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过了这段日子,我和你回家……”
那夜李任靑在耳边呢喃的话,不过是短短几个字而已,却不知为什么,每次想起,都会让安笙忍不住一颤,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微秒感觉。
想问,但看见李任靑平静的,带着淡淡笑意的表情,就怎么也问不出口了……
日子一天一天看似平静的过去,暑意渐渐消退,风中传来的不再是夏日的灼热,慢慢的变成了秋风的凉爽。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苦夏的关系,这暑天一过,安笙的精神倒是好了一些,不再像前端时间那样整日晕晕欲睡的样子,偶尔也会出府。
李任靑其实并未限制安笙的自由,他爱去那里都不曾管过,唯一的要求就是要带着两个家丁在身边,日落前一定要回来。
安笙不想再和李任靑闹下去,于是也就答应了他。
倒不是完全原谅他,只是他觉得倦了,累了,委实再没力气也没那心情折腾下去。
也许还因为,他心里总隐隐有点预感,呆在这长安的日子,可能没有几天了……
也许还因为……认命了吧?自己一直就像是惊涛骇浪中的一叶小舟,要飘往哪里从来由不得自己……曾经满怀憧憬,曾经天真的以为能靠自己的一双手在这万国来朝的长安城中,闯出一天属于自己的天地来……如今梦已碎,情何以勘?
紫卿死了,九龙冠碎了,自己也成了废人,这长安城,真的再没半点值得他留恋了……
不……也许还有翠涛居……
所以安笙就算是离开了李任靑的府邸,也只是去翠涛居坐坐。
近来翠涛居甚少开门做生意的时候,谁不知这里接连出事?连老板朱颜都萌生了退意,想把店子盘出去。
只不过安笙来的时候,哥舒碧时常不见人影,只有朱颜和两个店伙计,好不冷清。
朱颜一如既往很是关心安笙的生活,一点一滴都问得仔仔细细,常常让安笙哭笑不得,都快赶上和他阿娘一样的罗嗦了。
但快日落的时候,安笙都会告辞离去。他答应过李任靑,要在日落前回到那座华丽的宅邸,虽然……那人不定能回来……
当安笙慢慢踏上房间台阶的时候,抬头看见窗棂上印着熟悉的身影,也不禁愣了一愣。
推门进去,果然是他。
正在侍女的伺候下更衣,脱掉朝服,换上他平时穿着的白色衣衫,腰间系一条水碧色腰带,越发显得身材挺拔,肩宽腰细。
见安笙进屋来,他抬头笑道,“正想派人去翠涛居接你。”
一边说,一边拿起案上一弯月牙白玉佩,自己亲手系在了腰带上。
使女们都知道主人的这个脾气,便都乖巧的退下。那玉佩谁都碰不得,每次更衣,都是主人自己亲手系。那次有个平时甚受宠爱的侍女想替他带上,不料原本还算得上神情和蔼的李任靑忽然翻脸,马上令人把那侍女撵出了李府,再不许踏进一步。
他们都纷纷猜测,这玉佩到底是何人所赐,主人竟然如此珍惜?连碰都碰不得?
只除了那位波斯少年。
前几日,那少年不过随口说了句,玉佩上的丝绦已经旧损了,怎么还不换?主人就二话不说取下玉佩放到他手中。
脸上甚至还带着笑。
他们当然不知,安笙就是那弯月白玉佩的雕琢者。
此刻,他见弯月白玉佩悬于李任靑腰际,刚换上的天青色流苏随着对方的走动而微微晃动,和那水碧腰带竟相衬正好。于是别过脸去,开口道,“我以为你今天不回来。”
李任靑已经走到安笙面前,“今天还算有空,等过几日皇上临幸华清池,就有的忙了。”
“华清池?”安笙回过头来,“你也会去?”
唐玄宗临幸华清池避寒,天下谁人不知?
李任靑笑笑,“也许吧,不过李林甫会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在安笙面前再不称呼李林甫为“义父”,而是直呼其名。
似乎是察觉到他话里另有玄机,安笙皱眉看向他,疑惑的问,“你打算做什么?”
“我能做什么?自然是准备出行的一切事宜了。”他轻松的回答,伸手揽过安笙,又道,“不过可能就没什么时间陪你了,你要是愿意,我送你去****寺好了,也可以和舅舅说说话。”
安笙不答,思量着他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低头看见他腰上那弯月白玉佩,不禁心里一动,伸手拈起。
很多疑问,他想问很久了,却总是开不了口……
半晌,才又慢慢道,“我真的没想到,你还留着……”
他原本以为,他是把自己和碎叶城的一切都断的干干净净了,再也没有一丝牵连,可现在才知道,其实最忘不了过去的,其实是李任靑……
不……任青……
那人固执的要自己叫他“任青”,总是一遍一遍不厌其烦的在他耳边说,他不姓李!他不姓李!
他叫任青,而不是李任靑!
