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庭院里,云妃和怜妃两人身穿绮罗,悠闲地漫步着。
“姐姐,您说为什么皇上总是喜欢去皇后那里,这对我们也太不公平了。好歹我也是相府千金,而你则是将门之后,可皇上却对我们视若无睹。”云妃绸裳如雪,精致的脸上撅着嘴,以示不满。
怜妃听后,无奈地笑笑,道:“妹妹别这么说,若论后台,皇后娘娘可比我们硬多了。有上官家撑着她,谁敢不忌惮她三分呀?”
见云妃收敛了几分狂傲的神情,她又接着道:“况且皇上中意哪个是他的自由,我们做妃子的只有惟命是从的份,诸多不满只会惹来祸患。”
“不对。”云妃好像又想起什么,突然反驳道,“皇上虽然偏爱皇后,但对承欢公主仿佛也有点意思。他们虽只是表兄妹,但无名无份的怎么可以同居一室?”
“皇上和公主自小就住在一起的。况且,你不觉得皇上对公主报复多一点吗?”怜妃耐心讲解道,“承欢是阮华公主的女儿,皇上不会如此糊涂的。”
这个怜妃虽然是将军之女,心思却十分缜密,通晓人情世故,比口无遮拦的云妃要强得多。而云妃自小被唐胥宠着,娇生惯养,保护得无微不至,养得如此性格也实在是情有可原的。
其实在怜妃看来,皓天独宠司马楚儿有什么?自开国皇帝皓风以来,皓仪的皇帝对上官家的女人总是要厚爱多一点。这冥冥中已经成了定律。若是要争,倒不如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肚子上。只要肚子争气一点,生一个皇子出来,那么就可以觊觎太子的宝座了。在这方面,上官家根本同其他人没得争。因为自古以来,凡是透过上官家进入**的后妃,她们尽管能受尽恩宠,然而诞下的皇子却从来没有一位继任皇位的。这一点据说是为了平衡上官家的势力,免得它一家独大,最后闹得个外戚专政的局面。
皓仪王室与上官家相互依存的局面已经维持了近千年,表面上休戚相关,气氛和睦,然而谁又知道内里各种盘根错节错综复杂的关系,和那不为人知的层层暗涌。
葛怜凝眉,暗自露出一个深邃的笑容。这才是她要的。
母凭子贵,自古皆然。
“云妃娘娘,怜妃娘娘。”一个婢女从庭外走进来,见到她们一脸喜悦,道,“可找到两位娘娘了。皇上已经下令启程回京,娘娘快回去准备一下吧。”
“知道了。”怜妃温和地道,“走吧妹妹,别让皇上等久了。”说罢牵着她的手往外走。
皓天依旧和承欢乘坐同一辆车。看到承欢脸色极不情愿地沉默着,心里的报复感竟没有让他觉得满足,反而心头无端的郁闷。
他靠近她的身边,一手撑在她耳边的车厢上,一手放在她身侧,姿势亲昵得不得了。
承欢被他这么充满压迫感地困着,不禁抬头看向他。那张俊秀的脸庞近得差点和她的撞在一起,他的眼睛如充满魔力般散发着深沉的光芒,让她无法别开双目。白皙的脸上呈现出一抹绯红,她只好敌意地回瞪着他。
“和我在一起,你就那么痛苦,嗯?”他缓缓地开口,磁性的声音却带着恐怖的意味。
承欢呆呆地望着他。她一直都是怕他的呀,难道他心里不清楚吗?除了童年的回忆还算美好,其他时候他在她心里的形象,一直都是个魔,是个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杀了她全家人,囚禁她的母亲,施加给她所有人世间的剧痛,她怎么可能还愿意和他呆在一起!
坚定地咬咬唇,她清晰地回答:“如果我说痛苦,你会放了我吗?”
