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登上船,秦一一便看到了此时的舱内,正围坐着三个人。其中一人便是昨日那贵客——韩斯廷,他正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秦一一赶紧弯腰作揖,嘴甜甜的招呼了一声:“韩公子可安好?”这位韩公子只是笑了笑,并不答话,秦一一也不介意,继续转向另一人。
那是当朝宰相大人——石明义,他可是凤来楼的常客了,平日里也对秦娘和秦一一颇为照顾,是以秦一一跟他自是熟稔得不得了,便讨好的叫了一声:“相爷”,又挨上前去在石明义的肩膀上卖力地揉捏起来。
至于最后一人,则是在宫中侍奉太后的大内总管——徐金,这个人秦一一在此宰相府里也碰到过好几次,大家也算是相熟之人。是以秦一一方对他露出招牌式的笑容,这白面无须的徐金便抢先操着他那尖细的嗓音,笑着对石林道:“我说二公子,你怎可对着众多贵客只字未语,却将发言权全数托给了一一这小子呢?”
石林大咧咧地走过去,搂住了秦一一的肩膀笑道:“我们一一说起话来可比我顺溜得多了,是以此等场合嘛,便让他多耍耍嘴皮子又如何呢。”
秦一一听了,便连忙拍拍自己的额头笑道:“方才只怪我尽顾着自己说得爽快,却忘了留给我们少爷发表他宏论的机会了!”
石林举起手来,轻轻拍了他脑袋一下,张嘴即笑骂道:“你这小子少给我拿腔拿调!我看你定是在怨我未让那两个不识相的臭嘴婆娘闭嘴,便赶紧为你家两位美女造声势,自然也记不住给你少爷留下说话的余地了!”
秦一一便“嘿嘿”干笑了几声,腆着个脸道:“您是我的好少爷,当然对我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了。”随即又话锋一转,“可今日之事,您却是冤枉了我。当时一一是怕素素和锦儿两位姐姐不习惯直面那么多人,何况少爷您也知道,我这两个姐姐可一向是心高气傲之人,万一再被那两个女人骂上个几句,我就怕姐姐们不堪受辱,甩琴便走人,那时不是下了少爷您的脸面了么?因而一一才上去为她们说了几句好话,也让下面的爷儿们为她们撑撑腰罢了,却哪还有那个胆量,敢在我们英明神武、火眼金睛的少爷面前装那个腔,作那个势呢?”
石宰相不由拊掌“呵呵”笑了起来:“我说林儿,你还是趁早闭上嘴吧!这一一的小嘴若是翻起话儿来,那可是比谁都要快上一大截的,你跟他辩嘴,不是跟自己过不去嘛。”
秦一一听了,立即轻轻地拍了自己的嘴巴一下,责骂道:“叫你这小子平素太过碎嘴,这下可让相爷给看扁了吧?如今无论你怎生纯良,相爷都认定你是个善于狡辩之人了!活该你被相爷误会,活该……”
石宰相和徐金都忍不住摇头笑将起来,指着他道:“这小子,这小子……”的说不出其他话来,船舱里的欢声笑语顿时远远地传开了去……
石林特别喜欢看秦一一耍宝,平日里也喜欢与他一起说笑打闹。这会儿也不例外,石林一会儿揉揉他的小脑袋瓜子,一会儿又搭着他的肩头笑作一堆,顺势便推着他,一起挤入了一张大椅子中去。
石宰相和徐金笑看着两个小辈在此笑闹,丝毫不以为忤。坐在对面的韩斯廷也一直面带着微笑,若有所思地看着眼前这热闹的一幕,始终不发一语,可秦一一却明显感觉到了来自于他身上的一股冷冽之意。
秦一一不知道其他人是否有所觉,反正自己已感受到了,只是搞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令这位贵客如此不快?莫名地回头看了看石林跟自己勾肩搭背的亲近姿势,忽然有所感悟:“是不是因他跟石林之间的身份差距,像目前这种哥俩好的局面,落在别人眼里便是很别扭的一桩事呢?”
想到此处,秦一一抬起目光,直接对上了韩斯廷,可从他的眼中却只看到了阵阵的温暖之意,仿佛刚才所觉只是自己的误察。
秦一一不禁暗暗松了口气,侧过身去,拎起一只小巧的紫砂茶具,起身依次替众人上茶,充当起了临时茶童。事实上也确该如此,因此时舱内就数他的身份最为低微了,不是该他伺候人还能轮到谁呢?想想真是怨念呀!
此时船身轻轻一动,便被船夫划了开去,沿着观看表演的一排排舟船的后方,缓缓向河心滑过去。
轻捷的船身远离了水榭,缓缓飘荡于河心之上。舱内众人所议之事也不虞被人听见,此处应是府中最为安全之处了。秦一一揣测相爷选此隐蔽之处见客,显然也是怕被人发现与敌国奸细会晤而惹上大麻烦吧,这倒与来此之前他们母子俩所猜想的有些偏差。
过不多时,又有一艘小舟靠近,等到两船并拢,站在船头的船夫,便手脚麻利地放下了一块又宽又长的大木板,架于两艘船的踏脚上方。
对方船头正站着一个面相硬朗,身着宽袍玉带的中年人。此人不经招呼便踏着船板过来,方一露面,便让秦一一认出来,他是身居高位的执政大臣,宰相之下第一人,何光大人也。
以前有过好几次,秦一一被石林少爷招来府里,相帮着他接待客人,几乎每次都能见到此人在座,是以今日见他上船,也属寻常得很。
等这何光一上了船后,船夫便收起了踏板,对方又把船划开一段距离。
石林起身笑迎何光,待得何光进了舱,便与石宰相和徐金互相见了礼,在相爷下首坐下。
秦一一麻利地沏好了茶,置于他身前的几案上。
石宰相待他品了一口茶水之后,便向韩斯廷介绍了何光,韩斯廷微笑颔首,笑容如春风化雨般令人舒畅,何光见了自然亲切回礼。相爷又反过来向何光介绍韩斯廷,当说出他的姓名之后,稍一停顿,便直截了当地点明,他是由齐丹国的南院大王委派而来,与己方商讨合作事宜的代表。
何光的面色顿时一僵。
正在屏息聆听的秦一一,更是心尖儿猛颤,握在手中的茶壶一滑,差点掉在了地上。赶紧垂下头去掩饰自己慌乱的神色,偷偷地在衣襟上擦了擦汗湿了的小手心,努力握紧了茶壶柄。心里暗道娘亲果然猜得不错,这人真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啊!
