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天之后,新九龙白玉冠完工。
安笙亲自捧了送到虢国夫人府。
把九龙冠从锦盒中取了出来放在案上,满屋中,顿时就像只有这一件东西似的,光华灿烂,叫人连眼睛都挪不开,死盯着瞧。
虢国夫人也不例外。
她满脸都是欣喜之色,衬得那张本就漂亮的面孔越加容光焕发,围着新九龙冠来回细细打量了两圈,又凑近去,似乎想用手指摸摸,刚刚碰到又缩回手来,回头问安笙,“这新的九龙冠,可是和那顶兴庆宫中的一模一样?”
安笙回道,“应该是一样的。”
九龙冠的样子已经在他心里铭刻下来了,就算闭着眼睛也能描出图样来。不过若是把新旧两顶九龙冠放在一起细细比较的话,应该还是有细微的差别的……
至少安笙知道,新的九龙冠,那龙更加的昂扬飞腾,水纹更加的碧澈剔透。
见虢国夫人爱不释手的模样,安笙也觉得心里忽然像是放下一块大石一般,轻松不少,可又觉得欢喜。
其实对他们这些匠人来说,看见自己的作品被人喜爱赞扬,才是最好的夸奖和安慰。
“好!很好!”
虢国夫人得了新九龙冠,高兴的连眼角都带着笑意,亲自放进锦盒内,吩咐贴身侍儿收进卧室去,又笑颜如花的对安笙道,“大师这几年辛苦了,要什么奖赏尽管开口!本夫人绝对不会亏待大师的。”
安笙作了个揖,回答,“多谢夫人厚爱,安笙想向夫人讨几日空闲。”
“空闲?”虢国夫人闻言皱起她那双娇好的娥眉。
“安笙离家已旧,甚是想念亲人,想回去看看,也好尽个孝道。”
“这样啊……”虢国夫人眼珠转了转,旋即又是满脸堆笑客气的模样,“大师说的也有道理,不知大师定了什么时候离京?又什么时候回来呢?”
“四月底出发,不过是回家探亲,不多时就可回来。”
虢国夫人听了倒也没再多说什么,那张脸笑得是越发的灿烂了,更赐了安笙一千匹绢和五万钱,嘴里客客气气的。安笙推辞不过,只好收下。
又是四月,梨花似雪的时候。
****寺每年一到这个时候都会一扫平时香火冷清的模样,不少香客并非为着求神拜佛,单纯赏花而来。
那一片洁白似积雪,花开如云霞,再加上掩映间青灯古佛庙宇飞檐,在暮春暖暖的阳光里,越发显得方外之地不染人世凡尘。
这日哥舒碧等人兴起要去****寺赏花,也顺便探望薛钰。
在寺中用过午膳,安笙就和罗紫卿一起,来到藏法楼下那一片梨树林。
正是梨花白雪香,退余寒,一阵风吹过,洁白的花瓣如轻烟一般散入楼台中。
安笙仰头看着,笑道,“碎叶城也有人种梨树,不过可没法会寺的这么多,也没这么好看。”
罗紫卿平时听安笙说过他在碎叶城的时光,还有疼爱他的师父师叔,正想说话,安笙已经回过头来。
“月底我就离京,长安到碎叶城路途遥远,一来一回要不少日子。”
紫卿虽然早就知道安笙的决定,可如今听他说要分开那么长的时间,终究舍不得,心里也闷闷的,脸上自然流露出黯然的神色来。
安笙见状抱歉的笑了笑,“离乡太久终会想家,我又不是不回来了,只是想念师父师叔。”
他目不转睛的看着罗紫卿,一双蓝色的眼睛就像碧空一样清澈。而开遍四周的梨花嫣然如雪,淡淡的清香随风而至。此情此境,罗紫卿也不禁有些醺醺然,不知是醉在梨花暗暗的清香中,还是那双湛蓝的眸子里面。
两人四目相对。安笙眼望着他,罗紫卿情不自禁,不知不觉就开口道,“我陪你回去。”
安笙闻言明显一愣,罗紫卿这才发现竟把自己长久以来的心事说了出来,当下也再不隐瞒,继续道,“过几天我就辞官挂印,陪你回去碎叶城。”
“为什么?”安笙不解的问,“你这官不是做的好好的吗?为什么忽然想辞官?”
“我这官,做来也没意思。说是官,其实又能做得了什么呢?”罗紫卿叹息一声。
他想到了五年前屈死的好友陈进,自己眼睁睁的看着他被御史台抓走却无能为力,更连替他收尸都做不到。
又想到自己心爱的人,一入虢国夫人手里就是五年,自己明知虢国夫人贪得无厌,有心想救他出来却扳不过杨家遮天的势力,只能无可奈何的看着他一天天削瘦下去,唯一能做的,只有在身边守护着他,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他保重身体。
如今新九龙冠已成,虢国夫人得了宝物应该暂时不会再打安笙的主意,也允了安笙回去探亲,他也正好趁此机会辞了这让他早已心灰意冷的“官”,和心上人一起远走,倒也不错。等到了碎叶城,再劝说安笙留下别再回来长安,反正碎叶城地处西疆边陲,天高皇帝远,虢国夫人的势力再大,也伸不到那里去。
离开了这个群狼环饲的地方,也许,就真的能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了吧?
