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土飞扬。
桃花低头将一块旧的帕子覆在一个瘦弱的老者口鼻上,以遮蔽漫天的风沙。这是她的父亲,因为生了病,又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所以很快的衰弱下去。他那么的瘦,似乎大一点的风都能吹倒他。若是下一刻他就死去,桃花也不觉得奇怪,他随时可能倒下,然后像一片单薄的纸片,被尘土掩埋。
实在是太多的尘土了。一眼望去,满都是干枯的还不肯死去的树干,没有一丝绿意。
今年逢了旱灾,先是几个北方的小城镇没了收成,很快的连南方也不行了。大家都商量着要逃,但总有人舍不得故里。桃花和她的父亲就是最后走的一批。他们缀在大批逃荒者的后面,疲惫又安静,每日都有几个虚弱的人倒在险恶的路上,然后被尘土掩盖。
最初,他们还热切的讨论着上什么地方去比较好,也会争执谁去打水谁守夜之类的问题,但是到哪儿都一样的干涸,一样的贫瘠,到如今他们一个个都有如木偶,只会机械的向前挪动了。
桃花也曾是村里有名的大美人,但逃难生活让她的皮肤变得又干又皱,远没有当初漂亮,可是没有人在意这个问题,饥饿折磨着人们的眼睛,使之只能看到食物和水。
她的父亲激烈的咳了起来,脸憋得绯红,身子弯得像张弓,咳嗽声却不大。那张帕子滑了下来飘落在一旁。桃花连忙去捡,却被后面的人推搡在地,手也被踩了好几下。
她捡回帕子,却看到父亲摔倒在路旁,一动不动。
桃花害怕起来,扑过去一看,见到老人的胸口微微的起伏,这才放下心来。父亲转动一下昏黄的眼珠,慢慢对准桃花,桃花有些害怕,却听他打开皲裂的口:“爹……怕是……不行了……”
“就快到了。爹,你再撑一会!就有大夫来看你了。”桃花苍白地宽慰道,心中却泛起悲凉。
不行了么?桃花恍惚起来。这是她最后的亲人了,他们已经没有了钱,干粮跟水也所剩无几,就算能挨过病痛到下一个城镇,没有人施舍的话也没法捱过贫穷。
父亲无力的张张嘴,慢慢合上眼睛。桃花想再说点什么,却吃惊的听到欢呼。
“阎浮城到了!”
怔了一怔,她才意识到那声音是从老前边传来的,忙站起来望过去。
真的到了!
队伍的前端有座小小的城,金属的光芒自城楼上的卫兵们身上闪耀开来,亮得像夜空中的北极星。
只一会,桃花就扶着她爹赶到了城下。“快快快,都到那边去!”官兵催促着难民二十人一堆在城墙外结营。城里煮好的稀粥一桶一桶担出来分给众人。
这简直是意外的惊喜,沿途遇到的城镇虽然多,但安排得如此有序的还是第一个。
除了不许随意进出以外,处处都很周到。
城门紧闭。如果没有城中亲属朋友或是东家之类的引荐,要想进城,得先交三十文钱,然后仔细回答官员的问题,得到许可以后才能进入,不然只能在城外呆着,救济也只有几天。
桃花服侍父亲喝了粥,便求官兵放她和父亲进城。
“要进城得在先那边交三十文。”发粥的士兵年纪很轻,穿戴着普通的布制军服,也没有戴甲胄,看起来等级不高,他指了一下城门口的一张桌子,那后面坐着一个中年文士,正埋头书写着什么。
桃花没有钱,但父亲的病须得治,她失望的转身想寻张熟悉点的面孔,却听身后传来马蹄声,忙又回过头去。
一个骑马的军士正在巡视,桃花追过去拦在马前。
“求求您!我爹病了,想进城去找大夫,帮帮忙行么?”
军士打量她几眼,目光如刀,桃花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他才开口问道:“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桃、桃花……十、十六。”
那军士笑了笑,让桃花等着,自己就回城去了,不一会,那军士领着一位贵公子模样的人出来。
两匹马滴溜溜跑到桃花面前。
“爷看这姑娘如何?”军士对那贵公子说。
那贵公子不过十八九岁,模样倒还不错,但眼袋浮肿,目无光彩,十足浪荡子一枚。他仔仔细细的打量桃花,越看,嘴角就扯得越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来。
桃花给他盯得害怕,往后退了一步。那贵公子嘻嘻一笑,弯下腰来,作势要揽住她。
“美人儿,别怕,呵呵,别怕!”
这叫人能不怕么?桃花再不犹豫,转身就跑,那公子噗通一下跳下马也追了过去。
“拦住她!给我拦住她!”
