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淡蓝色的天际还挂着几颗寥落的星子。安静了一夜的江上开始热闹起来。渔人的习惯,天方亮便要出船捕鱼,好赶在早市上买个好价钱。
丝丝炊烟从渔船里升起,又很快散入风中,有起得早的渔家已经吃过饭,摇着船出了沱去。
刘二坐在东津沱前的石阶上,一口一口抽着旱烟,眼睛注视着江面一只只船慢慢出去,要在平时他也和这些渔家一样,出去下网了。但今天却不用,另外有事要做。昨天两个自称药材商的外地人来租了他的船,说是来进了货,已经从陆路发出去,而他们要赶时间到夔州,所以想从水路走,麻烦他送一趟。
眼下正是初春,江里水少流湍,大船过不了,小船又怕翻,东津沱的船家里也只有他这个六十几的老头子敢走,那两人倒算是找对了。但他也不是谁请都去的,要知道做这买卖一不小心就回不来的。可偏偏那两个人出手就是一百两黄金,说先付五十两,等到了夔州付剩下的。格老子的,他刘二一辈子听都没听过这么多的银子。要真到了手,像他这样过日子的小百姓可就两辈子不愁了。
开始他还犹豫,哪来这么阔的主,莫是做坏事的,但看那公子一身贵气,倒也不像啊。回去和老婆子一商量,那女人家见钱眼开的模样,听他这么一说差点没被吓晕,回过神来后马上催他干,他本来也很动心,这么一劝,就把这活儿接下来了。
说好昨晚船留给他们过夜,他上岸回家整了顿好的,准备今天带他们下夔州。又把五十两黄金交给了老婆,再三嘱咐她谁也不能告诉,现下他俩也是有钱人了,可要多个心眼儿。走川江险得很,他跑这么多年的船,一不小心把人搭进去的可是见多了,但他自己倒还有几分把握,加上只有一天的路,不远。
刘二又扒拉了几口烟,直到下面渔船走得差不多了,只剩自己的船孤零零的漂着。他把烟锅在石板上敲了几下,抖了烟灰,猛地站起身来,把烟杆往腰上使劲一插,沿着小路大步下到河滩。
渔船都有油绳绑在岸边桩子上,他走近后一脚蹬住脚下沙地,双手拽绳使劲往里扯,眼见着船便随他动作缓缓挪向岸边。
“小公子,起来了嗦?”船要靠近时,他一跃跳上去,抄一口地道合川方言喊着。
“师傅,麻烦你了。”少年笑笑,身边坐了一个小女孩,眼睛红红的,低头闷着。
“耶,小娃娃也一起走啊?”刘二有些警觉地问。莫名其妙的多出个女娃娃,难道是被拐的?
“是朋友之女,寄在蜀中老家,我朋友现下顽疾缠身,心念这唯一的女儿,才让我进货时顺便带她回夔州。朋友恐怕时日不多了,所以我才非得赶时间走水路的。”少年平静地答道。
凌家是大户,女孩子不会随意露脸,船家自然认不得外加心思也简单,听得少年这么一说,立马就信了:“哦,这样哈。”
刘二暗想难怪这娃娃哭了,便去解了绳,撑起篙,将船慢慢划出去。
他在船头忙活的功夫,侍从也守在旁边紧紧盯着他,刘二略有不满地瞥了一眼,心想:“咋的?还信不过我嗦?”
恰好这时,舱内低低地喊了声:“秦明。”
中年男子立马起身钻进去,“三爷?”
刘二切了一声,此时已离了岸进到深水,他收起篙,摇起浆来。
“把干粮拿出来,再把东西收在一起。”少年吩咐道,因刚睡了起来,舱内有些乱,秦明把干粮和装水的扁壶递给他,迅速把东西整理好成一包裹,接过主子给的一块饼和一碗水,又出去守着。
太阳刚露了个头,光线徐徐射进舱内,映着女孩苍白精致的脸,眸子里水光闪烁,紧紧咬着唇,不发一言。
少年看看她,递过食物和水,“先吃点东西。”
她愣了愣,回头看他一眼然后接过去,重重一舒气,似要把悲痛都压到心底去,然后张嘴茫然啃面饼,机械地咀嚼着。
一醒来就被告知家人全部遇害,昨晚夜里凌家的大火映红了半边天,全城皆知,今早渔家们也聚在一起聊这件事。“昨晚找到昏迷的你时,兄长伤势太重已经……之后本想送你回家的,却见已经烧了起来,听路人说凌家人都在里面身亡了。我和侍从想带你去官府问问,看能不能让凌老爷见见你,可还没走到,就见凌老爷和一众衙役的尸体正被拖出来……”
而她便成了凌家唯一的血脉,其实本来也该不在了,却被路过的这个哥哥救下,而大哥已经没有气了。事情就是这么巧,正是爹爹当晚宴请的人,一夜之中的两次相见却是悲喜两重天。他问愿不愿意随他走,她想了想,茫然点了头。爹爹不是蜀中的人,早年来到这里后跟外地的亲戚都断了联系,现下她连个可以投奔的人都没有,真的是无家可归了。
船驶出好远,除了欸乃声,周遭是一片安静,刘二忽地想起昨晚城里的事,便说了起来:“你们昨晚在船上可能不知道,城里可出了大事,凌家全家都死光了。嘿,姓凌的可是这里巨富,哪想到一夜之间……也是倒霉,当家人刚遭官府抓,这边家就被人烧,硬是一个也没逃出来,全死在里面,偏偏他家大少爷半夜又被人发现死在出城的官道上,许是逃命的时候被逮到了。凌青发家这么多年得罪的人也不少,都猜着是仇家干的,见他进了狱便落井下石,那可是够狠的,凌青关在牢里居然都被杀了,十几个狱吏也把命搭进去,陪着他死,这才叫冤枉。”刘二说得眉飞色舞,吞了口唾沫,见秦明黑着脸没反应,又开说起来,他一个小老百姓活了几十年难得遇上这般事,多少有点兴奋,“官府抓了一夜,找遍了城里,还追出城外去了,都没抓到干事的人,格老子确实凶哒,杀这么多人,还跑得掉。”
舱内传来几声咳嗽,接着就听到江昱的声音:“秦明!”
