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凤从来不觉得这样的早晨是美好的。小区的路灯在冬日的凌晨散发着清冷的光，一层层光晕像被冻住了般，嵌在房子里的窗黑沉沉的，收留着人们的睡眠。整座城市静得像一片风平浪静的大海。
赵凤拾掇起疲惫不堪的身子骨走出了家门。散了架般，腰上的每寸骨头都咬着肉，好像泡在醋缸里。她天天陷在驾驶座里，日复一日，把腰坐坏了。她尚且如此，何况女儿呢？这是她连续第三天出车，人已经到了最乏的时候。她骑着电瓶车独自在这片大海里前行，风割着耳朵和双手，酷刑一般。这是凌晨四点半，每个工作日她都得踩着这个点去上班，除非天上落铁，她才可以留在家里，刮台风，下冰雹，城市道路被水淹，都不行。黑夜之中，她像一只瓢虫，在城市的道路上飞奔。街区仿佛安上了消声器，只有出租车像一支支箭，在道路上极速奔跑，发出刷刷的响声，扎向路的尽头，寻找各自的终点。白天拥堵的人群消失了，似落叶满地，被一把大扫帚清扫干净。到总站需要三刻钟，像以往一样，五点多到时，鸟儿稀稀拉拉地叫起来，停一下，叫一下，似乎在试探什么。凌晨醒来的鸟，和她一样，心事重重。
为了能照顾上学的小女儿，又能抽空去看大女儿吴悦，她选择做早班。到了汽车总站，她开始给那辆“大马”量气压、加水、检查轮胎，做好检修工作。天天在路上走，她也怕它蹄子打滑。几十号人在车上，不能有一点点闪失。紧要关头，女人家反应会慢半拍，她必须事先仔细检查。这空无一人的凌晨，赵凤查看着她的公交车，总会想到吴悦，瘫痪的女儿就像失去轮子的车子，失去了在人间行走的机会。她智力有障碍，如果还能有双好腿，现在肯定过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赵凤想到女儿的时候心里就一阵阵发紧，她承认自己对不起她，在工作与女儿之间，赵凤选择了工作。她不能没有这四个轮子的奔跑。现在宁波的女司机越来越少了，只有她，四十多岁了，还像一个男人一样开着一辆大公交车，一天天绕着宁波中心城区打转。很多像她一样的女人，原来是做售票员的，宁波的公交改成无人售票后，都选择去做现场站站长，负责车辆的调度，工作清闲些，只是工资一个月要少五六百元。五六百元对她家来说，不是个小数目，所以她咬了咬牙，去考了A照，吃技术饭总归稳定些。她不能下岗，她下了岗，家里的天就塌下来了。她虽是女人，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个月四千元的工资，一千五再加上政府补助的钱要交给敬老院，剩下的钱加上丈夫看门得来的工资两千元，只够一家四口紧巴巴地生活。
天空渐渐把光亮送回大地，赵凤想起吴悦一个人睡在一群老人中间，此刻也应该和早醒的老人们一起醒了。换作是赵凤自己，天天和老人们吃住在一起，也害怕，何况她还是个孩子。命运像个闪电劈下来，你梗着脖子也没用。
“过年时，院里的老人都少了一大半。我把她推到楼下晒太阳，吴悦又说‘回家——星辰家园6幢301室’！”李阿姨曾不止一次和赵凤说起吴悦的想法。这是赵凤旧房拆迁后搬进的新家，吴悦从没有踏进过家门一步。搬家时，她告诉女儿新家的地址，吴悦竟然记住了。李阿姨说吴悦总是一次次向邻床的脑膜炎老太太、达敏学校送教的老师，向每一个来看她的陌生人说起她念念不忘的家里的地址，好像她已经去过很多次，或者似乎是马上准备动身去。
“她那么小被送来这里时都哭得跟泪人似的，现在一天天懂事了，如今甚至女大十八变，想着要打扮自己了，一到家怎么肯再回来？到时候，舍不得回来，惹来全家一阵哭，不如将心狠到底。就算我这个当妈的，对不起她。”
她知道女儿想回家，但女儿却从来不和她说要回家。吴悦和李阿姨更贴心贴肺些。她们俩天天在一起，她这个当娘的，三天才去看女儿一回，自然生分了。但让她回了家又怎么样呢？太阳升起来，又得落下去，让吴悦在家住一天，第二天不还得回敬老院来？雇辆车载她回家得花上一百来块钱，够全家吃上好几天。再说过年时，赵凤都得上班，在公交车司机的轨道里，没有过节的节奏。谁想有个全瘫的女儿？谁想让她住敬老院？谁愿意自己的女儿和一群垂死的陌生老人天天生活在一起？这不都是老天爷逼的！
赵凤想过辞职不工作，留在家里照顾两个女儿。但如果只靠孩子他爸做门卫挣钱养家，全家人的吃饭都成问题。而且，两百斤的身体不仅婆婆搬不动，就连她要挪动也很困难。婆婆年纪大了，还得照顾一个小女儿，他们家的未来就指望着小女儿。如果他们夫妻俩老了，吴悦在这世上好歹有个照应。
当然，她更希望吴悦死在自己前头，不是她心肠狠。吴悦不在了，她蹬腿闭眼时，在这世上也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人这一生不过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罢了。
