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门昨天就行动了,对酒楼的情况有了大致的了解。据齐掌柜说右侧破损的大洞是衙门要求留下的,为了保护案发现场,他们也只能暂时不请工匠。
“洞下面那滩东西不是更要保护了么,算起来可是第一案发现场?”我一脸无辜地问道,看不出任何诘难。
齐掌柜两侧的手僵硬地擦了擦袍子,老脸涨的绯红,“这……公子,衙门说只需保留上面的就行,齐某也是听从了衙门吩咐。”
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是吗,看来掌柜和衙门关系不错,既如此,看来明天就能有个好回复了。是不是,齐掌柜?”
他真当我是只会捧书的贾邦了,昨天的血迹分明是他做的主。这是吃饭的地方,他淫浸商业不短,自然知道其中的利弊。衙门的人到时,这里已经清洗干净了,也只得作罢。
一张老脸已经笑不出来了,“衙门办案,齐某也是没法催的,老夫想出力也是用不到地方,您看……”
“菜来喽。”
房内传来小二洪亮的声音,四溢的羊肉香味顿时钻进了我的鼻间,刺激着我各种器官。这声音也拯救了手足无措的掌柜,他以为我转身看不见,忙抹了把头上的汗,却不知我是个向来喜欢留意小动作的人。
借着上菜的功夫,他忙扯开话题,“公子,快尝尝我们店的‘坑羊炮饭’,可是江南一绝,十里四乡可没有比得上这的。”
掌柜算是把小二给当做人质了,自己一个人匆匆溜掉了。
这羊肉坑饭不油不腻,虽说是用羊膏油熬的,但入口却有着一股淡淡的清香,这样也盖住了羊肉本身的膻味。我尝试着问燕桑是不是加了栗子、苹果和江南的百合。
燕桑听了我的话一愣神,差点咬掉舌头,两眼透着古怪,盯了半分,随即绽出笑靥,“豆子总是让我惊喜连连。我现在有些庆幸早认你做兄弟,若你被别的酒家挖了去,我这羊肉馆子的名声不出几个月就要换掉。你说的不错,我这羊肉为了去油、去味特地加了水果做拌料,但这些材料有的磨成了粉状,有的在各种工序中都被挑得干净了,反正端上盘是看不出来的。我也听手下的人提过,来这的客人就是奔着羊肉的这股清香味来的,但还没有像你这样一下子能够尝出这么多种原料。”
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一副世外高人的样子,仿佛天地变色了都与他无关。没想到自己居然能够获得他这么毫无保留的称赞,我着实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我也只是味觉比一般人强点,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想不通,清香上百合确属佳品,但却摆脱不了苦味。可这羊肉分明是尝不出,甚至香味里带有蜂蜜。”
燕桑说自己也不清楚,并开玩笑劝我,如果将来挣不到钱可以来酒楼掌个厨,这里包吃包住,还包养老。
两个人相互取笑着,不知不觉倒也将桌饭吃了将近一个时辰,掌柜的躲着我还来不及,当然不敢上楼催。
用手掌轻轻地抚了抚圆鼓鼓的肚子,推开门来到之前的阳台,燕桑也跟了出来。两个人都不说话,这样的沉寂跟刚才吃饭时的热闹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掌柜的还真是热情,我和燕桑两大盆子的‘坑羊炮饭’还有用大圆盘装的‘胡椒醋羊头’,剩下的羊腿、羊肠或蒸或煮或煎,又摆了七八个盘子,真可谓是全羊宴了。肚子撑得有些受不住,我两手肘撑着左侧完好的栏杆,借里想缓轻点消化的压力。视线很自然地落到了街对面,是一幢茶楼,也分上下两层,朝街开窗,不过少了阳台。
燕桑清泉般的声音淡淡的传入耳蜗,“你是不是在想齐掌柜在的时候,我为什么一直不说话?”
我不可否认地一笑。确实,他既然是老板,齐掌柜的推脱他全都看在眼里,却自始至终都是用眼睛在一旁观看。吃饭的时候,我们很有默契地都没有提,但却也在我心中形成了疙瘩。
一声淡淡的叹息。我转过头去,发现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盯着对面的茶楼。我以为自己听错了,这样不沾人间烟火的男子也会有平常人的烦恼?