外面的侍从自然明白,冷冷地招呼刘二:“师傅,划船别说话。”
刘二一愣,有点不满,啷个,话都不准说哟?转念一想,可能是被吓着了,这些老实生意人怕是不敢听,这样一想又得意起来,也就不说了。
外面刘二这么一说,女孩儿的眼泪再也撑不住哗哗往下淌,偏偏唇还是咬得死紧。她知道爹爹做生意有好多仇人的,所以爹爹出门从来都带好多人,所以爹爹去外地办事连大妈也不让知道行踪。从来也不让她一个人出去,就算没有侍卫跟着,也一定要她把狗狗带上,但她从来没想到事情会这样,她一直以为爹爹能挡住一切的。
刘二终于不开腔了,她猛地仰头喝了口水,哪知一口气没回过来,就被呛到,难过地咳起来,这番一动作,脖子上的伤随即又被扯开,辣辣地疼。少年看着她难受,迟疑了一下,方伸手轻轻帮她拍背,看着脖子上裹的白纱又缓缓渗出鲜红。
帘子突然被掀起,秦明不动声色地走进来,却立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转身蹲在帘后,透过缝隙紧张地看着外面。
少年握住女孩儿的手,示意她不要出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声音传来,似乎有船靠近。
“刘二,上哪儿?”一个男人的声音传来,是在另一条船上,“现在才去下网哟,人家都要把鱼打完了。”两船交错,都慢了下来。
“今天去渠河嘴吃酒。”这是之前商议好的说辞,药材商说身上带了款项,害怕被人惦记,所以不让透露他们在船上,而刘二自己也不想说,这一趟挣的都够他家一辈子吃香喝辣了,也怕别人惦记着呢。
“嘿,你还好没出渔,那边我们的人挨着挨着一个个船在检查,麻烦得很,你也晓得昨天出了事,姓凌的霸了这么多年,这下该我们了。”
“查撒子嘛?”
“不晓得,上头直接派人查,我们这些小虾米去扎场子的。”那个男子正说着,就听到几声狗吠,接着是一阵骚动。
“牵住,牵住!”对面船上有人喊。
“哟,这狗还凶哒。”刘二说。
“好像是凌家的,就它还活着,居然跑到我们永陵去了,上头交待把它带到合州来,交给负责人。”那人说着,又使劲拉住朝着刘二这边狂吠的狼狗。
这边舱内,女孩腾地站起身来,小船顿时晃动起来,她带着压抑的惊喜看向少年。那是她的狗,狗狗还活着!
少年赶紧拉住她,蹙眉摇头。女孩迟疑片刻,郁郁坐了下来。少年对侍从使了个眼色,这才松开她。自己从身上拿出一个小瓷瓶,轻轻打开来,顿时异香扑面,但却并不太浓烈。他挥手在瓶口一扇,引导香气向舱外飘去。一会儿的功夫,犬吠顿了顿,但立马又叫起来,只是声音明显不如先前大了,最后渐渐转为低低地呜呜声。
好不容易让狗安静了下来,才听那人说:“走了,我们要快点去,下回再和你聊哈。”
“好,你慢慢走哈。”刘二跟那人道了别也开始划桨,过了好久,才把和那船的距离拉开,他回头看那船拐过金沙集,再也瞧不见了,才朝里面喊:“出来嘛。”
巧巧第一个冲了出来,站在船头垫脚向来处张望,可那船早没了踪影,她站了一会儿,就地圈腿坐下来,沉默地望着愈来愈远的江岸,那里合州城朦胧在一片水汽里,只有依稀的轮廓可见。她却依旧痴迷地望着,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师傅,方才和你说话的是哪儿的人啊?”少年在舱内不经意地问。
“哦,是永陵上头的,嘿,刚才那娃儿老家是合州,后来搬到上头去了。现在在混乾门,是个小兄弟。乾门和凌家一直是对起干的,这下凌家倒了,那边最高兴。昨天我们还在猜,事情不知道是不是乾门做的呢,但又不敢多说。我们这一带的渔家都是乾门管着的,月月都得给他们上供……诶!可是奇了怪了,凌家的狗乾门要着来干嘛呀?再说,今天怎么突然挨着搜查渔户了?”刘二一边摇头一边自言自语,百思不得其解,然后一拍脑门又想起听来的另一件事:“对了!听说官府也差人上永陵乾门去了呢,但一点证据都没得……”
船家还在兀自念叨,女孩坐在船头分明听得真切,只是容颜隐在了逆光里,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