立刻就有士兵围了过来。
“哟呵,她还敢跑啊!”那贵公子一手拖下刚才通报的军士,扇了他一个耳光,“你怎——么办事的?没跟这小娘皮交代清楚她大爷是谁么?”
军士挨了一巴掌也不敢吭声。贵公子见士兵们已经抓了桃花过来就不再理他,伸手抓住桃花的下巴笑道:“不知道爷是谁不打紧。爷再告你一遍就成!知道这阎浮城里头谁最大么?”
桃花扭过头去,那贵公子捏着她下巴扳回来。
“这阎浮城最大的就是咱爹——戴赍戴城主,知道不?难得你小爷看上你了,还不快磕头!”
桃花犹自紧闭双眼,咬紧牙关不想屈服,却听得父亲的咳嗽声。
那军士让士兵拖着桃花的父亲过来。瘦弱的老人禁不住折腾,歪斜的身体剧烈的颤抖着。
周围的人都不敢惹这些军士,各自用土碗遮了脸偷偷的看过去,桃花睁大眼睛,尖叫起来。
“爹!爹!”
她叫得悲惨,身子却给牢牢箍住,动弹不得。见她涨红的脸布满泪水,那戴公子便颇为愉悦,桀桀而笑,一手将她钳得更紧了。
“只要你乖乖的,小爷就饶你爹一口饭吃。”
他一笑,周围的士兵也都配合的发出笑声。
那姓戴的公子伸出舌头在嘴边转了一圈,然后朝桃花面上舔去。
桃花惊恐不已,拼命挣扎,周围的士兵早已习惯,哄笑起来。
正绝望间,忽听一阵马蹄。
“闪开闪开!”
只见一匹枣红大马穿出城门疾驰而来,上面竟坐着一个衣饰华美的小孩。约莫十二三岁,生得玉雪可爱。他身后跟了五六骑,都是一色暗红装扮的壮年,看似家丁模样。
戴公子叫起来:“哇咧!是哪个王八蛋没关好门?让这小霸王跟来了!”
他将桃花揽到自己身后想藏起来,那小孩却是眼睛尖。
“戴晓宇,你藏什么好东西?”边嚷着边跳下马。
这小孩身手敏捷,两三下就窜到贵公子身后。
桃花觉得眼前一暗,一张贼兮兮笑着的小脸就悬在她面前。
“啧啧!好你个戴小二。这么水的美人不让我见。”
这……这难道又是一个纨绔子弟?桃花看他不过十二三岁,但那副好色模样简直和那戴公子一般无二。天啊,这是双重灾难吧,桃花几乎要昏过去了。
那小孩兴致勃勃的抢过桃花,双手在她脸上搓搓揉揉。戴晓玉却似很怕他,竟毫不发作,任由他胡来。
“虽然皮肤不大好,不过你好美!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笑嘻嘻的问,桃花挣拖他的贼手,一巴掌就扇了过去。
小孩白嫩的脸上立刻浮现出红红的巴掌印。
大家都傻住了。
天啊!自己刚才做了什么?
桃花猛然想起冒犯贵族可是要判很重的刑,惊慌不已的看着面前的小孩。
哪知那小孩只怔了一下,竟然又笑道:“好辣的美人!”
“喂,她叫什么名字?”这次小孩是问的戴晓宇。
戴晓宇苦着脸答道:“这妞叫桃花。”
小孩眼睛一瞪:“什么妞!你敢叫我第二十九房小妾叫妞?要叫嫂子才行!”
“不是吧!你又跟我抢?”戴晓宇简直要哭出来了。
“谁跟你抢了,我对桃花姑娘一见钟情,决定明媒正娶。有本事你来啊!你来啊!”
戴晓宇确实不敢。戴家就一个规矩,就是戴老太君定下的,戴家子弟只能娶一个正夫人,哪能为了这个乡下小妞就断送一生幸福呢?戴晓明霸占民女没人管他,但要娶妻,管他的可就多了。
这下峰回路转,连桃花和她爹都傻眼了,却见那小孩笑嘻嘻扶起桃花的爹,甜甜叫道:“岳父!”
桃花爹猝不及防,没有抗议他的称呼,他便高兴地把手一挥。
“都给我带走了!”
