时候都不怎么愿意理他,直到有一次亲眼见他一拳打倒了一个正在作弄华人女生的洋人……”
“你知道么,那时候我们这些留学生在国外,整日里生活在人家鄙视的眼神之下,洋人骂咱们都不怎么还口,哪里会有胆子朝他们伸出拳头呢!”
“可是他啊,他就做了……”
邱丛生边摇头边笑,“他啊,他叫刘致远。”
邱丛生念出了他的名字,然后又在心里反反复复的念着这三个字,似在回味,似又在重复折磨着自己,可是在这之后,他便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关于这个人的事情。
一行三个人第二天早上从城里出发,赶到临近的县城的时候已经临近正午。大街上尽是些扫墓回来的人,跨着大大小小的篮子,脸上泪痕未干。按照当地风俗,扫墓必须得在十二点之前完成,可等到他们空着肚子赶到那埋人的山头时却已经是下午时分。
这坟造得极高,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仓促之间建起来的,碑上的字总算是刻得没有错。方玉潭的手指轻轻扫过唐苇这两个被墨漆涂黑的名字,名字刻得也很仓促,用凿石钉敷衍的在不太平整的碑上轻描淡写刻了几画,唐苇的碑就那么孤孤单单地立在那里。
邱丛生望着这一片郁郁葱葱的大山,似在寻找着什么,最终他将视线狠狠收回,冲着清风招招手道:“清风啊,会折元宝吗?”说话间邱丛生指尖一片薄薄的银色锡箔像变戏法似的一弄,就拗出个元宝来。
清风小时候身边地老乞丐死去了,也就只拿破草席那么一裹,没见过有烧这种锡箔的,硬要说他见过这种看上去银光闪闪的东西,那还是地藏菩萨生日的当天晚上,那天晚上家家户户可都在自家门口插香,末了还要烧这种银色的锡箔。
“烧了这个,唐苇大师兄便可以在地底下收到了吗?”清风问道。
说实话,邱丛生并不是一个信神信鬼的人,在外留洋的日子,让他充分认识到幼年时看到身边的人俱是一付惧神怕鬼的样子其实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这个世界上,本没有鬼神。
刘致远当年站在教堂前,边说边笑得轻蔑。
不知怎的,邱丛生就想起了这句话,然后眼眶,就这么红了。他现在宁可信,信这世上尚且有魂灵这一说,因为刘致远已经灰飞湮灭的事情,他始终接受不了。
“是啊,收得到,收到了以后在地府里就能过富足的生活,平平安安开开心心的。”邱丛生又捏了一个,轻轻放在黄袋里,那袋子上写着唐苇的名字。
于是清风的眉梢也跟着舒展开来。
方玉潭不知什么时候又往山上走了一点路,那里布满了杜鹃花,深粉的花骨朵衬着墨绿与翠绿相间的叶子,一簇簇格外好看。方玉潭走下来的时候手上就多了一大捧这样的花,他又从山上挖了点黄泥过来填在唐苇的坟上,然后把那花插了上去。
从山下小铺子里买的香、蜡烛、锡纸,一一摊开,从镇里买的馒头、青团、烧鹅、橘子、果酒也紧跟着被一样一样从布袋里取出来有秩序地摆在地上,午后的太阳有些刺眼,此刻山上没什么风,蜡烛和香便安安静静地烧着。
一个时辰后锡箔做的元宝被点燃,一开始只是小小的一通火焰,很快那火焰便将所有的元宝卷了进去,边边角角,卷曲着,化为灰烬。
红彤彤的火焰跳动着,渐渐暗淡。
终于有了些许的风,吹动了坟前烛火。
那风中似乎参了几句轻语。
但有来世,但有来世……
折腾了将近有一个星期,在外颠簸的日子终归没有自己家的好。有句话说得好:金窝银窝,不如自家草窝。这话不但试用于旅途劳累的三人,更加试用于在乡下住了很久的陆悦。
初去乡下的时候这丫头片子还兴奋的两眼冒星星,还没过半个月呢,那水牛、胖猪、稻田和小溪就开始便得索然无味,想念家里暖暖的床铺,干净整洁的厅堂,纵然乡下亲戚待她不薄,最最想念的还是自家的人。
所以陆悦刚踏进家门看见他爹站花园里浇花的背影时都快哭了。
清风自从受伤后就再没见过陆悦,所以隔了几天清风踏进她家门的时候陆大小姐嘴上依然是不扰人的功夫,眼里却是充满了想念之情。清风正是长身体的年纪,大半个月没见不但长高不少,出落的更是越发英俊。陆大小姐肆无忌惮的看他,把清风一张脸看得通红。
陆海魁身性是个豪爽的人,见一家人终是团聚了,又正逢花园里新移植的佛手花开,等众人休憩了几天后竟邀来了梨园界里几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在家大摆了几桌。
那佛手又名九爪木、被称为“果中之仙品,世上之奇卉”,雅称“金佛手”。有白、红、紫三色,陆海魁种的便是白色的那一种,一朵朵开在干净的空气里,很素雅,朦胧月影下更是摇曳生姿,良玉一般。正到结果的时候,却是条理分明,刚强有力,更有芳菲扑鼻引人驻足。
清风穿了件天青色的袍子,安安静静坐在方玉潭身边,听着大人们高声阔谈,吃着调羹里的翡翠虾仁,望见坐在对面的飞飞正跟着自己挤眉弄眼于是也回了他一个。
那边飞飞不安地扭动着,想从高凳子上爬下来找清风玩,身边的张矜弦一把将他按住,隔了张大桌子在这喧闹的场合中听不清他跟飞飞讲了什么,不过没过多久小家伙就老实了。
周围突然安静下来,清风抬头看去,只见陆海魁正立身举杯于众人之间,他的声音洪亮有力传遍了席间的各个角落:“感谢各位今天来陆某人家里做客,我先敬大家一杯!”