皓天低头凝视着他,几乎要贴上她的侧脸。那眸光中细细的打量,那打量下难以掩饰的忧伤,如同下定决心要将她的容颜融化在他的目光中一样。没有看到意想中的狂怒,承欢有些困惑了。
忽然,他轻声笑了起来,肩膀微微耸动了几下。
“呵呵,我就知道,你不过是敷衍我罢了。”他左手轻轻抚上她的面颊,撩起一缕秀发,在指间细细拨弄着,“你要逃,要我放了你,为什么还要答应做我的皇后。”
逸欢心里一惊,当初说要做他的皇后纯粹是缓兵之计。其一是为了证实皓天并非真的爱她,她一直相信他亲近她是另有目的的。其二则是为了让他将封妃的事搁置,这一招以退为进她自我感觉用得甚妙。没想到他居然旧事重提。莫非他真的一心一意想和她在一起?这可是她从来没有考虑过的。
她有些慌了。
“朕,始终是被玩弄的那一方。”他苦笑,内心的悲凉已经展露无疑。
承欢一听这话突然来了火气,她一把推开紧贴着自己的身体,怒吼道:“你有脸跟我说你被玩弄!好像由始至终被玩弄的都是我吧!和父母生离死别家里被满门抄斩的那个人是我吧!像阿猫阿狗一样被夺去自由,被囚禁在杀人狂魔身边朝不保夕担惊受怕的那个人是我吧!你被玩弄,那是你自找的!”
皓天震惊地看着她怒火冲天地发泄完,绝美的脸上因为火气而涨得通红。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走到今天这一步,全部都是他自找的。他有什么脸去责怪她?如果换做是他,他肯定早将仇人碎尸万段了,哪还有那么多的废话。
“皓天。”她忽然很平静地唤了一声,声音似乎因为刚刚过于激动而虚脱了一般,无力,空洞。皓天回望她,只听她依然是那么平缓的口吻:“我真的很想杀了你。”
皓天凄然地一笑,长长的睫毛眨了眨,盖住他眼底最后一抹愁郁。
“那么你来吧,等你有了兵权,你就来杀朕。”
“你放了我母亲,我可以不要兵权,可以什么都不要!”
“不,你必须要。”皓天坚定不移地看着她,没有丝毫的动摇。
“为什么?”
“以后你就会知道了。”他淡淡地,不理会她的不解与怀疑。他也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她才会真正懂得他的苦心。只是在这个等待的过程中,清楚真相的那一方往往是最痛苦,最受煎熬。
谁叫他欠她的呢?这辈子终归是还不清的了。
落鸿山庄,又回到了这里。
大家各自都按照原来的房间住下。守卫更加森严了不少,大概是为了防止行刺的事件再度发生。
这次再想偷偷溜出去玩,恐怕是不可能的了吧?除非山路再次坍塌。
月明星稀,清风徐徐,承欢趴在窗口呆呆地看了一阵,心里想的全是上官可人。那天的话,一定很伤他的心。她感到一阵心烦意乱,关上了窗户。睡一觉,不去想它!
走入卧室,一眼又瞥见了墙上的画像。心底某处熟悉的感觉突然一股脑全涌了上来,冲击着她的各个感官!她微微皱眉,很想要努力抓住那一瞬间的灵感。
到底是什么?她紧紧地盯着它,心里某一种感觉愈发地强烈起来。她的心情因此而变得激动万分。
啊!原来是他!脑海中灵光一闪,终于被她想起来了。
难怪当她看见先皇水晶棺里的衣裳时觉得那么眼熟,原来那就是画中人所穿的白衣。她仔细辨认着画中白衣上所描绘的图案和纹理,真的是和先皇的陪葬物一模一样!
原来这个人就是先皇,皓澜。
可是先皇的画像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多的背影图,是谁画的?莫非这落鸿山庄是先皇生前的别院,抑或行宫?她开始推测。
不对,若是行宫,又怎么会建在这么荒僻的地方,而且这么多年来都没人打理,显然这里已经被人遗忘了。承欢马上否定了自己的猜想。
她把画卷拿在手中,感叹着,原来先皇年轻时也是个美男子呢。虽然看不见正面,但这身材,这体格,如此匀称美妙,只一个背影都足以让人心动许久了。
“砰”的一声,门被推开的声音,惊得承欢一哆嗦,手中的画随之滚落。
“你怎么来了?”当看到来人是皓天时,她冷淡地发问。
“你在看什么?”皓天走进来,一身朱红的锦褂,不似无盐的那种招摇,而是符合他风格的沉稳与内敛,衬得他五官更加清晰刚毅。金色的丝带在乌发间半隐半现,光芒闪动。他先她一步捡起那幅画,展开来看。
“明疏十三年……”他的目光渐渐收拢,好像是在研究,琢磨的眼神变得不寻常起来。脸上的沉默与严肃,不同于平常的冷酷。
承欢见他如此神情,不由问道:“你知道这画是谁画的?”
