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翠涛居很热闹。
身为酒肆出资者之一的哥舒碧,贩酒从东都洛阳回来了。
以往罗紫卿就在安笙和朱颜口里听说过这个人称“石头”的突厥“奸商”,天生一股狂放不羁的性子,却又继承了他父亲哥舒翰的仗义豪爽,倒也是侠义中人,就只一点不好,在商言商,生意做得精明,算盘敲得利落,半点不肯吃亏,彻头彻尾商人本色。
朱颜更是戏言道,有石头在,必生是非。
真是一点也没说错!
当罗紫卿和和陈进像往常一般来到翠涛居的时候,难得的,看见店内桌斜椅倒,好似混战过的模样,一片狼藉。店里的小二正在忙碌的收拾着,准备重新开始做买卖,一旁,守着四个执金吾兵,看样子是来给翠涛居维持一下治安的,免得又有人闹事儿。
朱颜正在吩咐小二们快点做事,看到罗紫卿二人进来,于是迎上前去,笑道,“哎呀,让两位大人看笑话了,都还狼藉的很,只有委屈二位,先到后院坐坐?”
一边说着一边引着二人来到后院。
“有人来闹事么?”陈进问道。
“唉,别提了。”朱颜摇头叹气,“几个万骑营的,想在这里白吃白喝,结果被石头碰上,就打了一顿。”
“石头?可是那位你经常提起的哥舒碧?”
“可不正是他?”说到此,朱颜又有意无意的瞟了罗紫卿一眼,继续和陈进说话,“连安笙都搅了进来,帮着打了几拳。”
“哈?”听到连安笙都掺和这场混乱,一直默不吭声听两人言语的罗紫卿惊愕的睁大了双眼,疑惑的问,“安……安兄他……会武艺?”
“当然——”朱颜笑嘻嘻的开口,看见罗紫卿一脸不敢置信,又促狭的笑道,“——不会!他只会摆弄玉器,才不懂那些舞刀弄枪的,罗大人真是关心安笙的很啊,要不先去看看他?”
“……”被朱颜言语上小小的摆了一道,罗紫卿脸上不禁一红,连忙转过头去,半晌才咕哝的回答,“……也好……”
后院布置成酒肆的模样,一间一间隔开来,僻静又幽雅,丝毫不比前面混乱的场面,只有从安笙扯破的衣衫,还有哥舒碧脸上的伤痕,还看得出之前的那一场混战,是如何的热闹喧天。
哥舒碧呲牙裂齿的揉着脸上的一块淤青,满脸不忿,“敢来翠涛居吃白食,胆子真是不小!”
朱颜一脚踏进房来,正好听见,回答,“素日里那些人就是这样,白吃白喝惯了,其实一家酒店,就算都给白吃了去也有限的,犯不着动手啊。”
“好没良心的话!”哥舒碧瞪了朱颜一眼,“我可是替你赶走那些苍蝇诶。”
“哎哟,那还得多谢你了。”朱颜心不在焉的顺口应了一声,扭头对安笙道,“你没事吧?连衣裳都扯破了。”
一旁,陈进二人已经和哥舒碧寒暄完毕,听见朱颜这样说,都齐齐看向安笙。
安笙拢拢衣襟,笑了笑,“我毕竟不是打架的料。”
“你当然不是打架的料。”哥舒碧嘀咕道,“其实只有六个人,你不来插手,我早一个个绑住了,好交给执金吾兵。”
言下之意就是安笙帮他打架,越帮越忙,反而让那些闹事的万骑营兵士们逃走了。
其他人听了心里暗笑,又不好在脸上表露出来,都抿着嘴偷乐。
罗紫卿眼尖,看见安笙那精致的脸颊上一道红红的印子,不禁关心的问道“脸上挂伤了?”
说完想要伸手去替他拭拭,却又忽然想起身边还有人在,连忙收住,但刹那的情不自禁意乱情迷,却都被哥舒碧和朱颜尽收眼里,不露声色的交换了个眼色。
听罗紫卿这样一说,安笙才觉得脸上有点刮疼,伸手摸了摸,笑道,“不碍事,大概是被拳头擦到了。”
“嗯,好一道丰功伟绩,值得纪念值得纪念~~”朱颜笑眯眯的拈着绢子给他擦了擦,又回头对陈进与罗紫卿道,“我们自己做的玉壶春,今天开窖,两位大人要不要尝尝?”
陈进连忙点头,朱颜笑着出去,回来的时候拎着两壶酒。
“虽然不像翠涛那样有名,可是味道也不错,今儿个才第一次拿出来,两位大人就当是尝个鲜吧,若是喝不惯,还有才从东都贩回来的郎官清酒。”
玉壶春带点桂花香气,还未入口就已经沁人心脾。
陈进不禁赞叹了一声,“好酒!”
“郎官清虽然不错,不过朱颜姑娘自酿的玉壶春也不输啊。”
“陈大人可真会说话~~”朱颜听见夸,笑得面绽春花,和对方打情骂俏。
一旁,哥舒碧听见,忽然想起一事来,愤愤的一掌拍在桌子上,吓了众人一跳。
“说到贩酒,我就一肚子气!”
哥舒碧难得满脸郁结气闷的表情,安笙等人大感有趣,催促着快讲。
“这次从东都回来,刚进城就遇到一个疯子!”哥舒碧想到那个锦衣玉冠看似人模人样的家伙就气不打一处来,“居然一路跟着我运酒的马车,还直叫‘好香好香’!呸!酒桶都封得严严实实的,他狗鼻子啊?怎么能闻到酒香?还像掉了魂儿一样,就差对着那十桶郎官清流口水了!”
“此人真是酒狂,好酒到这种地步,也算了不得~~”陈进道。
朱颜闻言却皱起了那双秀眉,心里嘀咕。
听他的描述,怎么觉得这么耳熟啊?