许久,他开口了,“我这样做,你才更安全。你知道我是幕后老板就行,不要在向第三个人提起。”
心里的疙瘩并没有解除,反而更加重了。或许换个人我会回以一笑,用沉默来应答,但他不同,我不想在他面前还用伪装,刚要开口问,腰间突然多了一双大手,传来的力道带着我迅速地后退了一步。
“砰。”脚底一阵抖动,楼下顿时一阵哄乱,只一刹那,便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怎么回事?
脑袋还没缓过来的当儿,脚下又是一阵抖动,比刚才更为剧烈。眼前整片的栏杆脱离了阳台的控制,混着大量的花盆轰隆隆的做着自由落体运动。楼下的哭喊声戛然而止,只留下惊诧间的宁静。
眼前徒留下空荡荡的一片,再无任何遮拦,脚下还升腾着花盆砸碎是飞扬起的尘土,慢慢地降低着高度,不甘心地一点点湮灭。
冷意侵袭着大脑深处,我想自己的整张脸应该白得看不出血色了,苍白的犹如北方常年不化的冰雪。抓着青色长袍的指尖不受控制地抖动,紧接着整只手臂都开始颤动。腿已经站不住了,幸亏腰间还有燕桑的手扶着,否则此刻的我已经坐在了地上。视线早已模糊,空气中弥漫的尘埃都朝着这双眼睛涌来,异物的刺激让泪水流地更为肆虐。
“豆子,豆子……”
耳边隐隐约约地传来燕桑的声音,我转过头,用颤巍巍地手擦了把眼泪,声音里似乎还含着哭腔,但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带我下楼。”
楼下的情景比我想象的更糟,一堆碎花盆下压着几个血肉模糊地身体,黄黑色的土壤已经被浸成了深黑色,而这个范围还在一点点扩散着。如果说昨日已经算是悲惨了,那相比于今日就如小巫见大巫,数十个大花盆从高处砸下来,真真好比炸弹的威力。
齐掌柜站在门口,没有任何表情,双眼呆愣,若非旁边有伙计撑着,怕下一刻就要倒下。附近的差役很快就赶到了,清点下来,有五人死亡,三人重伤,还有七八个人受了轻伤。
捕头是个近四十岁的男子,身材高大,红色的衙役服被坚实的肌肉绷得紧紧的,脸上还留着胡茬子,浓眉大眼,透着差役特有的气息。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太大的动作,偶尔低声在一群小卒面前指点几句。现场被安排得井井有条,带来的一群人并没有出现丝毫混乱,每个人都忙着分内的事。
现场勘查地已经差不多了,受伤的人也都送去了附近的医官。他走到齐掌柜身边,语气透着威严,“掌柜的跟我们走一趟吧。”
双目无神的掌柜已经心如死灰,正准备跟着去,视线突然瞟到了站在不远的我。仿如回光返照一般,伸着鹰爪般的手指着我,苍老又尖锐的声音顿时从那干枯的皮囊里破体而出,“就是他,他也有份,他刚刚就在楼上。”
平静的人群像即将爆发的火山,有些安奈不住地涌动,一双双恶毒的视线朝我这里射过来,要把这句身体穿成无数个窟窿眼。
我低下头,嘴角不自觉地弯了弯,说不出什么心态,初始的震惊已经被我压下去了,混着无奈、嘲讽、悲痛、懊悔的大团气息在胸腔间乱撞。
捕头已经来到了我面前,身后跟着两个年轻的差役,手握着佩刀,一切都摆在那了。
“公子,你也跟我们走一趟吧。”
我转过头,望了眼身边的燕桑,半开玩笑道:“你也不留我?”
清澈的笑容在他唇边荡起,“你在这种情况下都能笑,我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知道他已经看到了我低头的表情,安下心来。相识不过几天,但他却让我从心底里信赖,我愿意将自己的生命暂时交由他保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