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微笑着抬手：“从善不必多礼，朕今日偶有兴致想到你这里坐坐，朕不请自来，你可不要见怪啊。”
李从善忙回答：“陛下的光临让从善蓬荜生辉，从善求之不得。”
“哈哈！”赵匡胤背着手大步走进院中，剩下两个满脸狐疑、不明所以的人跟在他身后。
进了正厅，从善请赵匡胤坐在主位，又献上茶来，自己则站在一旁侍候。
赵匡胤端起茶喝了一口，语气轻松地问道：“从善，最近公务繁忙吗？”
“多谢陛下，从善一切都好。”李从善恭敬地回答，心里在竭力揣测赵匡胤突然到访的原因。
自从被他强留在汴梁，为了六哥和江南，他一直小心谨慎，如履薄冰，不敢有丝毫大意。赵匡胤所问的公务繁忙完全是客气话，这个泰宁军节度使只是将他软禁在这里的冠冕堂皇的借口罢了。当初他限制他的自由是因为箫儿的死，作为一个君子，虽说他并未对自己有更进一步的报复，但过了那么多年以后，他还将他留在汴梁的原因就只剩下对江南的牵制了，可是他今天的来意他还是无法参透。
赵匡胤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叫过另一个心思难测的人：“秦箫，还不见过郑王。”
听到这个名字，神情自若的从善明显吃了一惊，长长的凤目毫不掩饰地看向秦箫。刚进门时，他只当他是赵匡胤带来的随从，除了觉得他体型过于瘦弱外，并未十分留意。直到听赵匡胤喊他秦箫，他才仔细地观察这个人，不过看了一会儿，眼中罩上一丝失望。
秦箫也一直在悄悄打量从善，每一次和他相见，她都感到说不出的亲切和安全，因为直到现在，他是唯一一位从未伤害过她的人，如果有机会，她会告诉他她是谁，但是现在，她不想打扰他。
十年的时间并没有消磨掉他半点的英姿和神采，反倒带给他更多的成熟和睿智。他身着一件宽松随意的米色长袍，头戴宋朝士大夫常带的幞头，显得儒雅飘逸；他的皮肤没有以前那样白皙，却使他更多了男子汉的阳刚之气。她感叹，那个荷塘边风度翩翩俊美无比的白马少年已经成熟了。
她知道自己不能这样盯着他太久，遂低下头轻声说道：“秦箫见过郑王。”
赵匡胤笑着看向从善：“从善，她是我身边的女官秦箫，这次是特地扮了男装出来的，怎么样，很有些英气吧？”说着细细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变化。
从善又礼貌地看了秦箫一眼：“陛下说的极是，秦姑娘的确清秀端庄，英气不俗。”
看他除了最初的惊讶外，眼中就平静无波，淡定如常，不像是认识秦箫的样子，赵匡胤心中轻松了些，不过还是继续试探：“秦箫，郑王的大名你一定听说过吧？他可是江南的才子，文武全才，你不是喜欢诗词歌赋吗，可以向他请教。”
这个唐突的提议很是不合礼仪，也与赵匡胤严谨庄重的性格相悖，那两个聪明人立刻就明白了他的用意，原来他是担心秦箫可能与江南有染，所以专程试探。秦箫心里是委屈加怒气，脸上现出黑线，他竟然把她当成了间谍；而从善则奇怪，一个平常的小女子何以值得身为九五之尊的赵匡胤如此兴师动众。
一时间屋内出现了冷场，见秦箫沉着脸不说话，李从善只得讪讪开口：“陛下谬赞了，秦姑娘秀外慧中，定是当世才女，从善自叹不如。”
赵匡胤也发觉秦箫脸上的怒意，知道她的脾气要发作了，干笑两声站起身来：“从善，朕还有些事情，先回宫了。”
谁知走到院中小径时忽然传来了一阵悦耳的琴声，似乎还有一个女子在幽怨地唱着歌，那歌声婉转缠mian，动人心魄。
秦箫心中一动，是从善身边的女人吧？十年了，他该是娶了王妃了，不知是不是那个陈清韵，想到这竟有些怅然若失，心情变得更糟。
赵匡胤也听到了歌声，他平时并不在意这些，今天却有些不同，那哀婉的琴声让他想起了过去的某人：“从善，琴声悦耳，是何人所弹？”
“是臣的王妃清韵，臣带陛下去看看？”
赵匡胤点点头，秦箫气得涨红了脸，这个人什么时候变得这样好色！她暗暗攥起拳头，酝酿着一会儿和他结算今天的总账。
走过紫藤花径，来到一片桂花林旁，秦箫知道，那是从善的最爱。花林中的竹亭内，有一名姿容绝艳的女子拨动着琴弦，缠mian婉转的歌声就是她唱出来的。李从善想上前叫起女子，赵匡胤示意他不要打断，三个人静静倾听起来，女子唱的是：
