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相信，在我们的孩子身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这是校长几年前夸赞女儿的话。为了这个意外赐给她的女儿，许琴愿意等待那些令人惊喜的可能，一天，两天；一月，两月；一年，两年。每当她陷入绝望的谷底，以为那是永恒的黑暗之时，那可能的晨曦就会重新把女儿照耀。
现在，电视上那个叫葛根夫的蒙古族智障孩子正接过奥运火炬开始奔跑，最初的圣火，是一道熊熊燃烧的命令，火炬到哪里，哪里的战火就会熄灭，和平之花重新绽放于人类用战火制造的废墟之上。今天，在北京奥运会众多身份各异的火炬手中出现这样一个特殊的身影，她把这一幕解读为——每一个人都可以喜欢运动，智障孩子也有机会登上领奖台。那个孩子也是十八岁，和晓雅一样大，也喜爱乒乓球，和晓雅一样爱。他是代表所有喜欢乒乓球、喜欢运动的智障孩子在奔跑，像正常人一样，把象征生命顽强和社会平等的火苗传递。
他是代表她的晓雅在奔跑。
1960年，二十三个国家和地区，四百名残疾选手参加了在罗马举行的首届残奥会，那时乒乓球就被纳入了比赛项目。2000年悉尼残奥会上，智障运动员首次被允许参赛。因为女儿，她对这些历史了然于胸。那一个洁白的小球，本来是让她锻炼身体、促进康复的，怎么会想到能让她成为全国特奥会冠军、东南亚残疾人乒乓球比赛冠军呢？
屏幕上，葛根夫奔跑的样子像晓雅一样稚气未脱，因为女儿加入智障孩子的行列，她看见这样的孩子，都会一阵心疼，仿佛他们都是她散落在世界各个角落的亲人。
此刻，崔晓雅正站在镜子前看自己，她看着自己的时候很专心，好像镜子里是她的闺蜜，临行前要深情道别，她甚至对着镜子笑了好一会儿。
“晓雅，不要对着镜子笑。”许琴走过去，摸了摸她的脸。
晓雅顺从地把笑容收起来了。然后把自己的发夹拿下，又夹好，再拿下，寻找更好的角度，再夹好。几天前，女儿与一家超市签订了劳动合同，每天一大早就起来打扮自己。她长大了，知道一个夹子的角度会影响她的美丽。
为了这个十八岁还像孩子般天真的女儿，许琴等待过三年。这三年中她想过无数的可能，但她每天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件，就是给她讲故事。每个早晨，许琴都会读一则童话，昨天是《白雪公主》，今天是《海的女儿》。三年，她读完了一本又一本童话书，读完了，再重新循环读一遍。每次，当她用悲哀而低沉的声音读着《海的女儿》的结尾——“太阳从海里升起来了。阳光柔和地、温暖地照在冰冷的泡沫上。因为小人鱼并没有感到灭亡。她看到光明的太阳，同时在她上面飞着无数透明的、美丽的生物。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船上的白帆和天空的彩云……”每次读到美人鱼变成泡沫的那一刻，她就忍不住哭泣，说：“雅雅，妈妈每天在等你啊，你什么时候能睁开眼睛看看妈妈？”
这样的话，许琴重复了一千多个日子。三岁时，晓雅被发现一动不动地挂在卫生间窗帘的塑料绳子上，因为窒息而嘴唇发紫，已经不会动弹。
谁都不知道事情是怎样发生的，但她把悲剧的酿成完全归咎于自己。急救后，孩子还像往常一样睡着，她的呼吸和心跳还在，她的血液还在体内流动，但她却不能再哭笑，不能再东奔西跑，也不能再喊她妈妈。医生劝许琴放弃，对她说：“她已经成了植物人，或许有一天能醒过来，或许永远醒不过来。醒来后也有可能因为现在的脑部缺氧造成永久的脑损伤，也就是说，是永久的智力障碍。我劝你们节哀，还是放弃吧。”
许琴和丈夫没有放弃。他们卖掉了一套房子，用作治疗女儿的医药费，等着她有一天醒来。
女儿再不能像以前那样，拿着勺子，把饭吃得满脸都是，她总是刮着女儿的鼻子，喊她“小花猫”。现在，许琴通过鼻胃管每四小时灌食一次，晓雅不会主动喝水，也是用鼻胃管缓缓注入。许琴并不怕忍受艰苦，上世纪五十年代出生的人，哪一个没有经历过吃糠咽菜的日子，更何况现在只是照顾一个婴儿。但她不能忍受活蹦乱跳的晓雅，像一棵植物一样，安静地接受一切，不悲不喜，不再有任何的表达。那个因为美人鱼的故事而哭泣的早晨，和以往的每一个早晨没什么区别，但她却看到女儿的眼睛翕动了一下，然后她的手指也似乎轻轻地弯了一下。
她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成为许琴记忆中最温暖的场面，死神夺走了她已经长到二十岁的亲生女儿，终于把她在四十多岁时领养的女儿还回来了。许琴听到她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许琴一下子被喊得号啕大哭。
