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以前的朝欢,对白夜这位母亲,她的耿耿于怀,恐怕比顾朝晖还要多一些。
在她十六岁生日时,以一封无情的遗书打碎了她美好生活的人,正是她的亲生母亲白夜。初到美国时,她总是夜不能寐,一遍一遍地问自己:妈妈怎么就狠得下心来,让十六岁的自己知道爸爸不是亲父的残忍事实呢?自幼没了亲妈,十六年的宠爱和恩情,原来也是妈妈欺骗爸爸才换来的成果。妈妈凭什么认为,十六岁的她能够承受这样的残酷?
彼时,她有不解,不解又化成怨恨,渐渐在她心底扎了根。
然而现在的朝欢……我放开了。朝欢对自己是这样说的。
人死尘埃定。活着的人应该学会释然,毕竟活着,实在太珍贵。
所以现在她的眼中,只有坦荡。坦荡得让顾朝晖发怔。
秋风将她重重垂下的乌发吹出一道黑色的小浪花,梢头卷着的发丝,如一只只的小爪勾人心窍。胭脂色的叠纱裙也泛起涟漪,贴着她的身勾勒出玲珑的曲线。
意识到自己受美色所迷,顾朝晖再度生怒:好恶毒的狐狸精!想必当年的白夜,也是这样无声勾人!
因为白夜那个女人,他在顾家受的是活生生的煎熬,身为白夜的女儿,她凭什么那么的坦然洒脱?硬生生地把他比了下去,仿佛他的煎熬全是作茧自缚。
他想起自己母亲死守不放的婚姻,与作茧自缚相去不远。道理归道理,情绪到底不能淡定。收了笑,他冷漠地别开脸:“你想得开。”
言下之意,正是他自己想不开。
这个顾朝晖,其实是个明白人吧?那他为何要用那些极端的方式与顾同过不去,与他自己过不起?朝欢十分不解。
鼻下突然有些发痒,她忍不住捂嘴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这才想起已近中秋了。
微小的喷嚏声就像笑声一样,又扎得顾朝晖心头激愤。
对上他的怒目,朝欢有些莫名其妙。但愤怒的人总有他愤怒的理由,不是她不明白对方就不愤怒的。她只得很无奈地抬手搓搓光裸的手臂,话语说得意味深长:“只要自己过得去,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
顾朝晖又感到烦闷至极,他讨厌她这种云淡风轻的态度,还有她的意有所指。佯装听不懂吧,又觉得自己装傻充愣难免会被她视作愚笨。想拂袖而去,又怕有些落荒而逃的意思。
心有不甘,回想起方才那些长舌妇的话语,冷笑地讥讽:“人死了自己倒是过得去了,就是阴魂不散,让活人不得安生。”
话出了口,便见朝欢的眼波统统静了下去。他隐隐的感到畅快,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的恶毒——竟然沦落到拿死人做武器了。刚升起的畅快弱了下去,他的眸光开始闪烁。
朝欢从椅上缓缓站起,一只伤了的脚高高地踮着,女子纤柔的身子和着体内温热的血液一同凝固成一具神圣的雕像,不容亵du。她也学着顾朝晖那样冷笑,一双平静的明目渐渐化作寒夜冷星。
“莫非白夜还死错了?真不应该死的,应该一直活着让你们更难受,应该乐淘淘地偎着丈夫抱着我这么大的女儿,看别人的妻子和别人的儿子为她日夜不得安心!顾大公子说得好嘛,人死了倒是自己过得去了。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去死?”
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只以一颦一笑杀人于无形,哪里轮到她这个做女儿的在这里看别人张狂!想到此处,她的寒目里不由染上了前所未有的悲愤,逼人的气势排山倒海。人高马大的顾朝晖看得一怔,反驳的话语到了嘴边出不得声。
“贪恋活着的好,是么?”她冷冷道:“名车美女,舍不得吧?”
亲眼看着顾朝晖陡然变色,她心头畅快至极,怪不得说小人易做君子难为,做小人实在比做君子舒服痛快。人家不是说最毒妇人心么,她索性一次来个酣畅淋漓。
立即穷追猛打地继续说道:“或者,不如我们一起造个时光机回到三十几年前,你就对白夜说,做顾同的儿子好痛苦,我不想做了,你就嫁给顾同算啦。我也乐于配合你,我就说,妈妈,你做什么不识好歹,有个有钱男人不嫁,非要嫁给我爸生下我来?你可知道你的女儿三十几年后对着顾朝晖那种男人多么难过!”
一番语毕,她挑衅地盯着顾朝晖,大气不喘。要比恶毒刻薄,男人比得上女人?!
顾朝晖先前受她眼中的悲愤震慑,冷不妨她一旦撕毁伪装的大方隐忍后会是这样的咄咄逼人。他只觉刚才自己拿死人开刀而生出的那点惭愧都是多余的,狐狸精哪个本质是不恶毒的?对这种女人讲君子风度更是枉做小人!
恼羞成怒,心头火气,一脚扫向身前一张椅子:“你简直不可理喻!”
椅子被踢得飞起,一滚一翻重重落地,最后椅背着地,正砸在朝欢的脚下正前方不到二十公分处,猩红地毯仿佛溅起灰尘。丽花皇宫酒店里最普通的椅子都是沉重的黄铜为架,软皮或布面包裹的,一张椅子的重量委实不轻,他与朝欢之间的距离至少三米远,可见他这一脚的力度有多大。
朝欢低头看着自己脚上的高跟鞋尖,露在晚装鞋外的脚趾个个粉嫩得玉雪娇人。强烈的心悸和后怕袭来,她的心在微微地颤抖,有些后悔自己的一时意气。如果顾朝晖力道再大一些,她的脚就废了。
顾朝晖也低眼扫过她的脚尖,同样是想:再大力一些,她的脚就废了。
就在这怔愣间,朝欢已缓缓抬头向他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呵呵,还好没打到。”
顾朝晖一呆,英俊无匹的脸变得铁青铁青,她还笑得出来?这人倒是轻贱,有本事她就别发抖啊!以为挤点笑出来就证明她与众不同的胆量?
她既然要强悍,他还和她讲什么素养?(话说,顾大公子从头到尾又何来的素养?)
“就算你说的都没错,也许白夜不屑和我们顾家有所关联,但又怎样?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事实就是,只要她还活在我父亲心头一秒,她永远是我母亲心头恨,肉中刺,也永远就是我顾朝晖的敌人。事实或许未果,仇怨却有因。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既然是你自己踏进了这个漩涡来,难道还要我和你讲正义道理?”
他当然知道白夜与他父亲并无实质的瓜葛,也正是因为知道才更痛苦。
白夜由他父亲一手捧红,认识他父亲在前,而他的母亲与父亲之间的婚姻在后,凭当年白夜的名气,多少名流公子拜倒她石榴裙下,若对他父亲有情,以他父亲的痴心,今日的顾太太宝座*不言而喻。
但有句话是这样说的: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白夜息影,嫁人生女,并没有消去她在他父亲心头的痕迹。不是因为惦记她,他的父亲怎会找了个和她相似的女人做小,让他母亲耻辱半生?他又怎会多了对好弟妹?
爱恨仇怨发自内心,如果世上事事都讲个道理分明,人人都能长命百岁。
“白夜死了,我母亲还活着受罪。不过所幸,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能欺负人。再不忿,再不好受,也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