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是丝绸世家。祖孙三代,少说有十数人供职于丝绸行业,当然职业却迥然不同。
我家的这一幢带小院的老式平屋,很早的时候是属于我的那位当纺织工程师的祖父的,后来属于我父亲了,有很长一串日子,归了公,前些年,房产权又归还了我们。老宅有一大一小两间卧室,外加一间小客厅。在江南这样拥挤的中等城市荷城,我家算是住房幸福户了。
父亲是位丝绸印染行业的美工设计师。我看他不太有美术上的天赋,尽管他设计的花式品种不计其数,尽管他的弟子成了大器或发了大财的也有不少,可他直到退休的时候还只是个普通美工人员,别无他“衔”,甚至连个省美协的会员证也没有弄到。我中专毕业后,在荷城一家绸厂任统计员,平平凡凡。可想而知,平凡的父亲是无力为我更换理想的行当的。
父亲住在近二十平方米的大间,我就住在九平方米的小间。遗憾的是,我的生母在我九岁那年便病逝了。我除了知道母亲生前是个缫丝工外,讲不出更多关于母亲的旧事。父亲也很少提及母亲。我的心里一直嘀咕:父亲为什么一直不续弦?这么多年来,他又当妈、又当爸地把我拉扯大,真不容易。
大房间和小客厅之间,有一扇坚固的木门,装有紫铜色的拉手和司匹灵锁。我曾经和人说起父亲是位“色彩大师”,就是由缘于这扇门。这扇门的颜色是红色的,我也说不清这种红色究竟是一种什么红。朱红?血红?大红?猩红?紫红?嫣红?玫瑰红?都有点象,又都不尽然。门面、门背和门框、门档,都是这种色彩,就像木质的本身使然。
每隔一段时间,父亲就要“维修”一下这扇门。他每每总是蹲着,漆罐里添一点柠檬黄,添一点普蓝,再添一点熟褐,再添一点白漆和黑漆,直调到他满意为止。我想,这色调,恐怕是父亲内心世界的写照,或许还蕴含着父亲和母亲的爱情故事。要不,他为啥给门上新漆的时候,神情总是痴痴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眸总闪烁着特亮的光点。我甚至想把这扇瑰丽的红门,解释成父亲长期安于淡泊、耐住寂寞的心灵,只是缺乏佐证依据,想请教父亲,又恐冒昧而作罢。
等我长成一个结结实实的可以谈恋爱的小伙子时,父亲便退休了。他把他的卧室和我的卧室对调了。这样,父亲的那些书架和书箱,那些新新旧旧、厚厚薄薄的书刊都移到小房间。大房间里开始有新潮家具、流行音乐和中外影星的彩照,还有父亲亲自为我选购的高颈蓝色玻璃花瓶。
我的女友是同厂的一位普通挡车工,质朴、娴静,模样还算俏丽,父亲似乎挺满意的。在筹备我婚事的辰光里,父亲脸上笑容日趋见多,头上的白发也日趋见多。他重新给那扇门上漆,整整忙了三天。经过父亲维修过的红门,果然光彩夺目,盈含喜气。
一天,我问父亲:“爸,您为什么要把房门漆成这种红色?”
父亲凝望我:“儿、儿……难道你不喜欢?”
