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阳才过,西风渐紧,长安的街头已是落叶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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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过没?前两日重阳文会中发生的新鲜事?”
“这事都传遍了,谁会没听过?哈哈,一个胡人王爷,被咱们长安李相家的少公子给活活气死了,当真好笑之极!”
“哼,那些胡人俱是白眼狼,此事说来大是畅快!”
“可不是么?我听得说那个胡人王爷在文会上口出不逊,公然嘲笑我大汉国事,还妄言什么‘马踏汉地’,李家少公子忍无可忍,这才反戈痛击,把个胡人气得当场吐血、呜呼哀哉了!”
“此事可也不单是李少公子之功啊,我听说东亭侯的王少公子早就瞧那蛮子不顺眼,这才起意邀他前往重阳菊会,好给他一个教训,让他知道天高地厚!”
“依我看来,王少公子就是想羞辱他一下,也给那些文会中的名士们图个乐儿,只没想到李少公子这般才华了得,生生把个番邦王爷给气死了!”
……
最近长安城中最为人喜闻乐道的,就是重阳佳节发生的这桩大事了。
近年来胡地鲜卑兴盛而起,没少在大汉边疆滋事劫掠,大汉子民们既对之鄙夷,又引以为恨事,逢此大快人心之举怎不争相传颂?
况慕容运一个大活人生生被气死了,更为此事添加了绚丽的传奇色彩,几日来长安街头巷尾,上至公卿王侯,下到黎民百姓,无不津津有味地大谈其事,众说纷纭。
如今长安城的说书人也不再讲什么志怪奇闻,只把那弦鼓一拨,道上一回“王守真戏邀番王赴会,李才子妙对慕容归西”,定会赚得盆满钵溢、不亦乐乎!
市井传言,多有夸张不实之处,不过大致的意思都差不多。
说道王湛在与慕容运偶然相遇之后,恼他傲慢无礼、狂妄自大,有心戏弄于他,假意与其相交,并邀请他至重阳菊会,让慕容运在群贤面前出丑,给他一个教训!
此番说话在士林中也多有传扬,大多数人深以为然!
试想琅琊王氏是何等文名着著之家,怎看得上慕容运的那点才学?若不是存心戏弄,如何使其出入重阳菊会这般名士云集的高雅之所?
……
本来,此番说法多有偏驳之处。
有汉以来,大汉周边各地民族无不受汉文化影响至深,其中还是出过不少才子的。
比如匈奴匈奴北部都尉刘昭之子刘正源,十四岁便已通习经史、百家之学,又善书法、诗赋,工草隶二体,才名远扬,前不久还受邀参加苏晏清的琴会。而他父亲刘昭更曾拜大名土崔游为师,遍习诗书易等儒学经典,博览诸子学说,其少年时游历中原,得到过诸多名士的赞赏。
而慕容运的才学也不至如传闻那般不堪,其为人只能说有些不通事务,也远不似世人所说那样嚣张。
可是,人们更愿意相信相信“王守真戏邀番王赴会,李才子妙对慕容归西”这样的说辞,听来栩栩如生,淋漓酣畅!
一时间两大才子之大名不胫而走,声震长安,甚至渐次远扬中原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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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东亭侯府内,这位声名鹊起的王大才子此时却一脸铁青,手中捏着几张满是细密文字的纸卷,纸卷已经皱成了一团。
“李亦筠!没想到这小子这般刁钻狠辣!祖爷爷,现下怎生是好?”
他却不说自己暗算于先,反而怪李青筠所使手段,也确是殊异于常人。
从天而降的美名不仅没令他欢喜,反而如坐针毡。
王明远此时坐于庭间,也是面色阴沉,“却是小看了这个黄口孺子!”
他长叹了口气,“此番事起仓促,我原就觉得有几分不妥,只是不曾想到这小儿竟有如此诡谲心计,坏了老夫的大事!”
王明远所言的大事究竟为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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琅琊王氏世代公卿,大汉九州四郡,而徐州的大半实已控于其手。
徐州地处大汉的东部,其物产丰富,又是南船北马的交汇所在,琅琊王氏坐拥此宝地,不知聚陇了多少天下财富。
然而王氏的势力不及徐州以北,其与大汉北部大半的贸易往来、尤其是近年势力渐起的鲜卑各部之间的互通,必经由冀州裴氏的势力,两地之间也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往来关系。
裴氏乃军功世家,现任家主裴元佑执政冀州的策略趋于保守,更认为大量不事生产的商贾是导致人口流动、郡治不稳的祸起之源,故而对经营贸易之事控制极严。
冀州的执政策略在很大程度上抑制了王氏的垄断式扩张,这也是王氏先前极力交好裴氏的缘故,王明远期望通过另辟蹊径打动裴元佑,以突破裴氏所设置的种种限制。
就在这时,另一个契机出现在了王明远的面前,那就是晋阳公孙文博的到来!
