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从奉回到皇都一路上时时遇上雪天而不得不驻足停顿。比原先的设想慢了许多。
好在现下离皇都不过一二日的路程了。越是接近,江昱反倒越是不慌,当初出奉回时一直不停催促,现在却是不急了。
一路细雪铺地,车轮碾在上面喀嚓作响,远山重重,阳光正灿烂耀眼,只有那时不时随风灌进车中的凛冽寒气,提醒着这确是在冬季。
江昱手枕栏杆,凝望着窗外,半晌过后终是垂下帘子,缩身进来。转头看悦洛,靠着车壁睡得正香。似乎被他放帘子的动作惊了一下,哼唧着蹭蹭身子,头一偏便向着江昱这边倒过来,眼看头就要砸在座位上,江昱连忙伸手把她接住,一头散开的乌发哗啦坠下划过他手背,带出丝丝柔滑凉意。他一怔,再看悦洛居然还睡得香甜,失笑摇摇头,小心翼翼把她头放在自己双腿上。
原本出奉回时,是悦洛和元明一辆车,而江昱与窦彦竹一辆。其实窦彦竹是想自己和悦洛一起,而江昱和元明一起的。只是元明和悦洛好像都不自在,最好才这样调换了过来。
开始都还好好的,元明知道悦洛同行很是高兴,两人一车也很是融洽,可还没到一日,二人就因为点鸡毛蒜皮的事闹将起来,炒得不可开交,怎么劝都劝不住,最后没办法,为了把气鼓鼓的二人分开,只得窦家姐弟同车,而江昱和悦洛一起。
悦洛睡着还不安分,许是梦中觉得姿势不舒服,又转动了几下,终于仰面彻底枕在了江昱腿上,有几缕发丝覆盖在鼻子上方,她痒痒得皱起鼻头,犹自甩了甩头,但还是没用。
江昱看见了伸手帮她拨开,修长的手指牵开头发,待要离开时却又一滞留,鬼使神差般抚上了她的脸。指腹轻触,点点柔滑细腻,他却瞬间恍惚到了十年前,也是马车之中,小小的孩子随军队回京,小小的身子蜷在他怀里,看似睡得安稳踏实,却总会不时尖叫着惊起,满额的冷汗,眼中不停落泪,他问是不是做了噩梦,孩子总是摇头不愿说什么,只是下意识把他抱得紧紧的,好像他的怀抱是唯一可以的依靠……
已经十年了,不过十年……
足够孩子长大,却不够他摆脱纷繁的世事,转眼间反倒在这条路上走得越来越远。原以为自己有一天是可以回头,如今却不敢想了……江昱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时的他,搂着噩梦中惊醒瑟瑟发抖的孩子,心底却会升腾起无尽的凉意……他本是这世上最没有资格的那个......从过去直到现在。
“嗯……王爷?”悦洛嘤咛一声,蓦然转醒,看着眼睛上方的江昱,茫然出声。
猝不及防间,江昱赶紧把手缩了回来,面色有些尴尬。好在悦洛刚醒正迷糊着,似乎也没注意到方才江昱搁在她脸上的手。这时正努力撑起江昱腿坐起,然后身子重重地往椅背上一倒,与江昱并排而坐。
气氛多少有些异样,良久听得悦洛咕哝了声:“口渴……”
面前小几上便有茶水,悦洛只觉得全身乏力,不想去拿。下一刻,江昱却倾身去拿了杯子倒水,又递到悦洛面前。
悦洛木木地接过,看着他一脸的镇定,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原本的欣喜又变得有些黯淡,难道刚才只是自己没睡醒,还在做梦,王爷根本没有……可转念一想,她明明就见到他惊慌失措的抽手回去!
“快喝吧。”悦洛一双晶亮的眸子盯得江昱心里纷乱,懊悔方才不该失了分寸,肯定还是被她看见了。
悦洛从善如流,低头一股脑喝光了水,又自己把杯子放了回去。回头双脚蜷上座椅,又靠在了车壁上,偏头若有所思的模样。
“时候还早,再睡会儿吧。”江昱慌乱中随口说了句,可时间明明都要傍晚了。
“不睡了……再睡就成猪了……”悦洛喃喃答道,她这一路上每天就常做的事就是睡觉。正说着,就觉得有困意袭来,不觉又缓缓闭上了眼睛。
半梦半醒之间,又想起方才自己一睁眼就撞见的那一幕,心中甜甜的,不觉唧的一声就笑了出来。
江昱本就在后悔着,听她一笑,越发地不知所措,咳了两声掩饰尴尬,抓过手边放着的书,胡乱翻着。
悦落偷笑着,悄悄抬起眼帘瞄过去,不料对上江昱慌乱的眼神,又赶紧闭上装睡,谁料不多一会儿,倒真又沉沉睡了过去。
傍晚时分,领事过来询问要不要停下休息,吃点东西。
“大概还要一个时辰进涵门关。殿下要不要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吃点东西。”
“好。吩咐他们都停下,吃点干粮再走。”江昱撩开帘子对策马在旁的领事道。
领事领命驱马到前头,对侍卫吩咐几句,又转头做了个手势,一行队伍缓缓慢下来,最后停住。
后面的车帘子一揭,窦远明从上面下来,手里还捧了一个瓷盅。
“姐夫,姐姐让我给你送药来,趁热喝了吧。”窦远明走到近前对江昱道,目光越过江昱肩头,直向车内探望。
“劳烦你送来了,你姐姐也是,叫丫头们端就好了。”江昱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定定神接过药来。
这次提前上路,来不及准备,带的人也不多。余下的押后在奉回打点好行李了再来京。冯姨也在落在后面,于是这些日子江昱要饮的药统统都交给了窦彦竹打理。
“没事,我下车活动活动。”窦远明敷衍着,还在垫脚张望。
江昱一笑:“悦洛还在睡,没醒呢。”
“……哦。”心思被道明,窦远明也不好否认,愣了半晌便无话了,只静静站着假装看远山风景。
侍女们拿了干粮出来,捧到江昱面前递上车,又去分发给侍卫们。
江昱拿了食盒转身放回车里,就见悦洛咳了两声,悠然转醒。
“醒了?”
