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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风流半边街

夕阳像个金黄色的烧饼,吊在高高的山尖上,那么灿烂、那么好看;那么成熟、那么香甜;诱得人心痒嘴馋。眼看它就要被大山吞下去了,赶路的人不禁焦急起来。

一只大木船,张着白帆,满载货物,正逆流往上走。

随着强壮有力的号子的节奏,纤夫们一起往前迈步,江中的木船也就一呼一应往前行进。那根粗直刚硬的竹纤绳,在拉船人的肩肌上勒下一道凹印,挤得肌肉向两边暴起疙瘩。他们身上像泼了一盆水,涂了一层油,汗水从无数根毛孔里一股一股涌出来,形成一条条小溪,流到脚底,滚入沙地,“哧溜”一声,便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一颗颗细小的沙粒借助着太阳的光和热,疯狂地、肆虐地、滚烫地、无情地吸取着人们的汗、人们的血、人们的精力和辛劳。

冉丹青盘腿坐在船头,一手掌画夹,一手握铅笔,嚓嚓嚓速写着眼前这幅拉纤图。目睹着纤夫们艰苦的劳作,他觉得心里沉重,真想跳下去帮他们一把,但又感到自己瘦瘦一个书生,能有多少力气呢?抓紧时机画下他们坚韧挺拔的英姿,画下他们百折不挠的神态,用美术这个形象的、直观的艺术手法来为这些汉江纤夫们树碑立传,才是自己应该做的工作。本来,这也是自己此次出外写生的目的嘛。

他明年就要从美术学院毕业了,他认为自己的毕业创作应该不同凡响,要有力度、厚度、沉重感、使命感以及独特性,让人深思和体味。而这种构想,这种意境,只能从汉江上找到。他出生在汉江下游的一个中等城市。那个城市沿江而筑,所以他从小就与妈妈一道去江边洗衣服,长大后又常常在夏夜潜入江水中游泳,因此他熟悉汉江,对汉江有感情。他考进美术学院时,上交的一幅习作就是汉江题材。这幅习作后来参加了北京市的青年美展,并获得了好评。从而他也确定了自己的创作道路,自已的生活根据地。他下决心要画一辈子汉江。但他觉得自己以前对汉江的认识和理解是单色的、肤浅的、局部的、片面的,需要进一步充实、扩大、全面调查才行。今年放暑假回到家里,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当交通局长的父亲。父亲赞同说:“你的目标很好,但要考察汉江,可得吃苦头啊!”他拍拍胸膛说:“爸爸,别看我瘦,身体却结实着哩,没问题。”于是,父亲便把他介绍给一个姓董的老船长。老船长问他:“你有啥具体要求?汉江三千里,长着哩,短时间跑不完的。”他想了想,说:“董大爷,我想找一个自然风光独特,乡俗民情浓厚的地方呆上几天。”老船长微眯着眼睛,诡秘地笑了笑,说:“那好,我带你去汉江上游的半边镇。正好我们最近要送一船货上去,路过,你可以在镇上住三夜,然后随我们回来。准备一下,后天就出发。”

上水船走得慢,今日已经是第三天了。一路上,他沿江写生,收获不小。三伏天出门,天气酷热,真是活受罪。不过,收获的喜悦不知不觉将旅途的疲劳冲淡了。

纤夫们继续用着劲儿,船继续往前行。前方,江面上出现了一段窄窄的峡谷,水面被逼狭,流势更大了。老船长掌着舵把,站在船头,用一只手做了个半圆喇叭,冲岸上拉纤的人们喊道:

“喂,伙伴们,歇一歇,攒足劲儿,冲过鬼愁峡,住到半边镇上去。”

老船长稳住船,船工们拴好纤绳,然后一一趟水回到了船上,取出随身带的凉茶和烧酒仰起脖子咕噜咕噜灌开了。冉丹青听说半边镇就在前方,便高兴地问老船长:“董大爷,咱们今晚上能赶到半边镇吗?”

老船长回答:“不是能不能,是非要赶到那儿不可。到那刚好一天的路程,又有码头停船,自古以来上上下下的行船都夜宿半边镇,没例外。”

有一个名叫刘沙儿的年轻船工接住话茬说:“其实呀,大家都愿意住在半边镇上,那儿有好酒好菜好娘们呀。”

一听此话,船工们都嘻嘻哈哈开心地笑了。只有冉丹青感到不理解,他甚至觉得船工们的笑话说得有点儿过于粗俗了。

刘沙儿看出冉丹青疑惑,便冲着他说出一段顺口溜儿:

半边镇,半边多,单面街道在山脚。男的少来女的多,晚上睡觉空被窝,半边冷来半边热……

冉丹青更觉出话里文章还不少,便追问道:“为啥男的少,女的多呢?”

刘沙儿笑着摇摇头:“为啥,那、那就不知道了,反正到时候你会看清楚的。”

冉丹青不好意思再问下去了,但心里却留下了一个问号。看来半边镇还真有许多神秘的地方呢。

老船长看看天色,站起来说:“伙计们,天不早了,赶路吧。”

于是,船工们又去岸上拉起纤绳,冉丹青知道前边是鬼愁峡,水更急,行船更难上,为了减轻负担和加一把力气,他跳下船去投入拉纤的行列。老船长想阻拦,但没挡住,便由他去。他自己则心想:亲身体验一下拉纤的滋味儿也是必要的。

船又往前挪动了。两岸是刀削斧劈般的悬崖,纤夫们踩着崖石上窄细坎坷的纤路,腿撑得更硬,腰弯得更低,鼻子几乎都要挨着地了。排头喊号子的人,嗓门越来越洪亮,越来越紧促,人们的劲儿也越使越齐。

夕阳完全被大山吞没了。船终于冲过了鬼愁峡。夜幕已经降落了下来。

从江边往上看,半边镇象一条微微发光的细带子,横陈在山腰间。灯火不太明亮,可能是这儿离城市太远,交通不方便,地理状况特殊,还没有条件牵来电线吧。不过,浑浑沌沌一线昏黄,倒有点儿朦胧含蓄,有点儿更接近自然境界的韵味。

江边已停泊了许多船只。他们找空隙儿,将船靠拢码头,拴好缆绳,放下铁锚,然后,留下两个人在船上值班,其余的人便呼呼啦啦拥上岸去。

从江边到镇街,铺着一段很陡很长的石阶梯。小伙子们劲头挺足,蹬蹬蹬很快爬上去了。老船长冲着他们的屁股喊了一句:“甭猴急尿了一裤裆,各人找各人睡觉儿的地方。明早上可别恋热被窝起不来,天一亮就开船呢。”

后边,只剩下老船长、冉丹青、刘沙儿几个人。老船长因年纪大了爬不动,刘沙,贝在拉纤过鬼愁峡时扭伤了脚,冉丹青虽年轻体强,但他走惯了平坦的柏油大道,登石梯如登天梯,累得气喘吁吁的,汗流浃背。

上一上,歇一歇,好半天,他们才爬完石梯,来到街头。这半边镇真是名不虚传,街道大约二三百米长,临江的一边完全是空的,街下就是悬崖陡壁,偶尔也发现一两间吊脚楼,墙上则标着厕所字样。靠山的这边,贴山盖满密密麻麻一拉溜儿房子,均是山做一面墙,另三面用石头砌成,石板做瓦遮屋顶。凡是楼房,底层是石头的,下边窄,往上去二层三层越来越宽,从门口望进去,可以看见靠里边那一面用铁锤钢纤凿下的山墙的石痕。真是山在房里,房在山中,别具一格。

