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士晖出宫时恰好傍晚,正是白日与黑夜的交界,看残阳还映着大半个西天,而暮色已从四周悄然合拢。
宣成门开了个小口,供马车驶出后又立即阖上。
车上的沈士晖听着那门轰地一声闷响,便将重重宫闱隔断在身后,终于放下了心中绷紧的弦,缓缓斜倚到靠背上,才觉得有说不出的疲倦在四肢百骸蔓延开来。
皇后的召见,从来由不得马虎。看似无关痛痒的问话,却得字字斟酌,小心应对。他越过太子与陈氏家族的直接交好,已经引起了皇后的不满。现下该怎么办,他暂时也不知道,只能稳住不动,维持现状,直到想出万全的解决办法。朝中关系如蛛网般交错复杂,某一个点的震动影响到的就是全局。
而目前最需关注的还不是皇后的怀疑和太子的敌视,沈士晖脑子里闪过月前和晋王的那次偶遇,心中更添了一份沉重。一月过去了,晋王那边还没有消息,也不知晋王是否同意他提出的“更退一步”的解决之道。
时间拖得越久被人知道的可能性也越大,今日皇后已经旁敲侧击地拿这件事试探他了……但明面上,为免处于劣势,沈士晖按耐着心焦,一直没有派人打探消息,也不接触晋王。
他听着车外人声渐渐嘈杂,似乎已离开了皇宫范围,驶到了大街之上。
日暮时分,华灯初上。对于劳作了一日的百姓来说是归家的时刻,而对于皇城洛都的亲族显贵来说,却正是寻乐品酒的开始。
而沈士晖回相府路上所要经过的西街更是茶楼酒肆林立,沸腾的人声和着车马的杂音,加上高楼上偶尔飘下的悦耳丝竹,即使坐在看不到街景的车中,也足以体味到其间的惬意靡丽。
许是因为街上拥挤,马车行进的速度明显放慢了。沈士晖却也不及,闭眼假寐,想着车外必是行人摩肩接踵,车俩交错相接的景象。而这样的天朝盛世,不正是当初自己发奋读书,报效朝廷的理想所在吗?而当初的壮志,现在回顾起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他不禁苦笑感喟,不知是什么时候开始,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官场倾轧算计中,他早已丢了曾经的胸怀天下,济世安民。看看如今的路,若真要放手,却是不舍。所以即使无奈,也只有继续往下走。
“吁——”的一声,车夫突然勒住缰绳,把车停在了路中。
沈士晖立起身正待发问,就听到车夫禀告:“相爷,有一位公子挡在了前面,不知是为何事?”
他闻言撩起帘子,只见车前一个器宇不凡的青年男子骑马而立,身形健硕挺拔,下巴微抬,目光桀骜。
二人四目相对,男子微微一笑,打马来到沈士晖车窗前,双手握拳行了一礼:“下官吴亘,拜见相爷。”声音刻意放小,只他二人能听到,却自带一股武将的雄浑霸气。而周遭的人群只略略打量了一下突然停住的马车和骑马的人,就侧头四散开去,只道是普通的富贵人家街上偶遇罢了。
吴亘,沈士晖略一思索,想起了这么一号人,平民出身,因作战勇猛,从下级兵士逐步身为将军。这次做为副将随晋王出征,回京后获陛下重赏,更进为蜀郡都史,统掌蜀地兵权,此刻还未赴任,尚留京中。
“噢,原来是吴大人,巧遇了。”沈士晖照例一脸谦和的笑意。
“确是好巧,下官离京述职前夕有幸能遇沈相,实在万幸,能否请您酒楼一坐?”
“呃,这……”沈士晖有些为难,正待启口。
“噢,忘了介绍,下官便是此次随晋王西征的副将。”吴亘冷不防地冒一句,侧面看向沈士晖。
沈士晖听言,面色一凛,随即又笑起来:“也好,吴大人青年才俊,老夫久闻大名,能与之把酒言欢,不甚幸之。”
吴亘仰头爽朗大笑,举鞭一指街对面的酒楼,说道:“相爷果然爽快,请!”
沈士晖点点头,示意车夫跟上吴亘,心下反倒是松了口气,如果,吴亘是晋王江昱的人。那么他心里想着的事,总算是等来了。
太子自皇后处回宫已是深夜。
刚刚进殿,沈月纹便迎了出来。东宫执事赵笤也跟在其后。
“不是说让你早睡吗?怎么等到这么晚?”江轩一边解外袍,一边笑言。
“殿下不回来,臣妾也睡不着,索性就等等。”沈月纹温婉出口,眼角一直挂着柔和的笑意。
眼尖的赵笤早走过来伺候江轩换了衣服,又道:“殿下可要喝茶?”
江轩一愣,大半夜的喝茶?回头看到赵笤眸子里若隐若现的精光,心思一动,道:“你去泡,送到书房,我还有些信件要处理。”
说完,又转身对妻子说:“月纹,我还有些事儿要办,你先休息吧,别硬抗着了。”
沈月纹欲言又止:“可是.......殿下也早些休息吧,夜深露重,小心着凉......”
“恩,我知道,你放心去睡吧。我先到书房了。”说完,江轩拍拍妻子肩膀,提步离开。
赵笤端茶进书房时,江轩正翻看着闲书,见他进来,便对一旁伺候的宫女道:“都下去,把门关上。”
“殿下,请用茶。”赵笤把茶杯轻放到桌前,然后立身垂首,并无退下的意思。
江轩看了看茶,并没有喝的意思,只是合上了书,缓缓靠到椅背上,看着赵笤道:“说吧。”
赵笤仿佛早就准备好了,依旧垂着头,禀告道:“大理寺卿杨大人送了信来,直接让人交给了奴才。”说着从袖里掏出一封信,呈到江轩面前。
江轩抢过急急打开,内容不多,就是让太子无需介怀他被罚闭门思过一事。
他浏览过后,闷闷地放下,怎么能不介怀呢?沈世辉那老狐狸,其实早就知道他与玄明勾结一事,自己和杨大人在暗查了。但还能沉得住气,直到现下才出口说让杨大人替他探探父皇的虚实。暗查的事被点破,江轩多少有些尴尬,所以才不好拒绝沈世辉的要求,再说,对外面,自己与沈相毕竟是一致的。一根绳上的蚂蚱,母后说得不错。沈相倒了,对自己没有好处。
赵笤微微咳了一声,又从袖里摸索出一样物什,攥在手里。
江轩抬头:“还有什么?”
“这是……方才玉妃娘娘遣人送来的,说是答谢您那日送去的蜀锦……”
江轩从赵笤手里接过,细看竟是块玉牌,素淡的色泽温润可人,只是上面苍劲有力的“袁”字让江轩手心一热。
“什么时候拿过来的?”袁将军的信物,送来,似乎是为了表明立场。
“就是殿下回来的前一刻。”
半夜三更,玉妃避开众人耳目,悄悄送来的好礼。江轩嘴角一弯,这个袁字当下虽没什么实用,但至少是一个有诚意的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