“吃饭了?”
二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失笑。
“吃点干粮,再走一个时辰就到了。”
“恩……”悦洛眯缝着眼就去抓,然后回头就瞥见元明站在车外正注视着她,不觉一愣,到嘴的干粮也没咬下去。
越过江昱,蹭坐到窗边,打量着一脸别扭神情的窦远明,很是委屈可怜的模样。她瘪瘪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其实早就气过了,那天是怎么吵起来的她都已经记不得,只是不想首先和好罢了,再说她也习惯了吵架过后,元明主动来和好的。
“那个……要不要下来站会儿……”窦远明没话找话说。
“不了,我刚醒没力气。”悦洛回答,声音还是闷闷的,说完了又担心自己会不会凶,想了一想,把手里没来得及吃的干粮生硬地支了出去。
窦远明一愣,接了过来,侧头偷偷抿唇一笑,知道悦洛是不生气了。
“诶,话说,你是专门挑着晚饭时间醒的啊?一路上除了吃就是睡,真跟那什么似地了……”他小咬了口干粮,回头拿她打趣道。
“切,现在吃得像那什么似地的人可不是我……”悦洛鄙夷的甩了他一句,哼哼着转开脑袋,嘴角却终是勾出了一抹笑。
领事的时间算得倒还准,一个时辰左右便见到了涵门关绵延的关城。城楼之上灯火通明,守卫五步一人。这里是进入皇城洛都的最后一道关卡,向来守备森严。
悦洛白日里睡多了,现在睁大了眼睛探身出车到处张望。夜晚门已关上,多亏事先江昱吩咐了人报备他们要到的时间,出示了晋王符印后,城门守备缓缓开了门,恭敬地迎了出来。
“晋王殿下一路辛苦了。”领头的下马上前行礼道。
江昱挥挥手:“劳烦带路去驿馆。”
冬夜寒冷,一路上行人零星,门户紧闭。一直到了灯笼高挂显得暖意融融的驿馆门前,才见到恭候多时的驿馆长吏并着一群属下。
窦远明扶着姐姐下了车,侍女立即迎了上来。他偏头一见,恰好看到悦洛从车里支了个脑袋出来,倾身正要下车,便急急走过去想扶,似乎完全忘了已经有侍女等在一旁了。
悦洛看到他过来,狡黠一笑,脑袋歪了歪,缩回马上就要放到他臂上的右手,用左手撑着侍女肩膀下了车。
窦远明脸色一黯,再看悦洛已经站得四平八稳,正笑得得意。于是便装出一副恨得咬牙切齿地模样对她说:“你等着……”
“行了,你们俩,和好不到半天,又要开始闹了。”窦彦竹牵着坐在另一辆车上由奶娘带着的儿子走过来。
“由他们闹吧,他们是不能见,也不能离的。”江昱也下了车过来与窦彦竹相视一笑。
正说着话,那边的驿馆长吏已经到了近前。
躬身道:“晋王殿下,王妃娘娘。您们一路辛苦了。”
这名长吏掌管驿馆多年,段顷每年回京都会在这里停留,对他也颇为熟悉。此人做事也甚为得体周到,每年王府派人提前知会他后,他总会提前把房间,物什备好,一切做得妥妥帖帖。
江昱点点头,淡笑道:“又是一年了。”
“是啊,殿下。夜深露重,要不就先去里面休息?”
“好。”
一行人上了阶梯,进到驿馆。
长吏跟在江昱身边,不住地禀告:“热水和晚饭已经备好,小臣还让准备了些小点心。另外房间也已经安排好,您和王妃的,还有小公子,窦少爷,和林小姐的……”
江昱嗯了一声,转过影壁,便是驿馆中庭。庭中一清俊男子迎风而立,面容含笑,见到一行人来,身形一动,起步往这边走。
长吏也远远见到了,这才一拍脑门,附耳对江昱道:“殿下恕罪,小臣方才忘说了,这位是蜀郡郡守王玉铭,他兄长在蜀中去世,此次是扶柩回京安葬后,正从京城出来,要返回蜀郡,在这里落脚。他是今下午到的,小臣去说了您今晚到的事,想让他把正院留出来,他倒还应承得很快……”
驿馆的规定一向是谁先到谁就住正院,无论身份品级高低,除非是先到的人主动让出。
说话间已经到了近前,月色下,看清了面前的男子面容柔和俊逸,只见他拱手作礼:“蜀郡郡守王玉铭恭迎殿下。”说完平视江昱,笑得云淡风轻。
“王大人多礼了,小王受不起。”江昱虚扶了一把,嘴角犹是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