刚刚入夜,镇上还挺热闹。从门扉高悬的那些招牌来看,服务行业居多。什么“野味香餐馆”、“桃花梦旅店”、“半边热客舍”、“半边凉茶肆”、“汉江龙商行”等等,名字颇有地方特色。一盏盏煤油灯光下,伏桌围坐一些外地人,多是汉江上的水手和四面来的生意客,他们一边酣然饮酒,一边和老板娘调笑开心,嘻嘻哈哈地说笑声此起彼伏。半边镇上的人嗓门很大,说话像吵架,像唱歌,极利极快,唯恐别人听不进去或者没耐心。这大概是长年与汉江涛声做伴争鸣而形成的吧?看来,半边镇虽偏僻却不冷清,保留着某种古老的繁华气息,这可能与它是汉江航道的水码头有关系的缘故吧。老船长带着他们往前走去,最后在一个挂着“七里香综合服务部”的大红灯笼牌子的三层石楼前停下,扭头说:“喂,咱们就住这儿。”

未等他们跨进门,屋中已有一个女人声音飞出来:“哎哟,是老董呀,好久没进山来了,让人怪想的。”随着话音,闪出一个老妇来。她大约五十岁左右,脸面还光润,皱纹也不太多,高挑身材也不见发胖,显得干练利索。老船长点头笑了下,伸手将自己提的挎包交给她,挺随便地说:

“现在不就来了嘛。这条道断不了的,你这个店也忘不掉的。”老妇人接过挎包,弯弯腰说:“请进,请进。”又朝门里喊了一声,“槐香,你干爸他们来了。”

他们走了进去。这房子大概有三间门面,左边的灯下,一个年轻姑娘正给顾客理发;右边的灯下,一个少妇正在灶台上炒菜。中间摆着几张木桌,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正为几位顾客端茶递水。听见老妇的喊声,那年轻汉子首先迎了上来,热情地招呼说:“啊,干爸来了,快坐,快坐。”

说着,汉子扯起袖筒将两条板凳上的灰尘擦了一遍,请他们坐下,然后又去提茶壶。那正炒菜的妇人扔下手中的活儿,走过来打了个招呼,复又去忙活儿。那个正给人理发的姑娘操着推剪子跑了过来,伸出一只嫩白的手掌,晃在老船长面前,撒娇地叫道:

“干爸,给我带来了啥好东西?”

老船长眯着眼,笑得挺慈祥:“当然忘不了我的干女儿,带的东西嘛,先不告你,急一急再说。”

姑娘横着手中的推剪子,装出要剪老船长头发的模样:“干爸,你不说,我给你剃个光头儿。”

这时,老妇人在一旁阻止道:“槐香,别闹,人家等着你理发哩,快去。”

槐香吐了吐舌头,走了。老船长接过老妇人递来的水烟袋,捧在手中,吹燃火纸捻子,咕嘟咕嘟吸起来。

气氛很和谐,看来他们相当熟悉,冉丹青心里默默地想。他瞧了瞧这家人:老妇人是个精通世故,富有经验的主人;叫槐香的姑娘,模样挺像老妇人,但比她母亲更丰满,更有活力,温柔中含着刚硬,淳朴中带着野气,只是有点儿过于娇惯;少妇人单薄清秀,小巧玲珑,好像身体也不太好,显得凄婉动人;至于这家的男子汉,槐香的哥哥,则看起来令人摇头,他低矮干瘦,年纪还不大,脊背已经有点儿驼了,脸也像桦栗树皮一样粗糙,小眼睛时不时闪露出一丝儿让人难以琢磨的奇怪目光,他无论如何也是配不上自己婆娘的。这家人有个明显的对比,女的比男的好,阴盛阳衰。记得刘沙儿曾说过一句话:半边镇的水土是养女不养男。看样子不是凭空捏造的。喝了茶,吃过饭,老船长对主人介绍说:“这位小伙子姓冉,是个画画的大学生,他要在镇上多住几天,你们在二层上给安排个好房子。我们简单,上楼顶去将就一夜就行了。”

听了老船长的介绍,众人的目光一起投了过来。盯得冉丹青怪不好意思。老妇人连忙喜颠颠地说:“他干爸哟,凡你带来的人都是我们家的贵客,尽管放心罗。我们这几间烂房子,还没住过大学生哩,也不知是哪辈祖宗的坟上长出了梧桐树。才招来金凤凰。一定会好好侍侯这位冉大学生的,只是房子脏乱点,别委曲他的玉体。”说罢,就吩咐儿媳妇去收拾床铺。

一会儿,老妇人带老船长及刘沙儿上三楼去了,少妇人也带冉丹青上二楼去。在房里边的山墙上,整齐地开凿着一排石阶,便是结实耐用又省材料的楼梯。顺着石阶爬上去,来到了二楼,显然比底层宽敝亮堂。少妇人端着一盏煤油灯引路,打开靠边上的一间房门,回头莞尔一笑,说:

“就这间,条件不好,请多包涵。”

冉丹青接过煤油灯,走了进去。其实,房子虽小,倒还干净,被子单子枕巾都是新换的,散发着一股肥皂味儿。墙角放着一把竹椅,窗下摆着一张木桌。他将灯盏放在桌上,伸手推开两扇窗门,探出头去一看,窗下就是窄窄的街道,街道那边就是滚滚的汉江。居高临下,可以看见江上的渔火,可以听见江中的涛声,一派诗情画意。凉风吹来使人头脑清醒,他突然想起白天的写生有个局部不够准确,便立即打开画夹,取出画纸,坐在灯下修改起来。

正在这时,忽听有人敲门,接着只见少妇人提着一个暖水瓶儿走进来,说:“这是开水,请泡茶、洗脸。”然后又向床边迈几步,低声温柔地问道:“有脏衣服吗?给我拿去洗。”冉丹青慌忙放下手中的画纸,接过暖水瓶儿,感谢说:“谢谢,没脏衣服,你操心了。”那妇人瞥见床上的画纸,凑过来一看,惊叫道:“这是你画的吗,真像、真像。”

冉丹青谦虚地说:“画得不好,时间太仓促。”停一下又说:“这几天你如果有空儿,我给你画一张像,好不好?”

“我这丑样子,能画像吗?”少妇人摇摇头。她的声音有点儿沙哑,但很好听。

冉丹青仔细端详了她一下:这女人不过三十岁左右,五官精巧匀称,眉毛低垂,嘴巴微微上翘,面色白洁细嫩,还看不见多少皱纹。只是神情有些忧伤惆怅。冉丹青心头微泛热潮,真心实意地说:“你的形像不错,很有特点,当然可以画像。”

“你们山外城里边的人,就是嘴甜,尽会诓人。”她盯了他一眼,低下头去,扯住衣角儿。不知是害羞了还是气恼了呢,看不清楚。冉丹青有点儿窘迫,正欲解释几句,却见她突然扭头走过去了。

冉丹青颇觉懊悔,暗暗责备自己说话不小心得罪了人。不过回想一下,自己也没说什么不合情理的话呀。难道这儿的人不愿听赞美话,奇怪。

洗了脸,还觉得屋里有点闷热,也没有丝毫睡意,何不到镇上转一转,看看夜景,凉快凉快呢?想到这儿,便起身下楼来。

楼下,少妇人和丈夫正洗涮锅碗打扫门面,槐香姑娘也打发了最后一个顾客。瞧见他下来,槐香好心地问:“喂,冉大哥,理不理发,我们为住店旅客理发是尽义务的。我看你的头发也够长了,远望像个女人。”这姑娘说话像唱歌一样悦耳,还捎带作践人。

冉丹青摇摇头,笑一下,跨出大门,来到街上。

夜已经很深了,街上的店铺纷纷关了门。路上行人也稀少起来。夜市旺盛时显得格外热闹,现在收市后又变得特别冷清。今夜月色很好。一轮半圆的皓月挂在被两岸山峰裁割成长方块儿的天幕上,似乎与峰顶一样高,离人们很近、很近。月光如水,灌满了峡谷,给山石、树木、房屋、路面都镀上了一层银辉。