这一套他似乎做得极为熟练,几个家丁不待他招呼就将桃花和她爹架上马迎进城里。
“以后桃花姑娘就是咱柳家的二十九少夫人。谁要是欺负桃花姑娘就是不给咱柳家面子,明——白?”小男孩丢给戴晓宇一个威胁的眼神。
“呸!晦气!”见他打马入了城,戴晓宇重重蹈足。
桃花被这一顿混乱搞得目眩头晕,直到仆从将她扶下马她都晕乎乎的。
定睛一看,面前是一扇气派的朱漆大门,铜铸的门环擦得亮晃晃的。仆从刚把门打开,里面就涌出五六个美貌女子,十五六岁到三十来岁都有。
“哟!小少爷回来啦?”女人们笑着迎上来,看到桃花,一个个都吃吃笑起来。
“小少爷又吓唬人家姑娘了。”最年长那个女子语带责怪,那小男孩却是满不在乎。
“老三,桃花就交给你啦。我出去玩啦!”
“这位姐姐是?”桃花看到小男孩走了,心情略微放松,向那温和的女子问道。
“我是老三,这位是老十二,那位是老十五,再旁边那个是老二十一。我们都是小少爷的小妾。”女子眨眨眼,发出爽朗的笑声。
桃花给她搞得不知所措。这些……这些竟然都是刚才那个小男孩的小妾?
等等,刚才那小男孩说什么来着,自己是他的第二十九房小妾?
那几名女子似乎看出桃花所想,一个个忍不住又笑。
“这位姑娘,你入了咱们柳家的门就要明白柳家的规矩。咱们柳家呢,做小妾的每月都有一两银子的月例银,可以住在府上,也可以住在府外,不过住在府外的不外拨银子了,若是不想做小妾了也可以,只是得赔给小少爷感情损失费。”
月例银?感情损失费?这都什么和什么啊?桃花觉得头更晕了,不过先前那股惊恐倒是不见。
那叫老三的,看她神思不属的样,也不去打扰她,招呼着人将桃花爹扶进院子又去请大夫过来看。
桃花思虑一阵,看到别人这么忙活,倒是过意不去,那几位女子却都笑了。
“这位姑娘不用介意,咱们都是苦命人,亏得小少爷相救才留得一命,见面也是有缘啊。”
这小男孩到底是什么人?看着大夫给爹诊了病,利落的看出单子,松口气的桃花终于有余暇好奇起来。
“这……少爷叫做什么呢?”
“噗!”最小的那个女子忍不住笑了出来。她是老十五,生着满月一般的脸,笑起来一团稚气,很是可爱。
“少爷连名字都没告诉你?罢了罢了,我细细说给你吧。”老十五拉桃花坐下开始讲起来。
原来那小男孩乃是阎浮城中首富柳相顾的独生爱子,名唤柳昭,字白水。阎浮城以矿业为主,柳相顾则是其中的龙头老大,连城主都欠他一大笔银子,在他面前说话都矮上三分。
柳老爷是阎浮城不折不扣的大恶霸,柳昭就是阎浮城无人敢惹的小恶霸。
连柳老爷都不敢惹他哩。
“为什么连柳老爷都不敢惹他?”桃花好奇问道。
“因为柳老爷就只有昭少爷这一个儿子呀,听说柳夫人生小少爷的时候柳老爷正在外地,后来柳夫人难产而死,柳老爷就一直觉得愧疚,于是把小少爷惯得不成样子。”
正说话间,就听得一个男子声音叫嚷着。
“哎哟喂!他又娶了?这小畜生在哪儿?”随着声音,一个富态的中年男子拽着本册子颠颠的跑了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个干瘦的管家模样的人。
那人也在嚷嚷。
“老爷,可别把帐薄弄坏了呀!”
这两人穿过堂屋就朝西边跑去。屋里的几个女子又都笑了起来。
“老爷也只敢抱着账薄肉疼,是万万不敢得罪少爷的。”
“可不是么,老爷又要去丹药房拿定心丸来吃着吧。”
丹药房?桃花些微吃惊了点。
他们脚下踩的土地叫做青华天朝,迄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了。
据说,这天地是由青华上帝所开创。青华上帝劈开天地,种下一棵玉树,九千亿年之后玉树结了三个果实,其一落地裂为九国,青华州是最大的一块,其一飞升变为日月星辰,其一化为各色上仙。初时上仙们上可追星逐月,下可遨游九州,有无上自在。久之,有仙人藐视上帝,青华帝不悦,便制约三界,九州作为下界被牢牢封印,就算是仙人也不能随意进入。他又修订天纲约束众仙,犯了天纲的仙人便被打入凡间,但若在凡间行止良好,也可通过修炼一步步踏入天庭。
一旦落入尘世,再要修仙就困难,那些贬落凡尘的仙人无限怀念天界的美好,留下无数的修仙法门和不少的传说。最初那些仙人在凡间留下的后代还偶有飞升,近千年来便闻所未闻。
然而修仙始终是一个梦想,历朝的皇帝都重视仙术,但二十年前开始,新皇厌恶修仙,青华天朝境内,如有修仙者一律处斩,私炼仙丹更是重罪。
这柳老爷居然敢擅自修丹药房?