想了想还是想不起来是谁,朱颜也就懒得再想,问,“那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撵他撵不走,就动手了啊!”哥舒碧毫不犹豫的回答,“放心,那种纨绔公子,我一根手指就能让他趴下!”
“……那为什么我看见你进门的时候,明明灰头土脸衣衫不整,就像是被人揍了一顿的模样?”朱颜也毫不犹豫的点破,“要真是那么厉害,刚才那六个万骑营的人,你怎么就没撵走?”
哥舒碧闻言差点跳了起来,“那是安笙来帮了倒忙!怎么能赖我?”
“喂喂喂!”听到两人斗嘴忽然扯到自己身上,安笙也不依了,连声抗议,“不要拉上我!”
房里顿时热闹起来,哥舒碧的声音,朱颜的声音,安笙的声音,还有陈进忍俊不禁的笑声,一片乐融融。
罗紫卿不善言辞,见其他人嬉闹,也只是微笑着旁观,脑子里却想着刚才哥舒碧所说的那个“酒狂”,忽然灵光一闪,想起京城中流传很久的一句诗来。
“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他犹豫着开口,问道,“哥舒兄,那人可是姓李?”
“我管他姓什么?”哥舒碧显然还记恨那个酒狂的事情,又被朱颜一顿打趣,听见罗紫卿问,悻悻的回答,“好像是,他倒是曾自报姓名,不过我也懒得记,不清楚到底叫什么。”
“其实那个人……”罗紫卿闻言心里更确定了三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人应该是——”
他话还未说完,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还有急促的脚步,迅速往他们所在的房间而来。
旋即有人粗鲁的一脚踹开了房门。
几人都惊讶的回头看去。
房门处站着一些全副武装的兵士,还有衙役官差,手里拿着铁链枷锁,满脸杀气腾腾,显然来者不善。
哥舒碧等人顿时愣住了。
哥舒碧见过世面,最先反应过来,连忙起身陪笑道,“各位官爷,究竟有什么事?”
为首的官差却正眼也不看他,鼻孔朝天哼了一声,“御史院抓人,闲杂人等一律闪开!”
听见是御史台的官差,在场的人都忍不住齐齐倒吸一口冷气。
御史台,专司纠察弹劾百官,参与审讯重大案件,可自武后掌权以来,便成了一处让人闻之色变的阴森所在,进去的人,谁能活着出来?
而近年来,御史台和大理寺两处地方,屈死了多少人,枉断了多少案子,罄竹难书。
可如今这叫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御史台,居然来翠涛居抓人?
哥舒碧心惊胆颤的看向房内其他人,他们也正互相看着,脸上都是掩不住的惊惶神色。
官差却等不得,大声吼喝道,“谁是陈进?”
“我便是。”即使心里惶惶不安,陈进还是应声。
“拿下!”
为首的官差一挥手,铁链旋即锁上了陈进的脖子,拉扯着就往外走,丝毫不管链子锁住的人被拉得踉踉跄跄,撞撞跌跌,走也走不稳。
见陈进被带走,剩下四人方才回过神来,互相对看了一眼,连忙追了出去。
朱颜跑在最前面。
虽然陈进个性张狂,也许在言辞之间得罪了人而不自知,但是他为人磊落,人又有趣,朱颜倒也不是全然的对他没有好感,如今见他被御史台的官差抓走,心里焦急又担心,紧追着来到酒肆前堂。
前堂早已被小二们打扫的干干净净,但不见一个客人,连之前那四个维持治安的执金吾兵也不见了踪影,只有御史台的官差衙役,沿着墙壁站成一拍,桌旁有一人,官服严谨,背对而坐。
“为何抓我?”
忽然间飞来横祸,陈进大声嚷嚷,“本官到底犯了何事?要拿本官,也得真凭实据,不能信口雌黄!”
“闭嘴!”拉着他脖子上铁链的官差粗鲁的打断,“抓你自是有事!还给我端什么官架子?”
要不是看着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这班作威作福惯了的御史台官差恐怕就要扬手给陈进两耳光了。
哥舒碧等人也追了上来,见前堂一派肃杀,心里也惊疑不定,互相看了几眼,然后都齐齐看向堂中坐着那人。
想必这位便是今日的主角。
看官服颜色样式,怕是官还不小!
陈进正站在那人面前,愤慨的大声吼道,“为何抓本官?”
那人却扬起手,懒懒的挥了挥,手下会意,一脚就向陈进腿弯处用力踹去,陈进顿时滚倒在地上,嘴里尤自嚷嚷不休。
“光天化日之下,还有没有王法了?亏你还是御史中丞,难道大唐律法都是被你视为无物不成——”
他话未说完,嘴里又被硬塞进一团灰沉沉的破布,只能咿咿呜呜的,再也叫嚷不出来。
那人这才慢慢站起身来,缓缓开口,“带走。”
只是平平常常两个字,语气也不见得多激烈,甚至平缓的乏善可陈,听在安笙耳里却有如电殛,竟是惊呆了。
他不敢置信的看向身旁的哥舒碧,见对方也同样是满脸惊愕的神色,才又缓缓的,看向堂中那御史台。
那人已经转过身来。
俊美如画的年轻面庞,身形挺拔,丰姿卓然,可一双眼却目光炬炬,像利刃一般咄咄逼人,薄薄的双唇习惯性的紧紧抿着,给原本应该倜傥潇洒的少年眉宇间,带来一股让人心惊胆颤的凛冽杀气,冰冷刺骨,寒意迫人。
安笙连眼睛都不眨的,紧紧的盯着他,半晌,才轻轻的,细不可闻的艰难开口,“任……青?”
任靑!是你吗?
真的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