安笙知道紫卿的心意,心里也甚为感动,只劝说了一句“你可真的下定决心了?”,就没再多言。
两人又沿着长廊慢慢走来,刚到后厢房,迎面看见哥舒碧正与一位陌生人说话。
那人五、六十多岁年纪,相貌威武,虽然一身便服,可浑身上下那股长期沉浸军营而成的精干剽悍之气,让素来不羁的哥舒碧也收敛了平时嘻笑的表情,一脸正色,低声恭敬的说着什么。
安笙甚少见到哥舒碧这般正经的模样,不由好奇,可罗紫卿已经认出那人是谁,顿时心里一震。
他竟不知,哥舒碧居然和龙武大将军陈玄礼也有来往!而且看两人神色,似乎关系非浅。
陈玄礼在军中多年,威望甚高。自玄宗还是临淄王的时候就随他左右。那时韦后和安乐公主联手毒死了皇帝,想要效仿武后自立为帝,危急之时,临淄王李隆基宫门兵变,除了韦氏一族,稳了李唐江山,陈玄礼就是那夜兵变的功臣之一,又因人品正直,忠心不二,向来被玄宗皇帝器重并亲信,官至龙武大将军,掌管宫中禁军。
只是哥舒碧向来心不在庙堂,性子不羁狂放,游侠习气甚重,又怎么会忽然之间和陈玄礼将军如此熟稔?
罗紫卿心中疑惑,可那两人已经看见了他们,齐齐转过头来。
眼见躲不过,罗紫卿只好上前几步,对陈玄礼行了一礼。
“陈将军。”
陈玄礼并没有马上认出罗紫卿来。罗紫卿不过是太常寺少卿,他虽然觉得面善可也着实想不起对方到底是谁,直到哥舒碧小声提醒,他才客套的点点头算是还礼,然后告辞离开。
看着陈将军昂首阔步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安笙忍不住问道,“陈将军?那是谁?”
“就是昔日除韦后乱党有功的陈玄礼将军。”哥舒碧回答。
安笙并非孤陋寡闻,以前也在师父师叔口中听说过那场震惊天下的兵变,可想不到那人居然就是大名鼎鼎的陈玄礼,不禁愕然。
“想不到你竟和陈将军也有往来。”罗紫卿开口。
哥舒碧闻言不露痕迹的看了他一眼,若无其事的笑道,“我家人在朝里为官,父亲更在军中供职,陈将军也是行伍出身,还是有点交情的。”
“……”罗紫卿嘴角轻轻往上扬了扬。
那样熟稔的谈话模样,岂止只是“有点交情”而已?不过既然哥舒碧不想说,他也不便再问。
这么多年在官场磨砺下来,他早就明白了一个道理。
不该知道的,千万别刨根究底!
当下不再多言,倒是哥舒碧又笑呵呵的岔开话题去。
“安笙月底就离京,紫卿你可舍得?”他打趣道。
“我和他一起去。”罗紫卿笑笑回答,倒让哥舒碧愣了一愣。
“一起?”
“我决定辞官。”他云淡风清一般说来。
哥舒碧睁大了双眼看了他良久。
想是没料到罗紫卿居然打算辞官不作,一时之间吃惊不小,待看到他凝视安笙的温柔眼神,哥舒碧才明白过来,当下笑着开口,“恭喜恭喜!”
见罗紫卿不解的看着他,哥舒碧解释道,“这些个名利,多少人削尖了脑袋往里钻,为了荣华富贵,真真是可以连爹娘老子祖宗八代都不要,趋炎附势者有之,利欲熏心者有之,就像恶狼见了血肉一样,如今紫卿兄拿得起放得下,远离了这追名逐利的圈子,怎么不值得恭喜?”
罗紫卿听见他这般说反而笑了起来,“哥舒兄太抬举我了。”
“这可不是抬举!你什么时候听见我哥舒碧夸奖人的?”哥舒碧大大咧咧的一掌拍在对方肩上,笑道,“我是真心佩服你能舍弃这些名利的东西。”
他大笑着,和紫卿安笙两人往院外慢慢走去。沿途说话声传来,爽朗又开心。
“说定了,让我做东,在你和安笙离京之前定要好好喝上一回,不醉不归。”
“哥舒兄何必破费?”
“什么破费?难道我连请你们吃顿饭也请不起?”
“知道石头你有钱!所以这顿饭可得是山珍海味才行。”
“哇~~安笙你想吃穷我吗?”
“好说好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