我说喜欢。他听清楚我的回答,脸上顿时笑纹荡漾。我还想趁势听听从这颜色衍化出的故事。父亲的嘴象泛起一圈涟漪的水塘,波平浪静,缄口不言。
我和妻子在这扇红门里,尝着生活之蜜,也体验着忧虑和烦躁。添了一个胖小子后,从红门里传出的不仅有欢歌笑语,还有婴儿半夜的啼哭以及夫妻拌嘴声浪。
儿子三岁那年的元宵夜,为了一点一般家庭难于避免的琐事,我和妻吵了起来。妻子一改平素的温淑,脾气大作,把我气出卧室。妻随后“砰”地一声关紧房门,并搭上门锁的暗销。气急之下的我,也一失往日的斯文,举脚向红门踢去。门破了,妻子哭得更凶了。更严重的是,父亲目睹这个事件后,竟一言不发,几天不和我说话。我知道父亲是真真地生气了。又过了数日,父亲终于“唉”地叹了一口气,就默默地动手修复红门。父亲的巧手,又使这扇门有了往日的神韵。
自此后,我与妻和好如初,相敬如宾,一遇上不悦的冲突苗头,彼此总是主动让步或熄火。有时,特别是当家庭经济有点拮据时,我会不禁飘浮起这样的遐想:这扇红门里或许藏有贵重的东西,或许有母亲留给我的什么。当这样遐想开去时,我往往会为自己竟然有这种荒唐的念头而哑然失笑。
在父亲去外地看望旧交的空档里,我果真动手卸下了这扇门。红门好沉啊,是由两层木板拼钉而成的。撬开木板,隔层里,门框的隙缝里,门档的凹坑里,均空空如也,连一片书信之类的纸笺都没有。
我有种失落感,确切地说,有种类似于酸楚的苍凉的感觉。不完全是因为一无所获,更是因为我那意欲凭借这扇红门能增加一点关于缫丝工母亲的忆念的渴望竟告断绝!我赶在父亲归家前,把红门装配好,不留蛛丝马迹。
生活就这样平淡无奇地流逝。父亲悉心照顾他的孙儿,又当爷爷,又当奶奶,忙忙碌碌。他仍一往情深,定期给红门上新漆。
当儿子上小学一年级,当小孙儿需要他的爷爷做点美术方面的辅导的时候,父亲却一病不起。他留给我们的是几书架值钱和不值钱的书籍,以及他自己的数十幅得不到专家赞许、卖不起好价的书画作品。他留下遗言:一定要我们把他的骨灰盒安置到老家苏北K县的父子岭——那里有我祖父和母亲的墓;另一个意思我无法琢磨出来,父亲在走完他平淡一生的那瞬间,眼眸烁亮,右臂瑟缩横举,指指那扇红门……
在雨后乍晴的一个春日,我携妻儿回三百多公里外的老家K县。在父子岭的半山腰,祭奠完毕,时近黄昏。在儿子的央求下,我们拾级而上,气喘吁吁地登上了海拔八百多米的岭巅。日落之际的父子岭,被夕晖笼罩着;翠林含辉,紫气升腾,雾丝飘忽,百鸟亮翅归巢,雄沉磅礴的氤氲之气充塞苍冥。山下是一脉坦平的绿野。农舍簇簇,晚炊烟气缭绕;乡路蜿蜒,细如绸带。夕阳缓缓坠落。西边天际橙红色的光芒四射,斜映在天顶的丝丝白云上。没有风,远山的曲状轮廓镶有金边,山野空灵而肃穆。我伫立在岭巅的大卧牛石上,沉浸在圣洁的遥想中。世间的喧嚣远去了,人生的烦恼远去了。与此同时,一种陌生的苍凉、悲壮之气在肺腑间回荡“爸,您看,您看那前边!”八岁的儿子激动地喊道。
我回过神,顺着儿子手指的方向远望。西天那片玫瑰色和金黄色交融的云彩,不时变幻形体,忽明晰,忽朦胧。突然,我的视线颤抖了。晚霞上端那层灰白的云朵里,竟嵌着一抹长方形的红云,酷似我家的那扇红门。
我浑身发热,心结顿解。当祖父故世后,父亲一定也带着妻儿——我母亲和幼时的我——来到这里,也见到过西天边的这扇瑰丽的红门,也有过我此时的一段心路历程。不信,就去问问父亲。当我下意识移步时,心一激灵,潸然泪下。已经知晓得晚了,我无法和作古的父亲做任何感情上的交流了,心里充荡着一种凝重而苍凉的遗憾之情。看着妻儿,他们还在痴痴地旁若无人地望着天边。
暮色越来越浓了。十来分钟后,“红门”消逝了。我年方四十,就这样成了这个平凡家庭的男性长辈了。在下山的路上,我很想把内心的一些负重的思维传达给儿子,但一看到儿子那双天真无邪的眼眸和那副异常稚嫩的身架,最终还是忍住了。
父子岭下,不时有鸟鸣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