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这句话，李煜刚才的得意之色立刻消失，面色灰暗，脸上写满了恼怒和痛苦：
“你是在嘲笑我的无能吗？你是说我李从嘉只会写几首淫词滥曲却保护不了自己的国家吗？”
秦箫有些后悔了，她不该刺激他的。她视他为偶像，仰慕的就是他盖世的文才，他本来就不是一个多么英明神武的帝王，她又不是不了解他，为什么要伤害他最怕触动的自尊呢？
她鄙视自己的装腔作势，你是什么人，有什么资格对着一个古人说三道四呢？她的行为，像极了一个妻子在指责不争气的丈夫，像极了一个母亲在教育不懂事的孩子，也许她潜意识里还是希望他更强大一些吧。
她小心翼翼地说道：“对不起钟隐，是我说错话了，你别介意。我没有指责你的意思，你的才华是无人能比的，你的笔就是你的剑。”
他不赞成地摇头：“不要安慰我了，你刚才的话没错，我没有长剑，我只是个会拿笔的窝囊废！读文章有何用？讲道义有何用？我读书无数，只觉得一句话是对的，‘春秋无义战’！
他顺手从旁边拿起一本书，“就拿这些古书说吧，那些创造出它们的国家，该有着多么辉煌的历史和文化？然而诸侯纷争，干戈四起，毁掉了多少典籍，毁灭了多少孕育这辉煌文化的国家？
在充满血腥的刀剑面前，这些道德文章像废纸一样的苍白，像垃圾一样的无用！而我，就是读这些无用的文章典籍长大的可怜虫！”他用力把书甩到一边，情绪极为激动，桌上的酒杯也被撞倒，果品撒了一地。
“钟隐！”秦箫觉得自己闯了大祸。
李煜用力摆手：“让我说！你问我哪个才是真正的我，我告诉你，现在连我都不知道那个才是真正的我了！我满腹经纶，诗词书画无所不工，常常自负是才华绝代，举世无双，因此我一身都是清高和傲骨；
我早年目睹皇家的争权夺势，亲身经历大哥为皇位毒死皇叔的惨剧，也曾为躲避灾祸而战战兢兢，我给自己取号钟隐，就是想躲开人世的冷酷无情、追名逐利，过与世无争的日子，因此我又厌恶尘世，渴望远离红尘，消极隐忍；
人们总是说乱世出英雄，但他们都忘了，乱世也是道德沦丧，弱肉强食的黑暗时代。秦始皇的焚书坑儒是最好的例子，强权和暴力永远都是胜者，任你再反抗也是无济于事。
我是个文人，空有道德文章，可我无法与赵匡胤的刀枪抗衡。我能怎么办？打，打不过；躲，躲不了；为了保住李氏基业，我就只好一味示弱，鞠躬磕头，奴颜婢膝，以屈辱换来苟安，延续李氏家业的时日无多的寿命。
我真的很恨自己，瞧不起自己，坐在这里，君不像君，臣不像臣，‘国主’，多么可笑的称呼！国都要没了，哪来的什么主？我是个小丑，是被赵匡胤玩弄于股掌间的小丑！哪一天他一个不高兴，我们的江南就变成了他大宋版图上的一个州郡了！
有时我梦想，要是天下凭文才取胜，以纸笔为刀剑，那我就会用我的笔把赵匡胤杀死一千回，灭掉大宋，为我的国家赢得荣耀，一雪她受的耻辱！
所以箫儿，你说哪个是真正的我？高傲、卑微、消极、自悲、偏执？我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风liu潇洒、绝代风华的安定公了。你听了我的话，是不是也瞧不起我，鄙视我，不再把我当成偶像了？”
他说这番话时，时而愤怒地挥动双手，时而用力地捶打着桌案，最后则是颓唐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一个受了很大委屈的孩子，心灰意冷地哭起来，苍白的脸显得更加清瘦。
“钟隐！”秦箫心中涌起无限的愧疚和同情，来到他身边，轻轻拍着他的肩，安慰他，“原谅我，我以为自己很了解你，其实我错了。你内心的苦今天我知道了，江南现在这个局面，并不应全归咎给你。有些事并不是人力可以改变的，你只要尽力去做，不要过于自责了。”