悠悠比目，缠mian相顾。情脉脉兮，说于朝暮。
有琴邀瑟，充耳秀盈。贻我心兮，得携鸳鹭。
悠悠比目，缠mian相顾。颠倒思兮，难得倾诉。
兰桂齐芳，龟龄鹤寿。抒我意兮，长伴君处。
清风liu水，鸟语花香，应和着凄美悱恻的歌声在场的所有人怦然心动，心绪难平，这里唱的何尝不是他们每个人的故事？
“抒我意兮，长伴君处。”赵匡胤喃喃自语，“说的真好啊，像是说出了朕想说的话。”
秦箫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酸痛凄凉，女子所唱正如她现在的心境，想向对方倾诉心曲，却找不到合适的时机，任希望变成失望，只剩下顾影自怜，独自哀伤。
此时李从善已经叫过了的陈清韵，她来到赵匡胤身旁飘飘下拜，这是秦箫第一次看见她本人，心里赞叹她真是一位绝色佳人，与李从善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你弹得很好，唱得也很动听，这首曲子叫什么？”赵匡胤微笑着问她，那微笑在秦箫眼里十分刺眼。
陈清韵的声音柔美动听：“启禀陛下，这首曲子叫《比目》，词是《诗经》的旧词，曲子则是郑王谱的，我唱得不好，恐污了陛下的圣听。”
秦箫撇了撇嘴，用那么客气吗？好就是好，未免矫揉造作得过了。
赵匡胤注意到了她的表情，轻轻一笑：“从善不愧是江南才子，郑王妃也的确琴艺高超，让朕钦佩。秦箫，朕从未听你弹过琴，刚才郑王赞叹你是个才女，朕正好有此雅兴，你不妨为朕弹上一曲，也好让王妃指教一下。”
我为什么要弹？你不是喜欢听她弹吗？只管听去。“新仇旧恨”涌上心头，秦箫来了脾气，不冷不热地说道：“郑王妃的确是个中高手，小女琴艺拙劣，怎敢贻笑大方？”
陈清韵瞪大了眼睛，这位女扮男装的女子竟如此大胆，公然违背皇帝的旨意，以她二十几年受到的良好教育简直难以理解。那边李从善倒是微微一笑，似乎有些明白赵匡胤为什么对这个女子另眼相看了。
赵匡胤已经习惯了她的脾气，倒不十分意外，但却真的想听听她的弹奏，小箫的琴声能弹到他心里，多年之后都不会忘却，她会么？
“朕想听你弹琴，听话。”这样的语气，除了以前的她，他可曾用在第二个人身上？
这回，连从善的眼睛都瞪大了，看来这个“秦箫”很得宠，看来赵匡胤对箫儿的感情逐渐淡漠了，看来君王就是君王，他鄙夷地想。
他的一句“听话”让秦箫有片刻的恍惚，这是满含着宠爱的两个字，这不是皇帝对宫女的语气，而是曾经的他对深爱的她的语气。
“好，我弹。”就为你这两个字，我弹！
她从容坐到琴边，整衣敛容，静思了一下，轻拢慢捻，琤瑽的乐声泉水般流淌出来：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琴声低回惆怅，初如间关莺语，渐如冰泉幽咽，弹到最后一句时，琴声悄然而止，可谓“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学琴时，她就将这首自己最喜爱的《江城子》谱了曲，经常弹唱。那时她只是被词中深沉真挚的情感感动，现在，则是有锥心刺骨的深刻体会，她是在唱他和她的故事，那是她心中流出的血和泪，他可会听得出？
当泪流满面的她抬起头时，发现三人都呆呆站在那里看着她，神色各异。
陈清韵满眼是泪，轻声抽泣：“秦姑娘，你唱得太好了，这是什么曲子，你能教给我吗，求你了！”刚才的乐曲，分明就是在唱她曲折无望的爱情。
李从善凤目含泪，神情凄怆，眼前这个初次相见的女子，为什么他觉得她并不陌生？十年，箫儿离开了他十年，为什么她会知道？他要知道她是谁！
最后，她的泪眼停在他的身上。
赵匡胤已是两眼发红，大手紧握住宝剑的剑柄，嘴唇在微微抖动，看着她，慢慢说道：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十年了，你离开了我十年，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我怎么可能忘记你，小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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