清风跟前的小小酒杯里也盛了几滴白酒,他用眼神询问方玉潭,看到他对自己点头,于是便安心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那酒不呛,甜甜的顺着喉咙流进胃里是暖暖的感觉,清风迷起眼睛,神情有些恍惚。
怪不得师父准他喝呢,原来自己杯子里倒的是果子酒。
陆海魁又倒上一杯说道:“现在陆某宅里的亲人和朋友终于团聚,这第二杯,还得先干为净!”说话间,他的眼神落在张矜弦身上,张矜弦避开他的眼光,摸摸飞飞的脑袋,给他斟上些许果汁,告诫着他不可以喝太多。
此刻互相道安声此起彼伏,那气氛就更加热闹起来。有几个人看见陆家大小姐坐在他家爹身边眉目含笑,逗乐着笑道:“一转眼陆姑娘竟这么大了,出落得真是漂亮!不知哪家小伙子有幸博得陆姑娘的芳心哪?”
这话一出来,席间的众人纷纷低低笑起来,不过笑过之后去打量陆悦,确实觉得这个姑娘漂亮又聪慧,于是都在心里开始掰手指头数自家有没有门当户对年龄合适的小伙子。
陆悦脸是羞得通红通红,使劲拉他爹的衣服,陆海魁笑着拍拍她的肩膀对大家说道:“小女还年幼呢,这婚嫁之事……”
“怕是陆师傅家早就藏好女婿了吧!”说话的是个长相颇不赖的年轻小伙子,清风不上台的日子里他在上海名声渐红,仗着自己师傅是梨园响当当人物,所以小伙子说话也是没了顾忌,他一指清风嘻嘻笑道:“清风小公子,怎么不见你最近登台了?”
清风想站起来解释什么,搁在桌子底下的手却被方玉潭不动声色地捉住了。方玉潭用另一只手抓来酒壶为自己满上一杯,站起来朗声道:“首先要感谢师哥今天在此设宴,小徒清风要有今天还要多感谢各位在座的大师傅们,我替小徒敬大家一杯!”说罢一饮而尽。
在座的各位没有几个不知道方玉潭的,见他此刻站起来敬酒,料定他是有话要说,于是纷纷也举起酒杯说起赞美清风的话。
方玉潭没有再给自己满酒,他在月下微微一笑道:“劣徒清风身子不适,怕是不能再登台了。”
众人哄然。
其实关于清风的事情大街小巷早就传遍了,说是那时候好好唱着戏呢,被几个人给“请”到外面去,之后就销声匿迹,看那几个人的样子,不是什么好人。
今天几个梨园前辈刚来陆宅的时候看见清风也入了席,本想上去问候问候的,但是看见方玉潭有意无意地护着他的样子,都纷纷打消了这个念头。此刻方玉潭把这消息一放,大家伙儿才知道,清风是真不唱了。
老一辈的人不免感到有些惋惜,新一辈的人之间,也有感到庆幸的,就比如方才问清风话的那位小青年,此刻心里就像是有块大石头落下了般的踏实。
听见四周静了下来,方玉潭又提声说道:“虽然清风不再登台,但是我和徒儿也绝不会闲下来,咱这梨园行必要风风光光地传下去!”
清风抬头看站在他身边的方玉潭,又扭头看身后开得正好的佛手,他一直都很想找一种花来比喻身边这个人,如今,他终于找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