“这字是我父皇的字迹。”他沉声道。宫里留有许多先皇所批的奏折,信件以及其他文书,他自小就对皓澜的字迹十分熟悉。因此一眼就可以认出来。
“意思就是说,这画也是他画的?”承欢道,原来先皇是个自恋狂,喜欢画自己的背影,真是好奇特的一个癖好。
皓天手中握着的画渐渐变皱,发出纸张的揉捏声。只见他目光冷峻,一股恨意蔓延升华,全部由他握画的手掌发泄出来。
承欢惊讶地看着他。他有理由这么恨他的父亲吗?连一张画像都不放过!
帝王做得如他这般心胸狭窄,也算是个奇迹。
随后,皓天将揉捏得不像样的画像往旁边狠狠一扔,嘴中愤恨地道:“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好一个衣冠冢!好一个衣冠冢!!”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脸上的神情显得那样痛苦。一瞬间,承欢很冲动地想去扶他一把,但很快地她打消了这个念头。他值得她对他好吗?她还在怀疑。
然而,皓天扶着案子,素来坚定冷酷的双眼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是泪光?承欢看清楚后,心“突”地跳了跳。她走过去,有些手足无措。刚想问“你怎么了”,结果话还没有说出口,人已经被一双有力的臂弯带进胸膛。
她还来不及反应,来不及反抗,就已经被他紧紧地按在胸前。一瞬间的惊慌后,她马上镇定下来,但是并未推拒他。因为他只是这样抱着她,身体有些颤抖。
“承欢,承欢……”他一遍遍,一遍遍地,呼喊着她的名,好像迷失在黑夜里的小孩在寻找母亲一样急切,无助。
承欢如今是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她还没搞清楚他为什么会突然情绪失控,是那张画刺激到了他?
“承欢,我现在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耻辱,好耻辱……”他的声音激动得发颤,“我好想杀人,好想……”他一边说,一边将他搂得更紧,更用力,疼痛的感觉在她身上蔓延开来。
“你,你怎么了?”承欢颤颤巍巍地问,身上的痛苦让她说不出完整的话来。
皓天仿佛一刹那意识到了这一点,立时松开手。他的脸上又再度恢复了那份君王的威严与气度。没有任何的不平静,一如既往的冷静,淡漠。
“你不会懂,”他伸手揉了揉她的肩,以此对刚才不注意弄疼了她表示歉意,“也不需要懂。”
她抬头对视着他,眉头蹙得紧紧的,明亮的黑瞳把他俊美的脸完整地映入。在那张脸上,她找不到任何他刚才失态的痕迹。可是当他拥紧她的时候,她却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了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悲哀,乃至绝望的情感。
他的声音是难得一见的温柔,“你不会懂,也不需要懂”,好像需要安慰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眼前这个什么都没明白过来的女人。
什么叫“生不能同衾,死亦要同穴”?她多想追问个究竟,但是她没有。她现在明白一定有些事情是她不知道的,一定有些事是他想极力隐藏却又导致她误会他的。他不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再追问也不会有结果。
“好吧。”她心平气和地回答。两个人无形之间达成了一种默契,刚刚的事情就好像没发生过一样。
皓天转身向门口走去,刚一踏出门,身形突然顿了下。他转身道:“我来是想告诉你,你母亲跳河自杀了。不过幸好,救得及时,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承欢的心还没来得及提起来就因他的后半句话而放了下来。
“你为什么要亲自来告诉我。”她问道。他可是恨母亲入骨的。
皓天立在门口,修长的身形给人一种说不出的美感,偏偏这美感中却又透着孤独。彻头彻尾的孤独。好像嵌入黑夜中的一幅画一样,看得人疑惑。
他丰厚的嘴唇略微一扬:“我不想你误会。”
答应过她不会伤害阮华公主,他就会做到。绝不食言。
门悄然合上,挺拔的身影消失不见。
她望着那一处,深深地吸了口气。是他回来了吗?曾经的皓天,她的哥哥。
承欢俯下身子,拾起那一卷残破的丹青。小心翼翼地卷好,收起来。她知道,有个人一定能够解答她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