十年后，许琴再次来到医院，想得到一个确诊。医生说：“是癫痫。这有可能是她三岁时脑部缺氧的后遗症，也有可能是当时一些药物对中枢神经产生的副作用。”
“但她一直都没有这样的病，体育也特别出色，体质很好，怎么突然会犯病呢？”
“十六岁，正是青春期，对于脑损伤的孩子，青春期发病也正常。”
“她以后还会犯吗？多久会犯？”
“这个说不准。有些一年一次，也有两年一次的，很多是一年多次，也有更频繁的。”
“她在东南亚残疾人乒乓球比赛得过金牌，她最喜欢打乒乓，我不知道没有乒乓她会变得怎样，她还能再打吗？”
“癫痫病人需要休息，最好不要做剧烈运动。适当的运动，应该可以。”医生模棱两可的回答并不能为崔晓雅的未来指明方向。
旁人怎么能明白这只小小的球对女儿的重要性呢？自从班主任刘林把乒乓球带入她的生活后，她慢慢卸下了身上的刺，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或许那变化来得更早，从第一学期拿到成绩单时就已经悄然开始。
“一个让人喜欢的女孩，国旗下讲话、主持人，都是她，她的确很棒，站在台上时，自信满满，与刚来时完全不一样。看着她一天天在改变行为上的问题，相信聪明的崔晓雅会变得更完美。”
那样的评语，似乎是在赞美人中龙凤，每一个句子都饱蘸深情，竟是出自一个男老师之手。“聪明”“棒”“完美”，这样的词语似乎早已与自己的孩子绝缘，她以为那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给那个世界里的孩子的专有评语。在普通小学的两年，晓雅已经基本和这些正面词汇不沾边，像一个失去所有羽毛的鸦雀，形象和处境令人尴尬。但刘林老师的语气是那样真诚，让她不得不相信女儿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女儿的问题一直是令她头疼的事情，她的本事就是可以让所有人都为她头疼。逃课、偷拿人家东西，这些不光彩的事情她都做过，而且一直坚持每天做。但每次许琴想狠狠教训她时，就想起她那么小就经历生死苦难，她也就忍下了怒气。她想那不过是孩子一时好奇，懂事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但刘林并不这样认为，他说：“人生的大厦必须从一块砖做起。”这个从体校毕业的年轻男老师，只用了几个月，就把她两年养成的习惯改掉了。晓雅的书包里总是会出现别的东西，在普通小学时，许琴问她为什么偷拿别人东西，她说，他们欺负我，我解解气。许琴也没有那么在意，没想到一时好奇，却成了习惯。转入达敏学校，她背回家的书包里总比上学时背去的内容物多。她总是相信她的话，是老师奖励的，或者小伙伴送的。越来越多的人关注达敏学校，爱心人士都买了礼物来送给孩子，她书包里出现代表爱心的各式物品也不奇怪，没想到那些东西代表的却是她的贼心。想到“贼”这个词，她觉得崔晓雅深深地伤害了家族的荣誉和她多年来对女儿不离不弃的情感。家里虽然为女儿看病花了很多钱，但一直也算是小康之家，她想要的东西，基本都会满足她，许琴无法明白拿别人的东西究竟给了她怎样的满足，因为她根本很少使用这些物品，甚至从她拿回来的那一刻，她就已经忘记了它们的存在。这些持续不断的问题后来竟然都没有了。许琴想，这是乒乓球的功劳。
那只乒乓球是在她转入达敏学校后出现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家时，只要有空，她的手上一定拿着块乒乓板。刘林老师说，乒乓球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身体的每一块肌肉，改善神经系统的灵活性，而且，或许能通过游戏重新获得她已经失去的友谊。她迷上了乒乓，有时对着墙壁练，有时拉着父亲去小区的活动室练。她好像生平第一次全身心地去专注于一件好事，把自己完全交给了像她一样难以捉摸的小球，她甚至能在小区的活动室和正常孩子打，谁都看不出游刃有余的她是个智障孩子。那一天天递增的热情慢慢取代了在校园闲逛和在教室偷窃的热情，完全占领了她的心灵。
那是她拿着拍子挥洒自如的样子——身体微微弯曲，目光坚定，乒乓球在她手下画出一道道优美的弧线，旋转着，淘气地躲避对方的追打。正手、反手、推挡、扣球，一招一式，像模像样。她娴熟的样子，像一个专业运动员。
“我不是她的对手了。”她练了一年后，父亲已经自叹弗如。