他不理她，接着自言自语：“这几年来，我一直尽力忍受那些屈辱，甚至包括宋朝使者的傲慢轻视，我要延续李氏基业，要它在赵匡胤的魔掌下多存在一天，你知道我做得有多辛苦吗？有人说我无能，我要是无能之辈能保全江南到现在吗？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了！”
秦箫心里忽然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除了北汉和辽国，那个甘愿给赵匡胤做儿子的吴越王钱俶是不能算的，十国中的确是南唐最后被灭，这说明李煜的守成政策还是起了一些作用的。
她正要说话，一阵香风吹来环佩叮咚，十几个宫娥簇拥着风姿绰约的小周后走进了澄心堂。
李煜看见了她，并不十分惊讶，他没有站起来，擦擦眼睛，有些疲倦地说：“是薇儿呀，有事吗？”（大周后名叫周蔷，又称娥皇；小周后名叫周薇，又叫家敏）
小周后强压住心头的妒意，露出艳若桃李的笑容：“今晚国主怎么没有到凤栖殿呢？我等着陪您下棋等了好久，所以想到这儿来看看国主。”说话时，她压根儿一眼没往秦箫那里看，站在一旁的秦箫明显感到了她的敌意。
“我不是让人传话了吗？今晚我要招待贵客。”
“哦，我忘记了，客人在哪里？”她依旧笑语如花，看不出心底的恨意。
虽然并不相信她的话，李煜还是站起身给呆站在那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的秦箫做了介绍：“薇儿，这是玉箫小姐，是——从善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箫儿，这是薇儿，娥皇的妹妹，我现在的皇后。”
秦箫是见过小周后的，对她的美丽是非常折服的，但鉴于她刚才的敌意，她谨慎地施礼问候，最大限度地表示自己的无害。
小周后也是第二次见秦箫，那次是惊鸿一瞥，今天她则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带着难以琢磨的笑容和心理。蓦地，她拉起秦箫的手，突然变得非常热情，语气中充满惊喜：
“国主，你看玉箫多像姐姐啊，容貌、神情，连风度都像，见到她，我就像见到姐姐一样，我真的很开心！”话毕，她拿起手中粉色的丝帕擦着有些发红的眼圈。
看到她这样，李煜一阵伤感，原谅了她的刻意到访，轻轻搂住她的柔肩：“别伤心了，她是很像娥皇，我经常有你这种感觉，我们都是太想她了！”
小周后则紧紧贴在他的身上，柔软无骨的小手搂住了他的脖子，“国主，我们……”
秦箫尴尬地咳嗽两声：“抱歉，国主国后，你们忙，小女告辞了！”心想，我可不当你们的电灯泡，我也不想欣赏你们的卿卿我我。
“很晚了，我送你！”李煜轻轻拿开小周后的玉手，不去看她眼中的珠泪。
“不用了，让刘澄送我就行了，您陪着国后吧！”秦箫说着就往外走，潜意识里觉得这是个是非之地。
谁料李煜柔声对小周后说：“你在凤栖殿等我，我去去就回！”说完坚决地追上了秦箫。
身后，小周后紧咬红唇，大滴的泪珠簌簌落下，玉手一用力，竟然扯断了价值连城的珍珠项链，名贵的合浦珍珠落了一地。
“娘娘！”旁边的宫娥欲安慰她，有几个已是跪在地上捡拾珍珠了。娘娘一定是嫉妒得快发疯了，以前国主只要和哪个妃子稍稍亲近一下，她都要大发雷霆，殃及池鱼；今天，国主这样明显地丢下她，还不知道那个玉箫小姐要怎样倒霉呢。
“滚开！”小周后发泄着怒气，心里恨道，徐玉箫，你等着，我不会放过你！
李煜一直把秦箫送到蘭亭轩门口。
“我看出她很喜欢你，你出来送我，她一定很失望。”秦箫说。
他摇头一笑：“不要紧，我只想今晚送你。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再来找你我们一起夜游秦淮。”
“钟隐”，秦箫叫住他。
“说吧，钟隐洗耳恭听！”他摆出招牌式的才子微笑，期望能拨动她的心弦。
“尽心尽力，问心无愧！”她只说了八个字。
