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不平心中一惊,低头看去,只见得明眸汪水,脸颊绯红,正羞涩涩躺在自己怀中偷笑,哪里还有适才痛苦的表情。
段不平喜道:“李姑娘,你醒了。”
李青鸿从他怀中下来,背过身去,娇声道:“没有,人家本来就没有晕倒。”
段不平奇道:“姑娘刚才一句话没说完就……真把我吓到了。”
李青鸿转过身来,脸上红晕泛泛,若桃花点点。嗔怪道:“笨蛋,我惹了史玉阳,还断了班鸣的枪。要不装作伤痛晕倒,任他们谁要与我为难,我岂是他们的对手。”说着从段不平身边走过,牵过马来。
段不平听她如此说,无奈摇头,心中却暗道:“这李姑娘心思细致,聪慧敏捷,恐怕女子中算是难有出其右的。”
二人翻身上马。李青鸿道:“你要回客栈吗?”
段不平道:“左右没事。李姑娘想去哪?”
李青鸿道:“那就走吧。我有个好去处。”
二人行马到了城东。此处风景极佳,非得洛阳城中其他地方所能比拟。只见得一大片水泊,绵绵至远处城郭。艳阳之下,水面波光涟涟。近岸处,芙蓉碧叶亭亭然,密密然,连片蔽目,中间宽宽窄窄留出些水道,游船画舫左右穿行其间,画意盎然。那沿岸槐柳细枝招摇,郁郁葱葱,遮得下方连片荫凉。那树下也不见有过径,只遍地铺着青草,开着野菊,更有一些怪石点缀其间。草地上三三两个青年男女,长袖薄衫,绿绿红红,或走或抱,有谈有笑。更有些挑担背篓的走脚小贩儿,摆弄些珠花折扇,胭脂玉石,玲珑玩物,东一逛西一逛,吆喝着叫卖。
二人下马,徜步花草之间,浅草没鞋,脚下如踩着棉絮般轻软。时时凉风贴着水面拂来,直吹得叶舞袖,花低羞,人心荡漾。李青鸿双手背在身后,神情自得,缓步走在前头,任那两匹马儿都由段不平牵着,跟在身后。
李青鸿道:“这间风景如此美妙,可惜再过月旬就不得见了。”
段不平问道:“咦?却是为何?”
李青鸿玉指指着远处一块高地,道:“你可见那块突出的地方了吗?坊间传闻明年皇帝临幸洛阳,此处便要建造宫殿供皇帝驻跸。自然闲杂人等不能靠近了。”
段不平道:“却原来是这般原由。那我们今日还能欣赏到这里的美景,算还是幸运了。”
李青鸿不再答话。二人复向前行,见得一块大石。李青鸿走上前来,靠着大石,并膝曲腿,席地便坐下。段不平挽了缰绳,也靠着她盘腿坐下。
此处莲叶稀疏,视野较为开阔,能看得见远处水面波光点点。段不平侧脸看去,李青鸿正秀眉舒展,神色平静,双眼正凝视着远处,显是沉思之中。半晌,她方才收了眼光,看着段不平,微微笑道:“段公子,可想听一首小曲吗?”
却还没等段不平回应,眼光又转向远处水面,即听得歌声飘响:
七九水暖意莹莹,借把春泥种玲珑。
玲珑光洁似侬面,君心不念藕节空。
澄妆纤步宛若仙,沉鱼羞花多窈窕。
罗裙不能留君心,丢却桨楫换戈矛。
分离苦忍心中碎,强颜欢笑上灞桥。归来泪涟湿衣角。
夏来荷叶碧连连,出水西子身姿娆。
悄声问荷荷不语,直把芳心藏荷包。侬人心事谁知道。
白日神离飞漠北,梦中车马声萧萧。
不惜面憔形容瘦,还望良人早来到。
休止刀兵退铠甲,拥侬入怀两心照。拥侬入怀两心照。
这小曲曲调虽婉转,李青鸿声音甜美,唱的也是动听,段不平听得不觉如痴如醉。待那一曲终结,他耳边仍依稀余音袅袅,脑中却浮现着一个美貌的少女,端坐舟中,对着莲花,悄声哭泣的画面,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凄凉。
李青鸿声断闭唇,想也是唱的入情,神色略带忧伤,两眼含情脉脉,凝视远方。片刻,方才又转向段不平,微笑问道:“这首《问荷》好听吗?”
段不平回过神来,道:“李姑娘,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青鸿收了微笑,低下头,缓缓说道:“我思念我的师父,我要去找她。”
段不平道:“那你不去找高四娘要你的传家宝物了吗?”