这时有仆人进来说给桃花爹熬的药好了,于是桃花惴惴不安的跟着老十五去拿。
桃花忍不住问丹药房的事。十五笑弯了眉眼:“啊,我忘了告诉你,这‘丹药房’是少爷的书房,少爷很喜欢仙术,虽然朝廷法令是不准学,但少爷就爱取这些名字。”
原来是这样呢。
这位小少爷到真是个有趣的孩子。
“那其他的姐妹们呢?”桃花毕竟有些不能适应自己忽然就这么“嫁”人了,拉着十五问个不停。
十五收起了笑容,道“其他姐妹们因为找到了真心相爱的人,都凑钱辞别了柳家,老三原也可以走的,但她不想出去呢。”
“那你呢?”
“我?我是没钱啊,少爷的感情损失费可是很大一笔呢,我还没赚够足够的钱。”
“这个……钱?”桃花很混乱,这和一般意义的小妾差别很大呀。
“钱的事不用太担心啦。你安顿好你爹爹就休息吧。要住府外,先告诉管家一声就行啦。”
略过柳府不提,柳家小少爷正在外面纵马狂奔。
“少爷少爷,跑那边做什么呀?”柳家的矿产在城外南郊,可柳昭一路北行。
柳昭转过头来,露出可爱的虎牙。
“还能有啥,当然是找仙草呗,今天来了好些难民,出城都不大利索了。”
“少爷,你还是忘不了你的仙草啊?”
柳昭喜欢仙术,所以经常私下里高价收购一些据说可以炼制仙药的仙草,可惜从来没有应验过。听说阎浮城附近的拂林山以前有仙人飞升,所以他总抱着希望上山寻找。
那拂林山其实只是座小山,一个多时辰就能爬上去,不过阎浮城周围都是些小丘陵,佛林算得上这一带最高的山了。
这里缺少山脉,但溶洞甚多,矿产十分丰富,只是植被稀疏,寻常草木都只是勉强生长,要找仙草着实不容易。
况且,世上有没有仙草都说不定呢。当年皇帝下令斩杀修仙士的时候,臣民们也都阻止过,怕那些怀有仙法的修仙士做法害人,但砍了好几个御用修士,也没见什么人使出什么仙法抵挡,剩下的修仙士反而一个个悄悄逃走,人们胆子就大了起来,说那修仙是假的,世上根本就没有仙人。
就是有,那也该是高山峻岭,断不会在小小的拂林山上吧。所以家丁们都当自家的小少爷是一时兴趣,隔几年多念些书,自然就不信这些怪力乱神了,于是也都笑嘻嘻陪他玩。
只是今天的难民比哪天都多,道路极不通畅。
“今天人太多了。改天去如何?”家丁们边吆喝着闲人散开,边建议这小少爷。
柳昭正色道:“就是因为人太多了,才怕他们偷偷摸了我的仙草去呢。”
说话间有个避得迟些的瘦弱女子摔倒在他马前,柳昭皱眉。
“真晦气!好好的颠了我的马儿。”他生性凉薄,只对美貌女子颇多维护,见了寻常百姓,就当比牲畜还低贱,竟是毫不在意的从女子身上踏过。
五个家丁也随他踏过那可怜女子。那女子只来得及闷哼一声便已毙命。
柳家富庶超过寻常王公贵族,这些家丁们衣着光鲜,胯下骏马更抵得过不少人家几年的物用,自然个个都和主人家一般的视人命如草芥。
谁叫她没有桃花美貌呢。
立刻就有人哭起来,哭声太大,柳昭厌烦的起耳朵,家丁们立刻要这些人闭嘴,人们却哭得更凶了。
“真是的,下民无上智,压根听不懂人话。”柳昭打马,想要快些离开,那马嘶叫一声,却是不走,低头一看,却是一个汉子死命拖着马腿不放。
大约是那女子的亲属吧。柳昭抬抬下巴,两名家丁立刻会意,抽出腰刀往那汉子拦腰斩去。
震耳惨叫之后,再无人吭声。柳昭与家丁拍马而行,全然无视身后怨毒的眼色。其中有一道眼神更有特别的滋味,不过柳昭主仆并未得见。
几人隔不多时便上了拂林山,柳昭让家丁们都下了马,只留一人看顾,便和剩下的四人一同搜寻。
今年极旱,草木更见稀少,但柳昭找得仔细,就算是光秃秃的溶洞口,他也窥视良久。太阳渐渐西沉,忽听啊的一声,柳昭回头,只见家丁少了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