冉丹青走到街头,顺着延伸的石板小路又往前走,爬上一个小包,接着下了面坡,眼前出现了一个半圆形的潭泊。两边突出去的山头,迫使汉江在这儿打了个弯儿,多留下了一块水面,形成了一个水势平缓、环境幽雅的天然浴场。江边还停泊着一只小船,但周围没有一个人影儿。

冉丹青一阵兴奋,登登登跑下去,跳上了小船,拔起竹篙,想撑船去江上玩一玩。可是船儿动了几下,并不离岸,仔细一瞧,原来它被铁锁锁在岸上山石凿开的一个圆眼里了。

冉丹青有点儿丧气,扔下竹篙,抬头一看四周,静悄悄没人来,这种时刻恐怕也不会有人来吧?他索性把身上所有的衣服,不剩一根线儿的全部脱在船上,然后精赤着身子,“扑通”跳下了江里。光着身子浸泡在清凉的水中,真舒坦极了。他想起西方美术作品中那些圣洁的婴儿和母亲的裸体画,颇有意会地笑了。头脑里也立即出现了一幅新的创作构思。他一边遐想,一边游水。渐渐地,忘了时间,忘了疲劳,忘了烦恼,忘了现实,进入了一种纯朴自然,至善至美的艺术境地。

“喂,哪个在水里,不怕鬼扯腿,我来给你做伴儿吧。”突然,岸上有人冲他叫道。

他吃了一惊,回过神来,连忙把身子潜得更深一些。

“咋不说话呢,耳朵聋了,你是谁呀?”那人已跳下水,向他游过来。从清脆的声音上听出是个女人,好像就是那个快嘴利舌的槐香姑娘。

他答腔了:“我、我是冉丹青,你是槐香吗?”

“啊,是冉大哥呀,你咋跑到这里来了,真会享福儿。”她叫着冲过来。

“你、你别过来……”他一阵惊慌,连忙向更深的水中游去,打算离岸边再远一些。

“你别跑呀,那边有深潭。你不知底细,我来保护你。”槐香冲得更近了。

他没辙了,脱口而出:“我没穿、穿短裤头啊。”

槐香咯咯一笑:“看你是白面书生,还挺不老实哩。甭吓唬人,咱山里人可开通啦,不像你们城里讲什么礼节规矩的。封建脑瓜。”说着,一掌水泼过来,呛得他直咳嗽。

冉丹青身子一侧,采取防备措施,也挥起巴掌泼水还击起来。乘槐香扭头去躲水的时机,他迅速向岸边的小船旁奔逃。

具讳皂现胬诜美鹊滴筏。觉游(四)雠起,虢黼契孩,溪身纤细,臀股饱满,两腿修长,真赛过美术学院里最捧的模特儿。此刻,月光叉在她润滑的皮肤上,淡淡地涂了一层金粉,使她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魅力。真是深山藏凤凰啊,他心里不由地赞叹起来。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他放肆的目光,回过头来问:“你,你看什么呢?”

冉丹青咽了一口唾沫:“槐香,我介绍你到美术学院去当模特儿,好不好?”

“什么叫模特儿啊?”

“模特儿就是,脱了衣服让教师和学生们来画她的裸体。”“呸,让那么多的人来画光身子,我才不予呢。”

“那是一种纯洁高尚的工作,并且还给钱呢。”

“给钱也不干。”槐香看看他,又说:“不过,你若在半边镇想画模特儿,我倒可以为你找一个人。”她口气认真,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

冉丹青游到船边,伸手去船内扯出短裤头,急急套在身上,然后走上岸,坐在沙滩上直喘粗气儿。

槐香也爬上岸来,躺倒在他的身边,告诉他说:“你刚来镇上,不知道这里的习惯。这个地方叫姑姑潭,是女人洗澡的地方。”“啊!”冉丹青着实吓了一跳。

槐香笑着说:“今晚幸亏就我一个发现你,要是有几位大嫂在场,那你可……”

“那可怎么样?”他不解地问。

“那你可下不来台。她们会把你按倒在沙滩上,往你的那个地方吐唾沫,喷鼻涕,糊稀泥,最后抢走你的衣服……哈哈哈,够瞧的。”槐香说着坐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姑娘直爽开朗的性格感染了冉丹青,他的拘谨慢慢消失了。直到这时,他才敢偷偷地望一下姑娘那半裸的侧影,发现她的发育很好,身体呈现出优美的曲线。她的胸部微微隆起,乳房稍稍突撅,腰身纤细,臀股饱满,两腿修长,真赛过美术学院里最捧的模特儿。此刻,月光又在她润滑的皮肤上淡淡地涂了一层金粉,使她更充满了一种原始的魅力。真是深山藏凤凰啊,他心里不由地赞叹起来。姑娘似乎觉察到了他放肆的目光,回过头来问:“你,你看什么呢?”

冉丹青咽了一口唾沫:“槐香,我介绍你到美术学院去当模特儿,好不好?”

“什么叫模特儿啊?”

“模特儿就是,脱了衣服让教师和学生们来画她的裸体。”“呸,让那么多的人来画光身子,我才不干呢。”

“那是一种纯洁高尚的工作,并且还给钱呢。”

“给钱也不干。”槐香看看他,又说:“不过,你若在半边镇想画模特儿,我倒可以为你找一个人。”她口气认真,表情严肃,不像开玩笑。

“那为啥呀?”冉丹青询问道。

她低下了头:“听干爸讲,你以后是于大事情的人。所以,为你做点儿事,也值得。”

原来是这样。也不知老船长背后是怎么吹嘘他的,人们便把他这个小小的美院学生当成大人物来对待了。不过,槐香的那种勇于献身的精神还是深深地感动了他。他有些冲动,伸手去抓住她的胳膊。

槐香推开他的手,扬起头来说:“别这样。我们山里人虽然说话、做事比较随便,无拘无束,但对待生活却是不马虎的。”

冉丹青觉得脸膛发烧,无地自容。

槐香站起来,笑了笑,说:“冉大哥,咱们回去吧,夜深了露水重,会受凉的。”

冉丹青躺在床上,头有点儿昏昏沉沉,身上也发热发燥,意识也感觉混乱不清,他觉得自己是患了轻微感冒。

正翻来复去睡不着,忽听房门“喀吱——”轻轻一响,推开一条缝,接着好像有一个人闪进屋里来。

这里的房门没有拴子,关不住,他临睡之前就注意到了。自己一个男子汉还怕什么,所以就没有留心。真没料到,半夜三更竟有人摸进来。是小偷来偷东西吗?自己行囊简单,没什么值线的玩艺儿。他忽然想起小时候听人讲过山里的黑人店,主人在半夜摸进屋来杀了旅客,吞了钱财。不过那是过去的旧话,当今社会是不可能发生这种事的。那么,谁此刻进来干啥呢?还是要警惕为主,他立即翻身起来,坐在床上喝问:

“谁,干什么?”一个低低的、沙哑的、柔和的声音回答道:“是我,你甭惊慌。”

他听出,这是这家少妇人的口音。说话间,那少妇人已来到他的床前。他透过窗口的月光,看见她身上只穿着薄薄的衬衫和短裤,一副凌乱的样子。她来干什么?来偷汉子吗,未免太大胆了。是不是像人们说的,有些地方的旅馆为了招徕客人,在晚上让女人来陪客人睡觉?若是这样,这娼妓般的女人就太令人厌恶了。或者这是一个陷阱,男人则藏在门外等候着促奸,以此来挟胁客人为他办事?不管她来是出自何种原因,自己要理智一些,别陷入泥坑,难以脱身。他厉声问:

“你,你要干啥?”