李青鸿摇头道:“这个更急。我犯了一个错,我要马上去找到我的师父。”
段不平道:“那我就陪你一块找吧。两个人找总比一个……”
李青鸿急忙打断道:“你为什么要去啊。我师父又不像你的爷爷,她老人家又不整日云游四海。”
段不平心中一怔,顿时明白自己一时言语的荒谬,忍不住呵呵笑起。
李青鸿又道:“段公子,可有什么打算吗?”
段不平想了片刻,道:“我原本打算还了青铜刀便回行马谷,但如今经了这些事情,青铜刀又回到我手中来。我的桃木配饰却是丢了。”
李青鸿问道:“什么桃木配饰?”
段不平道:“那是一个高人送给我的礼物,也算是我珍藏的一个物什。可是那次夺青衿剑,被司徒敏笈抢了过去。我要去找她要回来。”
李青鸿道:“那司徒敏笈武功不弱,出手狠辣,个性又刁钻古怪。她要不给,你如何能斗得过她?”段不平摇头不语,却听李青鸿嗔怪道:“哎,你是不是不想陪我去要回我的传家宝物了。”
段不平忙道:“没有,没有。是李姑娘说要先去找你的师父,我又不能同去。那你什么时候决定去找高四娘,我一定同行。”
李青鸿又道:“这传家宝物找不找是我的事,高四娘这么危险,段公子为什么一意决定要陪我去找呢?”
段不平更加急道:“我……在下……”他心中有话,却不知如何表达,一时激得语无伦次,脸若红霞。
李青鸿看他如此,心头一喜,脸上不禁颦颦笑然,忙伸手遮掩。片刻方才止住,道:“好了,我知道了。那这样吧,等我见过我师父,我便去行马谷中找你。之后我就帮你要回桃木配饰,你再陪我去找高四娘,可好?”
段不平点头应允。那李青鸿又追加道:“男子汉大丈夫,既然答应就不能反悔。我们击掌为约。若是违约,便叫他身败名裂。”李青鸿说这话时,竖起右掌。她脸上顿时没了适才的嬉笑轻松的表情,取而代之却是七分严肃。
段不平不明所以,却也伸出右掌击了上去。他哪里知道,李青鸿这样做就是想稳住他,不想他去冒险。她心中思量眼下这一劫能不能化解都是问题,以致身死都有可能。如此让他在行马谷中等待,不致牵连其中,安全倒是无忧。
李青鸿击过掌后,心中略感轻松,却又不由也想起自己的处境艰难,而此时又是一筹莫展,转瞬间便又忧上眉头。段不平看在眼里,只道是她还怀疑自己会单独去追司徒敏笈,便解释道:“李姑娘不用担心。司徒敏笈这么厉害,我岂是她的对手。我是不会单身傻傻地去追她的。再说,她去追了胡采桃,我如何跟得上他们的行踪。”
李青鸿听得胡采桃之名,脑中一闪,方又想起班鸣稍后要找段不平议事,便又道:“这件事我放心。但还有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你也不必在行马谷中等待,我不会去找你。”
段不平道:“李姑娘尽管说,我一定答应。”
李青鸿道:“班鸣之后要找你,但凡他请求你答应他什么事,或帮他任何忙,你要答应我,你都要找个理由推脱,千万不能答应他。”
段不平疑道:“这却是为何?”
李青鸿道:“班鸣为人虽是正派,处事却是圆滑,在江湖中三教九流都吃得开,而你只是无名小卒。若你随他意,去帮他出手果真做成了什么事,只怕也正好坏了别人的事。到时候那人碍于班鸣江湖关系,便会在你身上报复了。”
段不平听得似懂非懂,但他想到班鸣今日刚刚与胡采桃动过手,便道:“李姑娘是指那人是你的‘亲哥哥’?”
李青鸿听他话语中带着五分醋意,心中暗暗一丝欢喜升起,道:“是他便还好,只怕连他也是那人布局中的棋子。”
段不平略带惊奇道:“李姑娘怀疑那两件事并非胡采桃所为?”
李青鸿摇头道:“像镜湖鱼庄华天一之辈,江湖多传闻其为人贪淫好酒,武功却不怎么样,为胡采桃打伤也有可能。可胡采桃昨日现身国公府之时有几人认识,那华天一能有多少可能识得,即是重伤又如何写的求救信。你也认识了胡采桃套路诡异,武功高强,连史玉阳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她的女儿。若那胡采桃真的想……哪还用着到迷药。”
段不平回想适才那一行人对话,却如李青鸿所说,倒是有几分道理,便又问道:“这胡采桃确实奇怪,李姑娘之前也没听过他的来历吗?”
