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二年九月底,我被从畅春园送回费扬古府上,以备明年二月参选秀女。
自从那日在简园受到了康熙变相等于是半警告半惩罚性质的告诫之后,我只好乖乖呆在费扬古府里,不敢再采取任何行动。
但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事情所有的发展越来与偏离我所能预知的全部轨道。
十三阿哥自从随驾南巡之后,再也没来看过我,一晃这都已经将近九个月没见到他了,我不知道我们曾经约定的关于今生相伴的誓言还能否作数,也不知道那日九阿哥带来的那张名单是不是已经隐约预示了我未来的命运。
不但是十三阿哥,连带四阿哥我也再没见过。
董鄂氏属正白旗,而我本旗旗主就是四阿哥,我的名字是经本旗牛录报到四阿哥那里的,就这样,我终于失去了我满心期待着的,和十三阿哥的最后一次联系的机会。
我囹圄望天,隐隐感觉紫禁城和畅春园上空祥和的云朵下在浮动着巨大的危机,而这危机又是和我有关的,但究竟是什么样的,我不但丝毫不能影响走向,甚至连事先捕捉一丝迹象的权利也已经被顺理成章的剥夺了。
当漫天雪花兆丰年之时,我迎来了我在这个世界的第五个春节,也是最无聊最暗藏愤怒隐忍的春节。
此时费扬古已死,府里只有他的夫人墨兰并几房妻妾,另有他的养子,十分好色嗜酒不成器,所幸不知康熙出于何意,我来第一天竟就单独拥有了一处院落,并不与他们有机会相见的,一应用度的东西也都是从宫里头赏出来的,走一步就是八九个人跟着,竟是个变相的软禁了。春节也过得格外冷清,身边连个能说话的人都没有。
正月十五上元灯节,我又躲在房间里对着油灯发呆,外边忽然吵吵嚷嚷,隐约听见有人声说道:“奴才、奴婢叩见十三爷。”
十三阿哥?!
我“噌”的一下子,跳起来,就要跑出去,却被几个老嬷嬷并丫鬟拦在头里,“小主子,外头凉,好歹穿了件衣服再出去啊。”
这些天,我受够了这一套,名义上是服侍我,实质上却是监管,一听这话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忍了无数次的火气“腾”的一下烧将起来,想也不想,劈手就是一巴掌打在为首的姜嬷嬷脸上。
打得她一愣,杀猪价儿嚎啕大哭起来,边哭边嚷嚷道:“哎呦,老婆子不活了,活了这么些年,就是宫里头有头脸的姑姑主子们也没沾过我一根手指头……”
其实我一打出来那巴掌,心里就知道糟了,俗语说得好,打狗还得看主人呢,这姜嬷嬷好歹也是宫里头派出来的,这事要说出去可大可小,但我实在是太想见十三阿哥了,也顾不上和她多说,拿了架子上的披风就跑出去。
十三阿哥就站在院子里的雪地上,我一开门,就看见了他。
他没带一个仆人,就自己跑了出来,又不知道是怎么进来的,只静静的站在那里,就像是一具雕塑,已经和大地融为了一体。
他似乎已经站在那里很久了,意味深长的望着窗子,听着姜嬷嬷的呼喊声,似乎已经呆了,听见门响的声音,才一转眼和我对上。
不过片刻,却像辗转过了一生。
我听见我的声音突兀的响起:“十三爷。”在我的意识开始活动之前,我的脚已经开始向他挪动过去,仿佛我凝视着的这双眼睛里,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深邃的秘密。
“十三爷……”我在一遍又一遍的呢喃着他的名字,我深深的看着他的眼睛,不放过每一个闪神,我想看到他的心里去。
我期待着能够在这双眼中看到哪怕那么一丝怜惜和爱护,以印证我在每一个失眠之夜徘徊在心头的恐惧和担忧是多么可笑的一个错误。
我缓缓走到十三阿哥面前,抬起头,他满身的酒气刺痛了我的心,他狠狠拥我入怀。
前一秒,我在万劫不复的深渊哭泣,而我伸手抱住十三阿哥的这一秒,我在春暖花开的花丛微笑。