“我、我来陪陪你。”女人说道,扯起他的被子就要往里钻。一股女人身上特有的肉香味儿冲进鼻孔,使他心旌摇荡。他竭力克制住自己,推开她,训斥道:

“你是有夫之妇,这样做,对得起自己男人吗?”

女人无力地答道:“就是他、他让我来的呀……”

啊,是这样,他们夫妻俩合谋好的圈套,那就可怕了。他身上一阵震颤,气愤地叫道:“你、你快走,要不我大声喊了。”

“你别、别乱喊。”女人停在地上,怔了一下,有点儿凄怆地说:“你、你看不上我,讨厌我,那我只好走了。”

“不,不是这样……”冉丹青感到自己有点儿太过份了,正欲解释,然而女人像一个幽灵,轻轻地飘了出去,房门响了一下,然后一切复归于平静。夜色并没有受到影响,正一重重加深、加深。最后,月亮战败了,终于退下阵来,夜色便给整个世界涂满了黑炭粉。

冉丹青还是睡不着。女人虽然走了,但她带来那股温馨醉人的气息还在房间里荡漾着,刺激着人的神经,撩逗着人的意念、人的情欲。他是一个血气方刚、精力充沛的青年男子,面对一个温柔漂亮的女人怎会无动于衷呢。不过,他为他们的做法感到耻辱、感到憎恶。男女之间的性爱,应该以共同的感情为基础。即使不谈感情,也起码双方都一见钟情,或者各自都看中了对方的某一点,引起了共同的兴趣才行啊。哪能像主人和旅客这样不明身份,不管脾性,不分好坏,唯利是图而苟合呢?看来,这地方在男女关系上是极随便的。这是一个腐败的角落,这是一个胀脓的恶瘤,这是一个未开化的动物园。这些山里人精神贫乏,肮脏自私,枉有其表,真是山高皇帝远,岭厚春风迟啊。他越想越忿忿不平,难以忍受。

肚子胀,憋得急,想大便。他翻身起来上厕所。

厕所在旅店对面的吊脚楼里。他摸黑下了石梯,穿过堂屋,大门没有拴上,虚掩着,他走出门,越过街面,进了厕所。

刚蹲下,忽听靠里边有人发问:“是冉老弟吗?”

他一扭头,瞥见黑暗深处有一团模糊的影儿,不知是谁也在那儿大便,就答道:“是我。你是谁?”

“我是刘沙儿,听不出声音吗?”难怪大门虚掩着,原来是刘沙儿先上厕所来了。刘沙儿继续说:“白天饮食不对口,弄得人拉肚子,真他娘的难受死了。”接着又哧哧一笑,闹玩儿地说:“冉兄弟,你今晚可走桃花运啊。”

“沙儿哥,你这话啥意思?”冉丹青一楞。

“嘿嘿,甭装蒜。我下楼时。看见少妇人从你房里出来。”

“别说啦,真是没名堂,胡闹。”冉丹青又上火了。

“生气啦,这是好事嘛。要说也是有名堂的,人家向你借种咧。”

“借种?”

“对哟,这是半边镇的风俗。”

“这号坏风俗,也没人制止?”

“制止?哈哈,说给你一段谣曲儿听半边镇,三件宝:石板房、龙须草、媳妇偷人婆说好。”

“此话怎讲?”

“这是有根由的。白天的话没说完,现在告诉你,半边镇这一带水土很邪,女人坐胎,只生女娃不生男娃。偶尔生几个男孩儿,也是麻线系骆驼,身体差,生育能力低。没有男人,不就断种绝后吗?可多少年来,镇上的人没少过。孩子的来源有三:一是从外地要或者买;二是让外地的男人嫁过来做种子;三就是借种生娃。你明白了吗?”

“嘻嘻,我可不愿做种子。”

“那是福气呀。半边镇的女人都是豆腐做的,一捏就出水,压在身下有弹性。不掏钱还美美睡一觉,啧啧……”

“沙儿哥,你被借过没有?”

“瞧我这贼鬼丑模样,谁看得上。人家找的种子,一要人漂亮,二要有本事有知识。像你这样的大学生,娘们都抢呢。过去,女人在借种之前,要烧香拜神,洗浴身子,挺认真呢。你可别认为那是不正派闹着玩儿图痛快。”

“啊,原来是这样。”

“唉,天下哪有这样的笨蛋,送到嘴边的肉不晓得吃。好,你慢慢蹲着,我先出去了。”

刘沙儿的一番言谈,犹如石子投进冉丹青的心湖,激起一层层涟漪。走出厕所,望着长长的半边街,他默默地思索着。看来,自己并不了解这儿的人和这儿的事,所以曲解了少妇人行为的目的。她们来找男人,并不是出于淫荡、出于享乐、出于生意经和钱财功利,而是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心理来对待此事。因此,对她们的行为应该重新评价。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她们是为了坚持在这块土地上生活,坚持在这儿繁衍人类,这该是一种继续历史的壮举、一种直面人生的勇气啊。

山里的人和山里的许多事情,的确需要重新来认识才行。自己的看法是不是有点儿偏激呢?唉,脑袋发胀了。

第二天早上,冉丹青睁开眼,但见窗口上的太阳正放射光芒,摸出枕头下的手表一看,哟,十一点半了。他翻身坐起来,头微微有点儿晕。

这时,老妇人推门走进来,手中捏着一个纸条子,说:“你醒来了,他干爸走时,给你留了个纸条子。”

冉丹青接过纸条儿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我们走了,后天中午归来,一道回去。”

“老船长他们走得很早吗?”他问。

“天粉粉白就离岸了。他们这些干水上活儿的人呀,是淹死了没埋的鬼,挣的是血汗钱。”她感叹道,一副悲天悯人的神气。瞅了他一眼,又叫起来:“哎哟,你脸色咋这么黄,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没啥没啥,可能有一点感冒。”

“感冒不是病,重起来要人命。”她伸出手掌摸了一下他的额头,缩回去叫道:“哎呀,有点儿烫手哩,我给你想想办法。”说完,急急走出去了。

望着老妇人的背影,冉丹青身上涌起一股暖意,病居客舍,能遇上这样一位善于体贴关怀人的老母亲真是难得啊。他又靠了片刻,感觉稍稍好了点儿,这才穿好衣服,挣扎着下床来。正洗脸,只见少妇人端着一碗黑黄的汤汁进来了。

“妈说你受凉了。让我给熬了些姜汤紫苏红糖水,喝下去就会好的。”

冉丹青又想起昨天晚上的事,觉得自己过于粗暴,肯定是伤害了这位善良妇人的心,打算婉转地说几句道歉话,然而她已经低着头迅速地离去了。不知她是自卑、自责、还是不好意思。

喝着甜甜的、苦涩的、带着青草味儿的汤汁,头脑顿觉清醒起来,肠胃也觉得清爽舒服。饮完,他送空碗来到楼下。

堂屋的大木桌上,摊开一些裁开的红纸,只见槐香手握毛笔,低头思索着什么,旁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正磨墨。

听见脚步声,槐香抬起头来高兴地叫道:

“看看,我把楼上藏的一个大秀才给忘了。冉大哥,快来,柴表叔今日给儿子接媳妇,需要写几副红对子,立写等用哩,我的文墨是碟子里盛水,浅得很,正作难不知咋写好,快来救救急。”

冉丹青放下空碗,走过来接过毛笔。写字嘛,是他的本行活儿,手指正有点儿痒呢。他端详着红纸,问:“写啥内容好呢?”