吴悦一周岁半被医生诊断为脑瘫时，她找了几家医院看，每一家都说，是个残废，这辈子都要站不起来呢。赵凤的心就死了。死马当活马医，那是有钱人的想法，家里没那个条件，只有听天由命。赵凤也请不了假去带女儿到处看病、康复，赵凤是被轮子牵着走的人，在这熟悉的道路上一站站往前走，她才能找到全家的口粮。每天五点五十分，她的车都必须准时启动。迟到得扣钱，不小心违章得扣钱，被乘客投诉也得扣钱。她的工资经不住几次扣，所以她得集中注意力开车，心无旁骛地开，不能越站，不能压线，不能和乘客有言语冲突——也不能想吴悦，一想到这两天天转冷了，得送床被子去，或者天热了，十几个人一个房间，得给她买几件换洗的衣裳，赵凤就会分心。一分心，就会出错，全家的口粮就会哗哗地流走。她舍不得。
但她忍不住不想。
她的车经过敬老院，可她却没办法每天在那里停一下，上楼去看看吴悦。今天也一样。赵凤开三天的车，休息一天，只有在这个休息日，她才能有空坐上别人开的公交车，去养怡院给女儿带点好菜。三天前，她买了两只螃蟹，丈夫不舍得吃，小女儿也懂事，几乎异口同声地说，还是给她吧。仿佛省下了这两只蟹，就能补偿他们对她的愧疚之意。难得炖了牛肉，大家稍稍动几下筷子，一大碗都留着。四个人都心照不宣，还是留给吴悦的。
“这些高蛋白、高热量的东西，更容易长胖呢！你看她这身子，一天天，像吹气球似的。”李阿姨说。
“她最开心的事情，一个是吃，还有一个是达敏学校的老师来。天天关在这个房间里，什么也享受不到。我们对她的好，只能体现在对她的胃好一些。”
“非亲非故的，达敏学校的那几个姑娘真是好，很多老人的外孙、外孙女都怕来这里，说这里有一股死亡的味道，前脚进门，后脚就要往外跑。但这些老师年纪轻轻的，竟然坚持了这么多年，真不容易。”
“我以为孩子转到敬老院，她们就不送教了。本来有老师送教到家里，是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但我没指望她们来敬老院，这不是小姑娘们该来的地方。没想到她们向我要了地址，又找了来上课。想起来怪不好意思的，我每天晚上才下班，从来没有见过她们。等我空下了，就写封感谢信，麻烦你帮我转交下。”
“我这人说话直，你别介意。一封感谢信怎么抵得上人家的这种情义呢？”
“唉，我连轴转，实在忙呢。下了班还得睡个回笼觉，人累得跟停不下来的机器似的。写封信，总比不说谢谢强。”赵凤其实是害怕见到老师，她怎么向她们解释把女儿送往敬老院的原因呢？照理说，无父无母的孩子才会在那种地方待着。但这确实是家里走投无路的下策。
车子沿着城市的中心道路行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人生就是这样稀里糊涂地过了一站又一站。她想过，把吴悦带在身边。她看到过一则新闻，在江苏有一个父亲，也是个司机，他的智障儿子是最忠实的乘客，每次都坐在他身后的那个位置，和他同进同出。但他的车子是自己承包的，带个孩子可以自己说了算。如果她也这样做，公交路线，每坐一次，女儿都得付车钱，赵凤付不起。而且，吴悦不会走路，没办法自己上下车，在家都伺候不了，怎么跟着赵凤在车上呢？她要方便怎么办？赵凤觉得这是异想天开。她也想过，请两个保姆一起照顾她，但她挣的钱只够请一个，还得多两张嘴吃饭，也行不通。
三天前，她把写好的信留在了敬老院：
“老师，谢谢你们风雨无阻地给吴悦上课，一上就是八年。打鬼子都打赢了，你们的耐心让我这个当妈的都感到难为情。你们来的日子，吴悦开心得跟捡到了元宝似的。你们每周都牺牲大半天来送教，四个人加起来，就是四天，为我们吴悦无私地付出。时间就是金钱啊，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谢谢。我想，老师们，你们能不能好人做到底，把每周一次的送教，改成每周两次，或者三次？对于我们吴悦来说，你们每次来，都是雪中送炭啊。”
李阿姨拿过纸条，瞟了她一眼说：“你这也叫感谢信？”
“一边感谢，一边提个小要求。”赵凤说，她知道李阿姨是个直性子，也不和她冲。她想，既然碰上了好人，就让她厚着脸皮为女儿向老师撒一次娇吧。
“这样的要求还算小？人家来回路上就得花四个小时呢！”
“我知道有点过分。但除了这么好的老师，还有谁会坚持这么多年给她上课呢？吴悦最近一说起腿，就老是流泪，她长大了，肯定心思越来越多，我怕她越来越想家，想外面的生活，出什么意外。有老师陪陪她，可以让她有盼头，有了盼头，就不会钻牛角尖。”
赵凤的这一趟车又到站了，车上的乘客一个个下了车，但她牵挂的那个乘客还留在心里，在这个城市一个不为人知的角落里，她孤独地坐着，一双黑色的眼睛看着她，好像在说：
“妈妈，回家！”
2012年12月22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