每当这个时候,安笙都会看见他脸上一抹悲伤的神色……
李任靑并不知道安笙在想什么,见他低头不语,手指轻轻摩挲那晶莹的玉佩,以为是在等自己回答,于是开口道,“是你雕琢的,当然要留着。”
安笙闻言轻轻笑了笑,并没有答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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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秋叶飘落。
唐玄宗每年十月都会偕杨贵妃临幸华清池避寒,直到第二年暮春才返回京师长安。不但杨家诸人随行,一些亲信大臣也会一同前往。
皇帝出游,声势浩大。
可最引人侧目的,并不是玄宗的车銮,而是杨家的五色车队。
杨家近来越来越飞扬跋扈,尤其是杨国忠,如今他一人身兼四十余职,又遥领剑南节度使,这次随行华清池,便洋洋得意的持剑南节度使的旌节在前面耀武扬威。杨家五人,五色车队,车马皆用黄金翡翠做装饰,水晶、琉璃、玳瑁、珍珠……各色宝石都一一缀在车上,络着金线流苏,各以五色丝缎区分,其中,又以虢国夫人的车队最为豪华。
杨家车队过处,满地皆是侍儿侍从掉落的钗环饰物,一些住在附近的人家窥见个空子就连忙捡了去,据说足够几个月的生计之用了。
陈玄礼身为龙虎大将军,禁军之首,历来也是要随行的。
他生性正直,本就对一手把持朝政飞扬跋扈的杨家甚为不满,只是不喜多言而已,如今看见杨家如此穷奢极欲不由得更加反感,策马在一旁的小山坡上看着五色车队慢慢过去,狠狠的往地上唾了一口。
身后又传来马蹄声,陈玄礼回头看去。
“哥舒世侄。”
“世伯。”哥舒碧就在马上双手抱拳作揖行了一礼,笑道,“陛下临幸华清池,可劳累世伯了。”
“咳,本就是老夫职责所在,什么劳累不劳累的?”陈玄礼回头望着远方浩浩荡荡的车銮行驾,仿佛一望不到边似的,黑压压尽是车马,往华清池的方向蜿蜒而去,半晌,才回过头来对哥舒碧道,“世侄不一起去?”
“哥舒碧无官无职,不过是个走南闯北的商人而已,哪有荣幸随行华清池?”哥舒碧笑着回答。
“世侄说笑了,你父哥舒将军屡建功勋,陛下不也对你们兄弟二人恩宠有加吗?怎地忽然妄自菲薄起来了?”
“世伯见笑,哥舒碧向来不惯朝堂,粗鄙不懂礼节,此次大哥已经随陛下同行,又何必让我去众人面前出乖露丑呢?呆在长安就好了。”哥舒碧连连摆手。
“长安?”陈玄礼闻言,那双犀利的眼看了看哥舒碧,见他还是满脸笑嘻嘻的轻松模样,也不禁笑了笑,道,“也是,如今长安里的人十去其八,也该留几个做事的。”
他话中有话,哥舒碧哪里听不出来?依旧那副笑眯眯的表情,看似漫不经心的又开口,“说起来,这次李相不顾病重,坚持随驾前去华清池,真是难为他对陛下的一片忠心啊。”
陈玄礼不答,只拿眼看着满脸若无其事的哥舒碧。
“不过听说最近也不是很太平,世伯可要费心了呢。”哥舒碧自顾自的继续说来。
陈玄礼微微一笑,“世侄过虑了,保护陛下与太子,本来就是老夫的职责。”
哥舒碧知道陈玄礼向来是比较偏向太子李亨的,不管李林甫曾经怎样陷害过太子,不管杨国忠曾经怎样在玄宗面前诋毁过太子,他一腔正气,都坚定不移的站在太子一边。好在玄宗自三庶人案之后,就并没动过废太子的念头,所以李亨虽然屡被打压陷害,先后经过韦坚案、杜有邻案等的牵连,在玄宗的有意庇护之下,也有惊无险的支撑到了今天,再加上龙武将军陈玄礼的支持,杨国忠就算想扳下太子,却再不能了。
哥舒碧仔细看了看陈玄礼的脸色,慢慢开口,“世伯可记得九龙冠玉碎一事?”
“自然记得。”陈玄礼点点头。
九龙冠一案,谁人不知?太常寺少卿罗紫卿疏忽职守,将那大唐国宝摔碎,此案经大理寺审讯,连玄宗皇帝都出宫亲自去旁听了。后来罗紫卿死在大理寺杖刑之下,这案子也就此了解,没了后话。
玄宗闭口不提,谁又敢去那壶不开揭那壶?
只是宫中流言蜚语,传说虢国夫人觊觎此宝,于是收罗了那雕琢九龙冠的波斯玉工,也给自己原样雕了一顶新的九龙冠出来。
还传说,玉成之时,也是玉碎之期。
其中什么意思,陈玄礼久在官场,怎么会听不出那言下之意?
如今听哥舒碧提起,也不免有点讶异,回过头来看向他,“世侄这话是什么意思?”
哥舒碧笑了,“也没什么,只是小侄忽然想起来古人的一句话。”
“什么话?”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
“宝珠玉者,殃必及身吗?”陈玄礼捻捻短须,也笑了,“果真是这句话,以为得了超凡脱俗的宝物,自己也就超凡脱俗了,当真愚不可及。”
哥舒碧却沉默了,脸上虽然还带着笑意,眼神却飘向了远处蜿蜒的行驾队伍,依稀可见杨家五色的车队。
世人原本不过爱用珍宝来装点自己的富贵而已,哪里知道,那珠玉虽然是宝,又当真能超凡脱俗了?更遑论把拥有人也变得超凡脱俗!
真真是愚不可及啊……
只是……就不知那殃来及身的,会是什么样的祸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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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宝十一年,十月。
玄宗幸骊山华清池温泉宫,宰相李林甫抱病随行,旅途颠簸辛苦,病情加剧,危在旦夕,药石无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