槐香说:“你自己编吧,反正是结婚用的。”那中年男子说道:“只要内容喜庆吉利就行。请帮帮忙。”

冉丹青略一考虑,便想好了内容。他将红纸折叠几下,量好了位置,然后提笔写下:

背靠巴山夫妻根深蒂固面朝汉水家道源远流长横额是:山水相依。

槐香念了一遍,拍手跳起来:“啊,太好啦。编得切合实际,很有意义,不愧是大学生,水平高。”

中年男人看了,也赞不绝口:“字儿龙飞凤舞,大手笔,少见少见。”

槐香将写好的字取开放在地上,又拿来空白的说:“刚才那是堂屋大门的,再给新娘子睡房门上写一副。”

冉丹青挑了一副现成的内容写下:

春风放胆来梳柳夜雨瞒人去润花。

这是郑板桥的名句,山里人不一定能看懂。槐香毕竟是读过中学的,她明白一些意思,笑笑说:“韵味深长,好。”

接着,又写了灶房门、厕所门等。山里人办喜事,喜欢在家到处贴满红纸,将房屋罩在祥光宝气里。

临别时,中年男人道谢说:“小兄弟,多谢多谢。能请动你的大笔,是我们的福气。下午请到我家来吃饭,就在街后边的半坡上,槐香知道路,请一定来啊。”

半边镇的水码头虽然不大,但比较繁忙。周围大山里的土特产,都集结在这里,等待用船运到金州、襄樊,以至汉口去销售。从城里运上来的食盐、布匹等日用品也卸在这里,然后散发到山里去。

冉丹青坐在江边的一块石头上,速写着码头附近纷杂忙乱的景像。他正聚精会神,用脑、用手、用眼,忽然背后伸出一双圆润细长的手来,捂住了他的眼睛。

不用猜,凭感觉就知道是谁。他扬起头,说:“槐香,你也到江边来了。”

槐香松开双手,嗔怪地说:“来请您呀。刚才柴表叔又打发人来,催请你去吃酒席。”

冉丹青摇摇头:“我与人家一不沾亲,二不带故,三不交往,也没送礼去,有何理由去吃酒席呢。”

槐香说:“那你就说差了,山里人好客,无论谁家过喜事,请上全镇人,连门前路过的生人都受欢迎,酒席从中午一直摆到晚上。何况你还给他们写了对子,要当贵客对待呢。”

“按这样子摆宴席,那得多少钱啊,受得住吗?”

“嗨,猪是自己喂的,菜是自己种的,粮是自己产的,花不了多少钱。去的人越多越热闹,主人越高兴。”

“这么说,非去不可。”

“不去就是瞧不起人。快走吧,鞭炮响过好一会儿了,新娘子早已进门,酒席恐怕已经开过两巡了。”

冉丹青只好收起画夹,随槐香返回镇上,放下东西,又向街后走去。

顺着山花夹映的小路往上爬不多久,眼前出现了一个门前翠竹青青,房后绿树成荫的庄户人家。阵阵熙熙攘攘的声浪正从那儿颠簸出来,告诉别人这家今日不同寻常。

宽宽的院坝里,摆开了四张席面。每张桌子都坐满了人,放量地吞食着美酒好菜。几个青年汉子端着木条盘来回穿梭,继续添着新鲜佳肴。

看见客人又登门,主人连忙迎了出来,将他们让进一间房里坐下,敬过烟,捧过茶之后,道歉几句,又急急转身去招呼别处。这种时候主少客多,客人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

槐香说:“桌子还没空,走,咱们去新房看看新媳妇吧。”

冉丹青随槐香来到新房,他立即被一种十分熟悉的、亲切的东西吸引住了。他看到,在门挂的白门帘的上沿,用红、绿、蓝丝线绣着一幅喜鹊闹梅图,清新悦目,手工精细。跨进门里,更是五彩缤纷,香气四溢,迎面就是一张黑漆雕花大木床,床上罩着一张自丝帐子,帐子的前横沿儿绣着一对鸳鸯戏水。帐子里边正面挂着一双用色布裁织成的大花蝴蝶,帐子的两根吊坠也做得挺别致,一根紫红绳儿,串着彩凤、金瓜、圆绣球儿,绣球的十二个花瓣上,瓣瓣都绣着不同的图案。最下端的尾上,吊着两缕玛瑙珠子线穗儿。木床的床围子上,绣的图案更多,有文房四宝、琴棋书剑;飞马啸虎、状元武将等等,连成一整体,颇有气势,十分壮观。床头的两个花枕头,也绣着鸟语花香等图案。看完床铺,他又环顾四周,发现墙上挂着两个布做的小猴儿,猴儿的肚子里不知装着什么东西,圆鼓鼓的,往外散发出浓浓的芳香。桌子上放着一盏玻璃罩子煤油灯,用硬布壳儿做的灯遮子上,也绣着朵莲花。再看窗子,贴着一些用红纸剪的龙凤朝阳、牡丹玫瑰等窗花。抬头望顶棚,四角剪着麒麟送子,中央一个大团花。

冉丹青看得如呆如痴,仿佛置身于一座民间艺术的宫殿。他真没想到,深山里藏有如此辉煌灿烂的东西,这在城里是见不到的。这些基层的民间美术作品,使他大开眼界。他正欲细琢磨,忽然有人扯了扯他的袖子说:

“在人家新房里,贼眉贼眼看啥?”

原来,槐香正与新娘子说话,看到冉丹青着迷的、不正常的神态,便上前来阻止他。

冉丹青高兴地说:“我在看这些手工刺绣呢,真漂亮。”

槐香不以为然地说:“这些东西,我们这儿多着哩。明日我给找上一大堆,你钻在房子里面好好看吧。走,现在我们去吃饭。”来到院里,上一巡客人已吃完饭离席了,服务的人用湿布揩净桌子,主人又开始让客入座。其实,有许多人根本不用主人劳神,已经自动地坐了上去,看来当地的群众是不会讲客气的,一切都直接办事。

冉丹青正要往一张大椅上坐,槐香把他扯到对面的长条凳上来坐下,说:“那是上客,长辈人坐的,左右是中辈人坐的,咱们晚辈的位置在下方呢。”

冉丹青说:“谁坐上席我懂得。但我弄不清哪边是上席呀。”

槐香告诉他:“横木靠墙为上,我们的规矩是这样的。”、冉丹青抬眼一扫,院里的四个四方形半人高的黑漆木桌,每个桌子靠墙的方向都放着两把大椅,其余三边则是长条柴凳,于是他有些明白了。

客人坐满后,摆上了酒盅碟筷,跟着做好的菜也端上来了。

先摆上的是四腥四素八个凉菜碟子。四腥是:猪头肉、卤牛肉、猪肚丝、香肠片。四素的变化较多,原料有莲菜、豆腐、菠菜、变蛋、韭黄等,综合起来拼成四个碟子,讲究彩色的搭配和味道掺合,碟子中间还用红萝卜丝儿摆着一朵花。八个碟子的放法也有名堂:上青下白。这满桌子菜的腥素、色彩、类别布置得很好看,很和谐,给人一种醒目、自然的感觉,引起了人的强烈食欲。看来这儿的厨师不但熟悉烹调之道,而且还有一定的美学、植物学水平呢。冉丹青心里暗自赞赏起来,不自觉地提起了筷子。

“别忙,人家都没动呢。”槐香按住了他的手。

斟上酒,众人拿起筷子,纷纷把碟子里的凉菜往放在桌子中央的一个装有酱油、味精、醋、盐、香油的大椭圆合菜盘里夹,拌匀之后,品尝起来。

酒过一巡,中间的合菜盘子撤下去了,开始上热菜。冉丹青一边吃,一边向槐香打听这些菜的叫法和佐料。第一道菜是一盘糖醋鱼;第二道菜是一碗鸡皮粉;第三道菜是一盘蒸酒米;第四道菜是一碗羊肉汤;第五道菜是一盘春卷儿;第六道菜是一碗木耳炒肉片;第七道菜是一盘粉煮肉;最后封席的是一碗肘子块儿。总共八道菜,一盘、一碗、一甜、一咸;一干、一汤;顺序安排得很好,把食者的口味儿调理得恰到好处。