这一问原本平常,可李青鸿却突然嗔怪道:“哎?我与他非亲非故,为何要识得他。”说着小嘴一撇,将脸扭到一边。
段不平不明其中就里,但看得李青鸿突然生气,便只得解释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那胡采桃既然会姑娘的问仙剑法,想必姑娘应该听过他……”
李青鸿抢过来厉声道:“那他还会玄武七剑呢?可是镇江剑派都已经倒闭几十年了。”
她这句话呛得段不平无言以对。半晌,段不平方才缓缓说道:“在下一时口无遮拦,在此跟李姑娘陪个不是,还望李姑娘多多包涵。”
李青鸿原本是怪他怀疑自己的清誉,可转念一想,段不平思虑单纯,如何会想到这一层。自己虽是一时怒气抢了他的话,说完心中却不由懊悔自己下口太重。这时听着段不平向自己赔不是,她脸上虽挂着怒色,心中却已是怜惜,说话不免软了下来。道:“算了。我下午便要走了。这剑还了你。”说着抬手将青衿剑递了过去。
段不平也不接剑,只道:“这青衿剑回到行马谷也只是个摆设。李姑娘要是喜爱就留着用吧。爷爷那我去讲明。”
李青鸿将剑收了回去。即又站起转身,向那马儿走去。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停住,转过身来,眼圈红润,嘴角带着微笑,拱手道:“段公子,后会有期。”旋即转过身来,一霎间两行热泪夺眶涌出。
段不平拱手回礼,眼看着李青鸿的倩影翻身上马,扬鞭绝尘远去,趟过熙攘人群,转过街角,便不见了。他眼光久久停留在那街角,心中怅然若失。分离如此之快,他似乎还没有做好准备。久久他脑中一幕幕往事浮现。太行山中邂逅,行马谷中疗伤,洛阳夜市夺剑,聚龙镖局还刀,昌国公府遇刺,李青鸿一颦一笑,一惊一怒,一言一行,或谨慎细致,或大胆机智,或贴心可人。可如今似乎再也见不到了。段不平心中开始后悔,暗道:“我真是笨蛋,明明知道要分离还在惹她生气。明明有许多话,却一句也没有说。明明可以送她一程,可我还坐在这里。”
心里想着,便站起身来,口中暗自道:“她现在应该还在客栈收拾行装,我便回去与她道别还来得及。”斜目一瞥,见那右手边正有个卖手绢的小贩,便走上前去,挑了一个真丝手帕,上面还绣着一朵荷花。心中暗道:“且送她一件物什作为礼物吧。”遂翻身上马,径向客栈而去。
不多时,段不平回到客栈,见李青鸿的坐马还在客栈门口,心中暗喜,这李姑娘果真还在客栈中。遂翻身下马,一溜烟来到李青鸿门外。一路上他怕手中出汗,玷污了丝帕,便将其叠放整齐,塞在襟里,此时方才拿出,却背在身后。另一只手抬起便要拍门,可刹那间他竟莫名紧张起来,只觉得脸颊发烫,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跳动。
他深吸一口气,轻声拍门,口中道:“李姑娘。”
他等了片刻,屋中没有回应。他以为自己声音小了,便提了声音,又叫道:“李姑娘,是我,段不平。”
片刻,屋中还是没有回应。
段不平再拍门,同时又喊“李姑娘”,却不料这次那门自己开了。原来这门本就没有反锁,只是虚掩着。段不平心中不禁生出一丝疑惑,迈脚便跨过门槛,随着又喊一句“李姑娘”。进得屋中,段不平这才发现这屋中根本没有李青鸿的影子,心中疑惑一瞬便涨到七分,隐约还有一分的不安。他环视屋内,但见得屋中桌椅摆设整齐,床头上还放着她未收拾好的包裹。那后墙之上窗户大开,窗户下方地面上留着一片白灰。
段不平看着那白灰,瞬间心中大惊。这确是胡采桃每次离开时使用的白色烟尘留下的痕迹!他脑中一闪,想起数个时辰前胡采桃那一句“亲妹妹,后会有期”。
“亲妹妹,后会有期。”
他闭上眼,“后会有期”、“玉面花贼”、“亲妹妹”的字样却反复在眼前萦绕,耳边依稀响起胡采桃的奸笑声,脑中却全是胡采桃搂着李青鸿的腰,在花门楼比斗的场面。一刹那间,乱糟糟,闹哄哄,仿若置身千万虫蝇之中一般。段不平猛地睁开眼,顿时天旋地转,双腿一软,便侧身瘫倒在地上。他蜷曲着身子,双手护在胸前,在地上翻滚。双眼热泪如泉涌,苦张着大嘴,却发不出声。那胸腹中有如火烧一般,直烧得心肺焦灼,肝肠寸断。