随后又偷偷地抬起头来瞟向何光,看看他是作何反应的,可一看之下,却令秦一一傻眼了。因此时的何光,脸色一如之前一般平静。到底是久经官场之人,这关系到他身家性命之事,也只是在倏忽之间便冷静了下来,又岂是秦一一这样的小子可以比拟的呢!因而秦一一也对他佩服不已,心想自己该多多向这些高人学习。
只见何光站起身来,向石宰相合手一揖,正容道:“下官以宰相大人马首是瞻!”石宰相对他的表现非常满意,不禁捋须长笑,连连颔首,又示意他坐下,这才把目光转向了韩斯廷。
韩斯廷却并未动容,面上依旧带着微笑,眼光却有些探究,在何光身上注视了良久,才把目光转向了与他手指差可比拟的莹白色玉杯盖子上,撮唇轻轻地吹了吹漂浮于杯面上的几丝翠绿的茶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何大人的官职仅次于石宰相,在嵩国朝廷之中也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按理说,你应该对你们那位皇帝感佩在心才对,却又何来的不满之处呢?”
何光觑了石宰相一眼,便连连摇头冷笑道:“韩大人有所不知,敝国皇帝虽委我执政之职,但每次在下断论事之时皆会出尔反尔!令我们一干臣子无所适从。最令我心寒的是,皇帝陛下的疑心又极重!事无大小皆要分派于不同的人去操办,可每当出了差错,又必定重重处置于一干官吏!早年下官曾犯了一次错,可若不是得到宰相大人的力保,恐怕下官颈上的脑袋早已分了家!如此昏庸无能的皇帝,又怎配宰相大人与下官为他费尽心力呢?”
韩斯廷听了这几句话之后,唇角弧度才慢慢加深,不过接着又问道:“何大人,依你看来,如你这般有此种想法的朝中官员大体有多少个?”
何光又看了看石宰相,在他点头之后便实话实说道:“方才下官所说的这些话、这些想法,只有在宰相大人面前提起过一二次,却根本不敢出去与旁人说。同样的,其他人的心内即便有点想法,下官料想他们也断不敢跟下官说此等话的。是以眼下韩大人有此问,下官却真不知该如何作答。”
韩斯廷的唇角弧度愈来愈高,沉吟了片刻,便温声道:“无妨,我也只是随意问问而已。”随后低头在白玉无暇的杯口轻轻啜了一口茶,眼帘垂下,浓密的眼睫毛覆盖住了他的目光,令人不知他此刻心中所想,似乎只是在注视着杯中清澈的茶水出神,如此过了一阵,舱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之后,韩斯廷忽然抬起眼来正视着何光,此时他的目光已犀利如刀,不复先前的温和绵绵:“石宰相需要我国的兵力支持,才能把这个皇帝赶下台去,而我国需要的却是你们丰富的物资财富。若他日我国大将一举攻下京城城池,而何大人也得奉新主之时,可还会愿意,为我国的物资供应尽心尽力呢?”
何光的脸色顿时凝重起来,只不过稍稍犹豫了一下下,便再次把目光转向石宰相,对面石宰相也正目光炯炯地回视着他……
一直坐在韩斯廷身边一声不响,听着他们旁若无人,谈论将来可能要里应外合,夺取皇位这种大逆不道之事的秦一一,他此刻的心将将要冲出了自己的喉咙口,身体也禁不住轻颤起来。
坐在两旁的韩斯廷和石林都马上觉察出了他的异样,便一人伸出一只手,把秦一一正搁在自己腿上,正微微有些颤抖的双手分别握住。随后秦一一便感觉到了有两股暖流,正分别从他的两只手顺着他的手臂脉络进入他的体内,又缓缓游走于他的全身筋脉,使得他全身变得暖洋洋的,紧张的躯体便渐渐松弛了下来,脑筋也重新焕发了活力,恢复了思考能力。
从这些人的对话之中,秦一一得出了一个结论,自己应该远离这些人!可是自己听到了这么多的秘密,该如何才能与他们撇清呢?
天可怜见,不知道自己是倒了什么霉运!竟然沾上了这种谋逆之事!秦一一不由得暗暗叹息了一声,想想自己从小到大最大的梦想,也只不过是盼得凤来楼的生意越做越好,娘和自己日日过得无忧无虑,开开心心的。却哪料到!会与他们这些想要谋朝篡位,勾结外敌的一群人扯在了一起呢。何况这种事一旦败露,可是会祸及凤来楼上上下下百来口人的性命啊!这可如何是好啊?
如此胡思乱想了一番,秦一一越发担忧起来,同时也禁不住对一向敬重的相爷和石林少爷起了怨念!你们要造反是你们的事,这好端端地把我这个优质少年也给扯上了反船干什么呀?还有这个韩斯廷,你做奸细么总要有做奸细的觉悟吧,怎可贸贸然的把如此重要的玉牌拿来送给我了呢?你知不知道你这是在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