肘子块儿一上来,内行人便知道菜完了,于是将杯里的剩酒一饮而尽,等侯吃饭。果不然米饭立即端了一来,跟着又送上四干一汤下饭菜。这便是:炒香椿、凉拌豆芽、豆腐丁儿、泡菜片儿,还有黄花木耳丸子鸡蛋五香汤。

客人们一个个酒足饭饱,然后用端来的清水漱了口,起身离席。冉丹青吃得肚儿胀。他从来没有今天这样的好食欲山珍美味使他肺腑生香。

吃完饭,天已经麻麻黑了。冉丹青的酒量本来还可以但没想到山里人自己制的高梁酒后劲儿挺大。他觉得有些微醉,想回去休息但槐香不放他走,说:

“咱们去看闹房很有意思呢。”

外边的酒宴还没结束,屋里的闹房却早开始了。听小伙子姑娘们的叫声,正闹到热处。

新房里,两只高悬的汽灯将房内照得亮晃晃,人们里三层、外三层围得严严实实。冉丹青和槐香站在门槛上,才能看得见里边的情景。这时闹房的项目正进行到“夫妻念诗”,一个表情油滑的老大爷主持这个节目,他手持旱烟袋,指指点点对新郎新娘说:“我出的这首诗是五句。你们一人一句先说四句最后一句二人合说。来,我先教你们一遍,男的先说:夫妻二人来干活。”

新郎跟着说:“夫妻二人来干活。”

这新郎是个身材魁梧的青年。冉丹青问槐香:“这小伙子是不是你们镇上人。”槐香一笑悄声告诉他:“我们镇上没有这么帅的男根,他是柴表叔捡来的。有一年一只船在鬼愁峡沉底柴表叔路过那儿。跳下江去只捞出个男孩子,当时他才五岁柴表叔便当做亲儿子养大了。”

那主持节目的老大爷又对女人说:“筛的筛哟簸的簸。”

新娘是前山的一个丰腴白皙的姑娘,看样子挺大方,跟着就说:“筛的筛哟簸的簸。”

老大爷又对男的说:“筛的满头出大汗”。新郎跟着学:“筛的满头出大汗”。

老大爷又对女的说:“簸的半身水成河。”

新娘“扑哧”一笑,捂住嘴巴不愿学了。老大爷威胁说:“你不说后边就还有更厉害的节目呢。现在这才是文闹,武的还没开始。”新娘拉了拉老大爷的袖子:“我说了,后边的节目,你可要挡挡他们。”

老大爷诡秘地一笑:“我的节目你先做完,后边嘛,能挡的自然要挡。”

新娘这才学说道:“簸的半身水成河。”

老大爷对男女二人说:“最后一句,俩人一起说:‘好种肥田早结果。’”

反正只有最后一句了,新郎新娘索性学说完:“好种肥田早结果。”

听完诗的全部内容,冉丹青点点头,说:“没想到,这老人的文字功夫还不浅呢。”

槐香捅捅他:“啥不浅。不过从前教过几天私塾而已,老不正经的。”

里边,老大爷宣布说:“好,内容教给你们了。现在,你们按照顺序,自己念一遍中间不许停顿。”

周围的群众喊了起来:“念的声大点儿,我们后边听不清。”新郎和新娘稍稍提高嗓门念了起来:

夫妻二人来干活,筛的筛哟簸的簸;筛的满头出大汗,簸的半身水成河;好种肥田早结果。

诗一念完,老大爷高声对闹房的人们说:“我的节目人家已经做完,我该退场了,其他人上阵。”言罢,低头向外边挤来。

新娘子想伸手拉住老人,但立即被几个小伙子围住了。他们嚷道:“文的没意思,武闹武闹。”接着,他们推举出一位中年人出来做主持人。

主持人说:“我是当哥的,也不好太出格,这样吧,让他们做一个掏麻雀,算了。”

“啥把戏叫‘掏麻雀’,你给讲解讲解。”有人不明白地问。

“掏麻雀嘛,很简单。”主持人指着一位妇女的胸前说:“你们看,那两个撅起来的是啥东西?”

人们哄笑起来。被指的妇女骂道:“挨刀跳河的,这是你娘的奶,你就是吃它长大的。”

主持人说:“嫂子哟,又不是闹你的房,生气啥。就这样,两个奶头儿好比两只麻雀,新郎只要手伸进去抓住就行了。”

人们叫起来:“好、好,就做这个节目。”

可是,新娘这次不答允了。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让丈夫摸乳房,多不好意思呀。但不做人们不会罢休,越叫越厉害。

新郎一看这场合这阵势,不做可能是过不了关的。男人毕竟脸厚,他走上前去,伸出手欲行动,谁料新娘子一巴掌打下来,疼得他缩着手往后退。

只见几个小伙子向几个妇女使了个眼色,喊一声:“上!”立即,妇女们抓住新娘的胳膊,猛地掀起她的衣服,于是一对热腾腾嫩白的,娇小而饱实的,奶头儿微微上翘的乳房便暴露在人们的眼光松柏出世长高山,水打扬柳离河边,细娃儿出世娘怀里长,姑娘出嫁结成双。

新郎又唱道:

什么穿青又穿白,什么穿的是身墨,什么身着十样锦,什么爱穿绿豆色?新娘又答唱道:

喜鹊穿青又穿白老鸦穿的是一身墨;锦鸡身着十样锦,画眉子爱穿绿豆色。新郎继续唱道:

什么红红红上天,什么红红河里玩,什么红红写喜联,什么红红妹面前?新娘继续答唱道:

太阳红红红上天,鲤鱼红红河里玩,红纸红红写喜联,胭脂红红妹面前。新郎越唱越来劲儿:

什么出世高又高,什么出世半中腰,什么出世连根扯,什么出世棒棒敲?新娘越答越响亮:

高梁出世高又高,苞谷出世半中腰,黄豆出世连根扯,芝麻出世棒棒敲……新郎和新娘都是唱歌的好手。男腔悠扬自然,女腔婉转有致,歌词的内容也形像朴实,联想丰富。这地道的巴山情调和乡土韵味儿,使冉丹青听得入了迷,他恨自己没有带录音机来,无法将这些动听的好音乐录回去长久欣赏玩味。一曲唱罢,闹房的人们也感到满意,纷纷鼓掌喝采。

闹房完毕,新娘打开陪嫁的箱子,端出一升核桃、一升花生、一升板栗、一升芝麻糖来招待大家。人们分食了,然后一起退出新房。那位老奶奶也把新郎和新娘叫到大门外,进行最后一项仪式:送床。

老奶奶一手拉着新郎,一手拉着新娘,一边往里走,一边嘴里念念有词:

送床送床

儿孙满堂

先生贵子后生姑娘将新郎和新娘送进房里后,人们便踏上了归途,分散到条条山路上去。

天阴着。夜很黑,一条路上的人燃起一只大火把来照路,山野里处处闪烁着火光。冉丹青和槐香走在同路人的最后边,忽然,槐香拉了拉他的衣袖,凑在耳边低声说:“刚才,我看见有人听墙根去了。走,咱们也去,怪好玩儿的,几个捣蛋娃可能在新房里捣了鬼。”冉丹青跟着槐香,轻手轻脚摸到房后,果然瞧见新房的窗子下伏着几个黑影儿,他们也悄悄蹲在旁边。

一会儿,里边响起脚步声,有人走进了新房。然后“咣当”一声,房门关好,上了拴。又沉默半响,响起了新郎疲惫而关切的声音:“喂,你累了吧?”