半晌,段不平方缓缓喘过气来,伸手便要去擦泪,却看得他手中还攥着那方丝帕。脑中转念一想,喃喃自语道:“我不能这样,我要去找胡采桃,把李姑娘救回来。”心下一横,扶着那桌角便欲站起,眼睛一瞥,却看见那茶碗下还压着一张字条。段不平起身翻开茶碗,见那字条上写着“镜湖鱼庄”四个大字,不禁心中再生疑惑,暗道:“镜湖鱼庄?难道是暗示我去镜湖鱼庄?胡采桃掳去李姑娘又为何留下字迹指引?”可转念又一想,“却如今如何知道胡采桃的去向,也只有先去镜湖鱼庄一探究竟。”
心中想着,收了丝帕,便又检查屋中李青鸿留下的物品。果然除了几套李青鸿的衣物,再无它物,青衿剑已然不知去向。段不平遂将那几套衣物连同包裹拾起,转身来到自己屋中,胡乱收拾两套自己的衣物,与那玉龙解毒丸、金疮药和一干银两,一并加到包裹中。即匆匆出了客栈,翻身上马,又牵着李青鸿的坐马,扬鞭直冲东门而去。
段不平行马甚急,半炷香功夫便来到洛阳东门。抬头看着那城门,想起数日前他与李青鸿初来之时的欣喜,而如今自己形单影只的凄冷,当真恍若隔世。却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叫喊,仿佛是喊自己名字。他心中焦急,便以为是错听,没有理会而继续前行。刚行出两丈远,又听闻那声音喊道:“段公子,请留步。”这次他听得清楚,即勒住马缰,转身去看,只见那身后二十丈余之外的人群中,国公府管家司徒芸可正骑着一匹青鬃马急急向自己行来。
转眼,司徒芸可行到自己身边,勒马拱手道:“段公子行色匆匆,可是有何急事?”
段不平拱手回道:“是有件私事要办,司徒管家找在下可是有事吩咐?”
司徒芸可道:“段公子误会了。不是在下,而是释义大师在找你。”说着伸手后引,但见那人群中复有数骑护着一辆马车急急赶来。
司徒芸可又道:“我等此来是专程陪释义大师来找通天门史掌门和段公子的。结果到了自来客栈,店家却告知史掌门早已离去,段公子也刚刚催马东行。我听闻此,便一人快马追来,幸好在这赶上了段公子。”
说话间,那马车行至跟前,早有一旁小厮掀开马车帘布,释义和尚正躺身其中。段不平催马来探,却看得那释义和尚双睑闭合,面色惨白,虽已是苏醒,但却是虚弱之极。
却不知这释义和尚如此境地还要急着找自己是为何事。段不平下马探身车内,低声问道:“大师身体可还好些?”
释义和尚听见人喊,便微微撑开眼睑,看见是段不平,才勉力说道:“段公子救命……老和尚没齿难……”他说话断断续续,似有说完上个字便要咽气之感。
段不平怜悯他话语艰难,又都是些感谢之言,便从中打断道:“大师,在下举手之劳,无阻挂齿,大师不必介怀。还望大师好好养伤,早日康复。”说着便要退出车去。
却听闻释义和尚又说道:“等……老和尚还有一……相求……段公……告诉史掌……千金中毒,玉面花……花……”
段不平听出这释义和尚原来是嘱托自己告诉史掌门奚怀柔中毒之事。想他自身性命尚且悬于一线,却还为他人之事忧心,心中崇敬之意顿起,便道:“大师放心,那史掌门已然知晓。两个时辰前,二人已经交手,胡采桃自知不敌,潜身遁逃,史掌门已经追了出去。这胡采桃为人奸诈,在下这便也要追将过去。”
释义和尚听后微微点头,咽了口气,右手便欲挣扎抬起,贴胸摸去。片刻,方才从那交襟处,拉出一本书的一角。段不平代其取出,翻到封面,只见得“少林螳螂拳”五字。
听得那释义和尚又勉力说道:“此去艰险,老……无以为报……这螳螂拳谱,送与段公……吉人天相,阿弥陀……佛。”
段不平手里拿着拳谱,他本欲推辞,可是转念一想,此去单身一人,的确凶险难料,自己不会武功,终是弱项。便道:“多谢大师赐书。他日若能再见,在下毕原物奉还。大师保重。”说完,收书襟里,退身出车。又翻身上马,与司徒芸可拱手一别,即扬鞭催马,径出东门而去。
司徒芸可亦拱手送别,只看着段不平身影出了东门,上了管道,渐渐消失在一片尘土中。他抬头回望,只见西北天乌云翻滚,一场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