晋阳地处大汉四郡之一的朔方郡,朔方幅员广阔,北与鲜卑拓跋部相邻。
朔方之地,豪强林立,盘根错节,公孙氏虽位列天下八大豪门,其实也未能尽掌此地。
故而,晋阳公孙氏的主要精力,多专注于朔方本地诸般纷争,与中原各大家往来较少,于朝堂政事也不轻易干预,素来显得颇为低调。
此次公孙文博来到长安,乃因公孙氏新近与鲜卑拓跋暗中密议,达成了战略同盟。
鲜卑拓跋暗助公孙氏削弱朔方其他世家的实力,令其取得全郡的实际控制权;而公孙氏则私下帮助鲜卑拓跋部吞并慕容部所辖的势力。
有了鲜卑拓跋部的支持,公孙氏还需在中原寻求有力的援助,是以公孙文博的到来,与王氏可说是一拍即合。
朔方之地四通八达,车船马路极为便利,更与鲜卑部关系密切。有了晋阳公孙的互通,冀州裴氏的限制对王氏的影响就变得不那么重要了。
而慕容运,则恰逢其时的出现在长安,成为了两大豪门联手后第一个小小的牺牲品!
慕容运一个鲜卑闲散王爷,原本与人无涉,坏就坏在他乃是慕容涉归的嫡子、慕容廆的亲生弟弟。
老单于慕容涉归死后,当时其弟慕容耐篡位,而慕容廆几经周折,又联络部族中的支持者,才终于从叔叔手中夺回了自己的继承权,慕容耐则不得不逃亡到了拓跋部。
鲜卑拓跋想直接吞并慕容部族并不容易,慕容耐则是一个很好的利用工具。
扶持慕容耐上位,间接控制慕容部,正是拓跋部而今定下的策略。
为了避免另有曲折,同样拥有继承权的慕容运自然显得有些碍眼了。
于是,正好送到拓跋部新出炉的盟友鼻子底下的慕容运,不妨作为一碟开胃小菜,奉送给盟友。而王氏又可以借机嫁祸于李青筠,可谓皆大欢喜。至于李青筠不到一个月前还曾救下过公孙文博的小命,大约,对公孙文博来说,早已成为不值一提的旧事……
然而,这一切都是不能公诸于人前的。
拓跋部虽有心图谋慕容部,但是联合中原世族谋害鲜卑贵族,在草原部族中是一件极不得人心之事,况且既要通过慕容耐来联络慕容部族,更要与慕容运身死之事撇清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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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一来,目前坊间沸沸扬扬流传的这些闲话,可说打破了王氏祖孙的如意算盘。
琅琊王氏既公然牵涉到慕容运之死,拓跋部必会对与之合作顾虑重重。
更有甚者,王湛作为故事的主角,成为了长安为人称颂的少年才俊,甚至带上了一丝民族英雄的色彩!
王湛得罪的可不仅仅是慕容廆一个儿,“王守真戏邀番王赴会,李才子妙对慕容归西”!此事听来,简直就是对草原部族的公然羞辱!
不出意外,这则越传越广的长安秩事,很快就会飘扬到草原各处。
而他琅琊王湛,必将由此引发鲜卑人的公愤,成为草原上的头号公敌!
李青筠还只是对句反击、骂死慕容运一个人,王湛可是戏耍了整个鲜卑部族,故意令鲜卑贵族出乖卖丑,其可恶之处尤甚李青筠。
试问还会有哪个鲜卑部族与琅琊王氏结盟?
至于鲜卑拓跋的老邻居公孙世家,是选择鲜卑人,还是与琅琊王氏为盟友?这个不言自明了。
回过头来,被王氏利用了的裴峻崧就这么算了吗?与慕容廆往来密切的裴氏家族,又将如何对待王家?
……
想到这里,就连一向安然自若的王明远也不禁头痛不已。
“祖爷爷,市坊流言不足取信,或许,事态并未无可挽回……咱们干脆也寻些人来将事情反过来说,说不定有扭转之机?”
王湛见到王明远的神情,赶忙出言安慰。
“唉,‘三人言而成虎’啊!”王明远又叹了口气,缓声道:“况今日之传闻其所以远,乃因其顺民意而为。民心所愿,无风自举,此为势也!却不是可扭转之局!强行而为,反而徒增笑柄,于事无益。莫非你还能公然否认此举吗?”
王湛咬了咬嘴唇,无言以对。
“这一局是咱们输啦!”王明远说完此句反而放松了下来,又回到了老神在在的模样。
“后生可畏啊!想不到他竟能想出如此反击之策!老夫轻敌了,此一役输得不冤!”老侯爷的唇边现出一丝好似自嘲的笑意,“天幸其如今地位不显,羽翼未丰,要对付他尚不算难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