“还能不累,你们这儿的人也太野蛮了。”新娘回答。

“大家与你不熟,今晚还算文明哩。去年二狗娶媳妇,做骑马的节目,那才叫,嘻嘻……”新郎放荡地笑了。

“哼,男人都是不要脸的狗。刚才掏麻雀,你使那么大的劲儿捏干吗?弄得人怪疼。”女人责怪开了。

“是人家按着我的手呀。”新郎解释说。顿一下,又补充一句:“不过,我,我,我也想捏一下。”

“以后黑夜白天在一起,没有你捏的?”女人声音低了。“那、那、我、我现在就想捏一下……”

到此,里边没声儿了。外边的人却无形中紧张起来,冉丹青的手碰到槐香的手,两人不由自主地拉在一起。槐香的手好凉、好凉有点儿微抖,渐渐在使劲儿,麻、胀、感觉怪异。

忽然,房里又有了响动。床铺喀吱几下,女人说:“睡吧。”

“嗯……”

槐香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好像在发烧打摆子。

蓦地,只听房里边,新娘尖声叫起来:“哎呀被子里藏着什么东西,扎得人好疼呀!”

“哟,是细刺堆啊谁塞的谁塞的。我日他娘……”

听到这儿,外边听墙根的人中间不知是谁忍不住地、幸灾乐祸地哈哈笑起来。里边,女人惊呼:“啊,有人听墙根……”

“我去看看,跑不了的逮住看我收拾他们……”新郎立刻起来了,房门“咣当”被拉开。一阵脚步声快速飞出来。

“快跑!”槐香忽地站了起来。

窗下,脚步乱响,黑影儿闻声鸟散溜到了各条路上去了。

冉丹青的手被槐香拉着,不明方向,高一脚、低一脚的狼狈而逃。

夜色掩盖了作恶者及其他一切秘密。

半边镇的夜真有意思。

冉丹青跟着槐香沿着一条崎岖的茅草小路向山顶上奔去。后边新郎化装成一个青面撩牙魔鬼,手持一根大棒紧紧地追踪而来,前头的路越来越险峻,越来越难走,累得他们浑身是汗。可魔鬼健步如飞越追越近。正着急,拐个弯儿后。眼前突然出现一个小山洞。他们便钻了进去。这山洞,往里边越走越大,越宽阔洞壁上还画着许多金碧辉煌的壁画,这儿又好像是敦煌。可是,甘肃沙漠中的敦煌怎么会移到巴山顶上来了呢?正疑惑,忽听洞口“轰隆”一声,魔鬼从外边将山洞封住了,洞里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人的呼吸越来越紧张,终于,槐香软瘫在他的怀里。他惊恐万分,双手乱抓起来……

“丹青、丹青,你醒一醒。”有人在耳边大声喊。

他睁开眼一看,原来是槐香坐在床边。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在做梦,不好意思地笑了。

“太阳都晒到沟子啦,你好瞌睡。”槐香笑着说:“看你那张牙舞爪的样子,肯定做了个恶梦吧,挺吓人的。”

他抱歉地笑了笑,摸起枕头旁的手表一看,时针才指着五点钟。摇了摇,原来表停了。

槐香手指桌面,对他说:“你看,我给你找来了一大堆破玩艺儿。”

他探头一看桌子上放着一大堆民间手工艺品,不禁心花怒放,高兴地叫道:“太好啦,谢谢,谢谢。”呼地翻身坐起来,抓住槐香的手一阵好摇。

槐香挣脱手:“哎呀,使那么大的劲儿千啥,都是些不值钱的旧货,你慢慢看吧,我还有事。”

槐香走后,冉丹青穿好衣服,洗了睑下楼去吃过早饭,然后关起房门,仔细研究起这些手工艺术品来。

它们的品种很多。有棕叶编的蚂蚱、虾米;藤条编的花篮、彩盆;麦草杆儿掐的宝塔、楼房;树根雕的山鹰、皮猴。有土布包的小免、老鼠;丝线缠的菱角、桃杏,厚纸糊的鸳鸯、怪虫;泥巴捏的小人、走兽。

它们的造型很奇特。有一个花猫儿,身子是用蓝黑土布缝成的,里边包着棉花;剪一块圆形白布缝在头上便是猫睑;眼睛是两颗黄纽扣,眉毛是几截黑纸,鼻子是一块桃形棕色布,嘴巴是一块半月形红布;四条腿用白布绑成脚爪子是一些树皮柴;背上驮着几朵五颜六色的花朵,花蕊是几根细铜弹簧;尾巴用一截截竹根串成,轻轻一碰便左右摇晃。还有一个洋娃娃脑袋很小,肚子圆大两腿粗短,穿着一双金线鞋;黑眼睛,红脸蛋,黄嘴巴,绿裤子,逼真动人。最精彩的,要算一些刺绣品了。有一块土布手帕,颜色淡黄,四边用黑线缝着连环方格图案,中间绣着一条变形的黑牛,黑牛背上骑着一个身穿绿衣服的小姑娘,手中还举一杆飘动的彩旗;牛和人的周围,缀着红月亮,蓝星星,白云团儿,天地与人几乎没有什么距离,简单得像儿童画,但却耐人寻味。这里边制绣的品种最多,还有汗巾、荷包、桌布、袜底等等。

冉丹青发现,这些民间手工艺美术品,一般都比较精巧细腻,富有情趣。图案抽像,变形较大,拙中见秀。做的绣的也都是山里人常见的、生活中最熟悉的用品和动植物,但想像丰富,不受具体事物的局限。用的颜色大多是桃红柳绿,对比强烈,不管谐调不谐调,只图鲜明。

冉丹青深受启发,心想:民间美术中的一些特色,多么值得我们的专业画家来借鉴和吸取呀。比如这图案的丰富组合,花样的变化多端,色彩的纯正清新,浓郁的生活气息和乡土韵味儿等等,都有可学之处。我们只有熟悉和了解民间的传统美术,才能创作出具有东方意识、中国特色的优秀作品。

他越看越兴奋,越想越觉得这其中有许多东西值得探索。一边接着往下翻,一边取出画纸临摹起来: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整整一个上午,他没有迈出房门一步。一切苦恼、一切烦躁、一切世俗的诱惑和精神的波动,全被关在了门外。

吃过午饭,冉丹青又要返身上楼,槐香拦住他,说:

“你在房里憋了一上午还不够,要是憋出病来,我们向干爸咋个交待。走,下午我陪你去观音庙转一转。”

冉丹青为难地说:“时间来不及,我还想多看看。”

“嗨,啥稀奇东西,八金宝似的;你干脆挑一些好的带回去天天看吧。”

如果能带回去,那就太好不过了。再说闷了一上午,头也的确有点儿木登登的。他点点头:“那好,咱们走吧。”

瞧见槐香和冉丹青亲亲热热的样子,少妇人的脸色很不好看:冉丹青也觉得心里歉歉的,他本想与她说说话儿,解释一下,安警请她原谅自己的粗暴态度,然而没有机会,她总是躲着他,有意不与他单独接触。观音庙在汉江上游的江边。沿着江边的栈道往前走,不时可以看到手提笼儿、装着供品和香表前去拜观音的妇女。走了大约五里路左右,只见前方有一个突兀拔起的山柱,柱顶座落着一间古煮紫小庙,这便是妇女心中最神圣的偶像——观音娘娘在这个地带的立脚点。

越走越近,快到山柱下,槐香说:“你看看,它像个什么?”