许琴从没有想到女儿会站在领奖台上，还能代表中国去高雄参加东南亚残疾人乒乓球比赛。她拿回来的奖牌放在手上沉甸甸的，细腻的纹路凝结着女儿挥舞的手臂下小球画过的无数弧线。在这些弧线中，她第一次在球友中找到了朋友，友谊的陪伴是父母之爱无法取代的。以前，许琴没想到的事情都是接二连三的灾祸，她的亲生女儿在二十岁时死于车祸，她思女心切，领养了晓雅，一次意外又使养女变成了植物人。祸不单行的日子，许琴曾想过一死了之。但十多年后，许琴认为不可能的事情都变成了喜讯。她把养女站在国际领奖台上的照片放在床头柜边，天天看，它成了每天清晨与第一缕阳光一起来到许琴眼前的物品。
她希望女儿用意志锤炼的光芒能让她的精神有所依托，也能反哺学校对她的爱。晓雅以前从来没有让谁为她自豪过，但她通过一个乒乓球做到了。她在福利院领养她时，知道的唯一信息是——出生一个月，就被抛弃在一条长凳上，身上除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和裹着的襁褓，没有多余的线索能证明她来自哪里。似乎从那一刻起，她就注定无法享受血缘的爱，而要在陌生人中找到父母与老师，让他们用爱为她构建人世间最深沉稳固的关系。
一个细节，可以改变一个孩子的一生。知道她喜欢上打乒乓球并一路过关斩将成为宁波市特奥领袖时，校长四处打听哪里有专业教练，可以无偿为孩子们来上课。她的劝说打动了一个在青少年宫培训少儿乒乓球的专业教练，他愿意成为学校教育协作理事会的成员，每个星期给孩子们上一次课。谁都不知道校长是怎么找到教练，让忙于培训挣钱的教练能牺牲时间和金钱，来到达敏学校奉献技艺。刘佳芬总有这样的才干，让所有人为她无限的爱所感动，并加入到她的事业中来，多庞大的队伍——孩子学种花草，有退休了的园林专家教他们，很多地方高薪请他，他说要颐养天年，不去，校长一去，他就来了；孩子们要去宾馆学习怎么打扫房间，宾馆经理实地手把手地教；孩子口齿不清，校长那个当普通话测试员的朋友就会教他们做舌操；孩子要学习清洁工作，就会有家政公司的清洁工来教他们怎么使用玻璃擦，怎样有条理地打扫整个房间；如果有什么地方要去教学，却找不到熟悉的人，政府官员就马上会去协调，为他们开绿灯……
在地球上，或许只有宗教才能让各种职业各个阶层的人，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地位，忘记了报酬，胸怀共同的信仰，心无旁骛，围在一起。许琴想，刘佳芬的宗教就是爱，无言的爱像一块磁铁，让所有内心沉实的铁都受召唤，与她融合成在全世界都难得一见的独特阵营。许琴读到过报道，专家是这样说这个阵营的——
“达敏学校以社区化教学为突破口，来实施自己的理念。这个趋势，对中国特殊教育未来的走向，是很有参考价值的。”
每个星期四下午，教练都会风雨无阻地来教所有的孩子练乒乓，崔晓雅是其中最拔尖的。教练就把她作为示范，向孩子们拆分每一个动作，她成了小伙伴们的小老师。
那时，刘林老师也已经不是她的对手，只能给她当陪练。专业教练的专业方法，让她如鱼得水。乒乓球是熟练工，也是技术活，从眼睛跟球到步伐控制，入了师门，她打得越来越有章法。
她出现在各种赛场上，从学校到全市，直到去参加全省特奥会。那坐在台下的啦啦队队长总是校长，人们都以为她是孩子的母亲，他们并不知道每一个学生参加特奥会，校长都会无一例外地出现在赛场上：孩子们跑步，她在塑胶跑道边上助跑；孩子们参加田赛，她就在旁边喊加油。
“我比孩子们还紧张。”她总是这样说。
在许琴陷入对往事的回忆中时，晓雅换好了衣服，背着包，打开了门，说：“妈妈，我去上班了。”
这是晓雅上班的第三天，许琴总觉得，这样美好的早晨，好像是个梦。女儿竟然有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工作。谁说所有的孩子都要上北大读清华，研究火箭关心人类呢？如果能力所限，能养活自己，不也是一种幸福？
她的癫痫第一次发作后，许琴像等待厄运一样等待着它的第二次来临，让她庆幸的是，病魔迟迟没有来临。崔晓雅无法割舍自己喜欢的运动，依然选择下午打乒乓球。当她又一次为参加比赛进行严格的赛前体检时，她还是通过了。
此刻，电视上的葛根夫正把手上的火炬传递给一个普通运动员。许琴想，晓雅的身体也和他们一样，做着超越自我的努力。她冒着可能爆发癫痫的风险，投身于运动。许琴记得去年上海特奥会的主题是“你行我也行”，她觉得女儿一点也不比电视上的他们逊色。女儿和他们一样，用全部的身心为一件事情流汗并乐在其中。正如她现在，全身心地在超市里学习怎样包装猪肉。
她穿上鞋子，说了声“再见”，又扭过头来说：“妈妈，猪肉竟然可以分一百二十多种。我把肉品的编号写在纸条上，昨天晚上背了很久。”
“我想，那不会比你打乒乓球更难。”许琴抱了抱崔晓雅，像她十八年前在福利院第一次见到她的那一天一样。
2008年9月3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