“钟隐受教！”他只回答了四个字，登上马车离去，心中却叹：今夜，谁拨动了谁的心弦？
这天以后，秦箫对李煜有了新的认识。以前她在仰慕他之余，也曾对他在国事上的毫无作为而不满，在别人攻击他时，她极力为他辩解，却总觉得言辞无力，底气不足。今晚，听了他的一番肺腑之言，痛苦的倾诉，她觉得自己更了解他了。
五代十国，****将近六十年，统一之势已是不可遏止的潮流，任李煜再是励精图治，恐怕也是收效不大，而且从中华民族的发展史来说，更有可能成为阻碍历史进程的绊脚石。
所以，他的屈服退让不失为一种明智之举。如果他真的坚决公然同北宋对抗，那第一个被灭的说不定不是后蜀，很有可能是南唐。
他追求享乐奢华，喜爱香草美玉，也是他在现实受挫，更加注重自身修饰，表示高傲心灵的一种发泄吧，这点，的确和屈原很像，他说得没错。
秦箫不禁慨叹，在这个世界，也许真的只有她这个“异类”才能这样了解他，懂得他吧。
日子继续缓缓流过。
这其中，秦箫陪思雨去了一趟江南水寨，她们是应冯希谅的托付给林仁肇送些日常生活用品，思雨说，这个虎子叔叔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回家了。
见到林仁肇时，秦箫大吃一惊。短短几月不见，原来那个仪表堂堂的壮汉已经变了样子：胡子长了多长，头发也很杂乱，脸被晒得黝黑，眼睛布满血丝，嘴唇裂了好几道口子。一看就是没有好好休息，但他精神却很兴奋。
他带着她们参观了部分水寨，展示着这几个月来的成绩，他的嗓子由于长时间的高喊和缺少休息变得沙哑：“箫儿，我和卢绛将军联手修建水寨、训练水军，已经取得了很大进展，你看，这重重水栅就是一道道坚不可摧的铜墙铁壁，让赵匡胤的大军望而却步！”
看着他意气风发的样子，秦箫暗自叹息，他的一腔热血、满腹韬略都将付之东流。历史真的很冷酷，他一方面要统一破碎的山河，一方面又让某些人失去祖国；一方面要让林仁肇青史留名，一方面又吝啬地让他付出生命作为代价！
临走时她对他说：“林大哥，国事要紧，身体也要紧，为了你的家人你可要保重自己呀！”
林仁肇点头答应，挥手与她们告别，走出去很远后，秦箫回头，看见他站在高高的岩石上，像一尊石像般眺望着江北。很多年以后，这幅图画依然出现在她的记忆中……
该来的还是来了。
这天，秦箫带着思雨和两个伙计一起去给白鹿书院送货，回来的路上几个人说说笑笑，正好经过一片不大的树林。
不知从那儿突然窜出来几个蒙面的黑衣人，手握钢刀拦住了她们的去路。两个伙计吓得慌了神，秦箫久经这样的阵势，还算镇定，她在心里祈祷这只是一般的拦路抢劫：
“几位是需要钱吗？小女这有些银两，你们尽可以拿去，就算交个朋友了！”
一个像是头头的人说话了：“对不起小姐，我们不要钱，我们只要你，乖乖跟我们走吧！”
秦箫的汗一下子流了出来。让她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想想在蜀国的经历，叹息为什么她总会碰上这种事。看这些人绝非善类，不像是赵匡胤派来的人，她想得头都大了，也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得罪了人。
头头一使眼色，旁边人手起刀落，两个伙计顿时倒在血泊之中，他们还要对思雨下手，秦箫一把护住思雨，大声说：“你们到底要怎样？谁派你们来的？”
那人哈哈大笑：“小姐，你说我们会告诉你吗？痛快点跟我们走，我们就留你一命！”
“好，我跟你们走，但你们必须放这个小姐走！”
“对不起，主人命令其他人不留活口！”
秦箫抱着吓得直哭的思雨，大声说道：“不放她，我不会跟你们走，而且动了本小姐，你们也不会有好下场！”
“那就休怪我们不客气了，兄弟们，打发她们上西天！”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