冉丹青看了看山柱,原来它颇像一尊高大的古代妇女的立体像。最高处的一块大石头是头部中间稍粗一点儿的是腰部,腰警的石层呈斜纹线,看上去好像是被风吹斜的衣裙的皱褶;最下边贝更圆大一些,长满了绿草丛,好像是一个座盘。这位默默无言、坚韧挺拔的妇女临江而立,似乎在注视着滔滔的流水,祈祷着什么,期待着什么奇迹的降临。

石像的几边都是笔直的陡崖,只有一条石梯盘旋而上,直到顶端。

因为日已过午,爬上去拜观音的人已经不太多了。冉丹青发现,一路之上碰到的多是年轻妇女,便问槐香:

“我去过外地神庙,拜观音不一定都是年轻女人呀”逑个儿千的。

冉丹青想起了半边镇的人员结构状态心里明白了。他们踏上石悌,开始往柱顶攀登。石梯很窄每阶又比较高上爬时要小心翼翼地抓住旁边的藤条树枝累了一身大汗。好不容易才攀上顶端。站在高处,望了望脚下的悬崖,冉丹青摇摇头说:“这石梯也没有装上铁链子,太不安全了。”

槐香深有感触地说:“是呀每一年都有人失脚落崖摔成残废,但每一年人也没有少过,她们是自找苦吃,有啥办法。”

此时,观音庙前,正有几位妇女在烧香。她们每人点燃一炷香,插在观音像前的香炉里,然后退几步。跪在地上叩了三个头将双手合在额前。嘴里嘟哝了一阵子,过才站起身来走到庙后去从地上挖起一把土,细致地用手绢儿包好揣在怀里。

槐香说:“据说这里的观音土。拿回去掺在饭里吃,可以治好妇女病,使她们怀孕。”

冉丹青说:“真的吗?真这么灵验?”

槐香说:“也不一定。去年,有一个妇女就从这儿跳下了汉江,她来拜了十年的观音却没有怀上一次胎,于是走了这条绝路。”望着百尺悬崖下奔腾不息的江水他陷入了沉思。他看到了这一带妇女的美貌灵巧;看到了这一带妇女的聪明贤惠;也看到了这一带妇女身上过于沉重的负担。看到了这一带妇女的悲怨和无可奈何。当然,同时他也看到了一位妇女对神灵的勇于反抗。

夕阳像血,染红了大山染红了流水,也染红了这山顶上小小的观音神庙。

天色不早,该踏上归途了。

十一

晚上,半边镇来了一个小戏班子在码头的货场上演出牛皮灯影儿戏。

天刚擦黑锣鼓家什就“冬冬冬冬”敲打起来,闹台打得震天响督促着人们快快入场。

半边镇的群众轻易看不上一场戏,今夜便倾家出动。细娃子扛着长板凳,中年人扶着老人家,咋咋呼呼吆喝着往戏场去,像过年过节一样热闹。

冉丹青嫌煤油灯光太暗,晚上干不成什么事情便也跟着槐香一家人。前去戏场散散心。

在货场的中间,戏班子用竹篾晒席围了一个小棚,靠观众的一边挂着一层白布,戏中的人物就在白布后边演出,灯光将他影子投在布上人们便在布上观看戏的内容了。

镇长是个老奶奶她先在人前讲了一通关于感谢及秩序等方面的话然后告诉大家,今晚演出的是地方“八岔”传统戏《站花墙》。

一阵锣鼓前奏打过,一个身穿彩衣的牛皮小人儿跳了出来这是个姑娘,她朗声唱道:

独坐春闺心纳闷,柳絮纷飞春意深。日夜思念杨二舍。两眼望穿无信音……

实际上这是一个老头子扭捏作态装做女腔唱的听起来倒还别有味道。这台戏主要是他一个人演出,一边双手麻利舞动着不同性别、不同年纪、不同身份的牛皮人儿跳上跳下,一边摹仿着不同的声唱歌道白。当然,后边也有几个男女跟着接唱接白,应和助势。只要你仔细听,这八彷戏的曲调变化和演唱技巧还是较复杂的。但砉芦人却陶右融竹示蘑白冉丹青一向不爱看古戏,认为节奏太慢,情节雷同,内容肤浅。他看了一会儿,承认人家的表演技巧是精湛娴熟的,可还是引不起强烈的兴趣来。觉得身上有点儿疲乏,便向老妇人要了大门钥匙,回来休息。

刚点着灯在床上坐下,忽听房门响,槐香也跟着回来了。她走进房子,坐在他的身边。

“槐香你为啥不看了?”冉丹青问。

“我不爱看老戏。”槐香回答。她今晚洗了澡,头发盘在脑后,身穿薄薄的绿绸短袖上衣,白嫩的胸口和浑圆的胳膊露在外边,肉体上散发着淡淡的香脂味儿。“你妈他们还在看?”他又问。

“嗯。”槐香低着头,话极少,不像以前那么活泼。想了想,冉丹青说:“这次来,给你找了不少麻烦。”“你明日非走不可吗?”槐香抬头问。

“是的。”他点头答道:“学院马上收假了,还得回家去收拾一下东西。”

槐香咬着嘴唇,说:“我、我有一件事求你。”

“啥事,你尽管说吧,我一定照办。”冉丹青立即答应。

“你、你们学院要的模特儿,是不是非要脱光衣服才行啊?”“那不一定,有不脱的,还有半脱的。你问这个干吗?”

“我、我想去当模特儿。”槐香终于说出了她的要求。“你真想去吗?”

“当然是真的。我想了又想,在山沟里窝窝囊囊过一辈子,跟着半边镇上的女人们脚印儿走,还不如出外去胡乱闯一闯。再说,去学院当模特儿,也能够常见到你啊。”槐香说着,将头靠在他的肩上。

冉丹青心中一阵欢喜,他拉起槐香的手,抚摩着,说:“那好,我回去就找老师谈一谈,联系好了,就给你写信来。”

“你莫忘了呀。”

“忘不了的”

他把她揽在怀里。女人温顺得像只猫儿。

“我、我很喜欢你。”他说。

“是真的吗,不骗人?”她问。

他望着她瞳孔里的他,点点头。“那就谢谢你啦?”她说。

“怎么谢。”“随你。”

“嘻,我想起了掏麻雀。”

她撩起衣襟,露出了两只硬挺的乳房。他一阵心跳,把手仲了上去……

正在这时,楼下突然响起一个尖利的喊声:“槐香,槐香,你在?”

槐香一惊,连忙坐直身子,叫道:“啊,妈也跟着回来了,我得去看看。”

冉丹青只得松了手。

槐香蹑手蹑脚,像野兔子一样无声无息地溜走了。冉丹青在床边坐了好久,心中好懊丧。

槐香一下去就再也没有上来。冉丹青睁着天亮。

难道又在做梦,可是,眼睛并没有闭上呀,怪事。

然而一切又如梦境。

十二

翌日中午,老船长他们从上游返回来了。船仓里满载着山货土特产,运出去都是值钱物。

冉丹青再也没有见到槐香,也不知她干什么去了?到处找不见人影儿。

吃过午饭。辞别了老妇人一家,冉丹青随船长下了码头,来到船上。竹篙一撑船便立即离岸了。

冉丹青站立船头,两眼东张西望,他瞧见了笑眯眯招手的老妇人,瞧见了躲在树身后向这边窥视的少妇人,就是没有他想见的人,好纳闷。

下水船很快,像风一样往前飘着。冉丹青觉得身上有点儿凉,缩缩身子想钻进舱里去。

突然,从山腰间的一个角落,飞出了一阵嘹亮的歌声:

太阳落坡四山阴,四山凉水冷清清,劝郎莫喝清凉水,凉水冰透郎的心,负了妹之情……

冉丹青听出了这是槐香的声音,但抬头望去。却看不见唱歌的人,只见金灿灿的太阳光下,半边镇显得特别巍峨,特别壮观,每块石头都熠熠多彩它横陈在青山的胸前,飞腾在江畔的崖上,好一幅气韵生动、颜色饱满的水墨画。

河道拐弯。半边镇被挡在了山后。前边是滚滚的江水,正滔滔东去。

冉丹青又操起了他的画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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