十三阿哥眼底的怜惜像是能溢出来,他慢慢的低头俯下身来,而我,闭上眼睛甜蜜的等待。
十三阿哥的手忽然一顿,我睁开眼,惊异的发现他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冰冷,然后他伸手野蛮的用力推开我,痛苦的低头蹲下去,喃喃低语道:“你是四哥的。”
“我是我的。”我闭了闭眼,强压住内心忽然泛上来的悲凉,我听到我的声音在坚定的告诉他:“我是我自己的。”
他忽然起身就踉踉跄跄的要往外走。
“为什么?”我冰冷的泪水滑落眼角,我貌似平静的话语在隐约颤抖。
他顿住,回过头,忽然冲我喊道:“你懂什么,你这个自私自利的死丫头,你什么都不懂,四哥比任何人都爱你,你,你就是个自私自利的死丫头。”
我气得浑身发抖,飞奔过去,扯着他的袖子,我的全身都在斗篷下颤抖着,我用尽我浑身的力气,扬起手,拼尽余生,“啪”的一声,打在他的脸上。
“你他ma的醒一醒,我不是一件东西,你们兄弟想要就要,想让就让,我是人,我有思想有头脑有感情,我有心,受伤了也会痛,我只是我自己的,我谁的施舍谁的恩惠也不要,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十三阿哥被我打得一愣,酒也醒了,他定定凝视着我的眼睛,脸上忽然露出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平静的牵起我的手,放上他的胸口。
我疑惑的看着他的胸膛,看着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前,聆听着他有力的急促的心跳,思绪瞬间大起大落。
“你听,这里一下一下跳动的,全部都是爱你的声音。”他开口,他的话语异常温柔,然话底却隐隐约约有毅然决然的诀别,“就因为爱你,才想让你幸福。”
我浑身一颤,猛然抬头看他,他的眼角忽然有泪滑落,“你自己摸摸自己的心,到底爱着的是谁?是我,还是四哥?”
我木然震住,犹如五雷轰顶,我的心在一下一下急促的跳动,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所有的有的,无的,远的,近的,所有一切天旋地转,又瞬间黑暗成一片静寂,我的耳边轰鸣着巨大的龙啸,而苍茫间忽然有了一丝天光。
黑衣黑发的男子,目如点漆,只静静站在那里,天地万物在他面前都似乎失去的应有的光泽,风鼓动着他的长袍,风牵动着他的长发,而天光渐渐移动到他的脸上,映出他的面容,是他!这……竟是他吗?呵呵,然他目光忽然一冷,宽大袖袍就向我面上拂过来,“痴儿,竟还不悟吗?”
我的头痛欲裂,我的五脏六腑在灼烧,我痛苦的抓破我的头皮,丝丝微凉渗入脑际,眼前忽又一转,却是我在半山雅舍做梦那晚所见的白色洋房别墅,忽明忽暗间却仿佛正是那晚梦中最后一个镜头,短发西装的“十四阿哥”站在我面前,眼睛里又露出那隐约讽刺而又似带微笑的表情,“嫂子。”我听到他开口,似乎正是在叫我,“你难道真的不记得我们的从前?你好狠心,你好狠心,你好狠心…………”
“啊!”我大叫一声,似乎刚刚大梦中醒来,汗透重衫,心里悲凉超过我能承受的底线,而我还在白雪皑皑里,站在惊慌失措的十三阿哥对面。
“小月子,小月子,你怎么了?”
我大口大口喘着气,贪婪的攫取空气中冰冷的真实,我疲惫闭上双眼,然我刚一闭上眼睛,眼前明灭中又现出那黑衣人的脸,目如点星,面若冷月,心中的渴望和悲伤竟是那么真实,仿佛那就是我千百年来,百转千回爱着的、恨着的、保护的、纠缠着的,梦中人熟悉的脸庞。
但为什么才刚刚一世,我竟恍觉我已经认识他千百万年,好似于远古洪荒之中,我和他已经这样深深对望。
大梦人初醒,大爱我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