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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燕赵悲歌(3)

孙达?像个电冰箱,太阴!每个人都口问心,心问口,翻肠倒肚,在脑子里好一通折腾。把每个干部也包括自己,都在心里过了遍筛子。但谁也不说话,一人举着一个烟喇叭,狠劲地吸,拼命地吐,一副副不解气的样子。好像借着喷烟,把各自心里的闷气、怨气、忧虑、愤怒也一块吐出来了。

熊丙岚和武耕田回来了,一见没有请来武耕新,李汉忠先沉不住气了:“他不来?”熊丙岚被烟雾呛得一时不敢喘大气,用手扇扇眼前的雾团,才说,“老武不在家里。”“呀?他能去哪儿?”熊丙岚笑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思笑,多亏房子里灯光暗,烟气大,人们看不清他的笑脸。他慢条斯理地说,“天黑的时候我看他向大洼里走,可能还在大洼里转哪!”李汉忠从炕上站起来,跳下地:“我去看看。”熊丙岚拦住了他,“汉忠同志,你别去打扰他。”李汉忠的怒气像烟雾一样喷到熊丙岚的身上,语调却是冷冰冰的:“熊书记,你来蹲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我打的就是这个主意,让耕新同志把大赵庄的历史,前前后后的曲折和灾难想透,叫他出一身透汗,扒几层皮下来。这些年我们的思想上都起了茧子!”熊丙岚并不躲闪,虽然没有着急,可是话也够硬的,“李汉忠同志,你要是关心大赵庄今后的前途,现在就不要去打扰老武、倒应该彻底翻开自己的思想和大赵庄的现实对比一下,一场在精神上战胜自己的大战,就是一剂发家致富的仙丹。”县委副书记说完转身走了。许多人却没听懂他的话。屋里静了―会儿,然后又炸锅了,七言八语,瞎呛呛一阵,谁也说不透是字是谜。有的回家了,有的则趴在窗台上,隔着玻璃、捅破窗纸,向外凝眸谛视。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此刻,谁也说不清在大赵庄的黑暗中,究竟有多少双这种感情复杂的目光在探测、在寻求、在跟踪那个游荡在野外的幽灵。

而且在今天晚上怄气的也不止武耕新一家。

马胜锐捧着热乎乎、麻辣辣的左脸回到家里,劈头又挨了他爸一顿臭骂。

马文升差一点把桌上的茶壶拽到儿子的脸上:“你个吃里爬外的混账东西,咱老马家祖祖辈辈,忠厚传家,从不办缺德的事。你今儿个为什么要跟二百五赵树魁、鬼八卦张万昆那一伙站到一块儿,当人对众地寒碜耕新?”马胜锐并未听清老子说了些什么,他左手摸着发烫的脸颊,心里还处在一种极度兴奋和惶惑之中。他喜欢武明英,尽管村里有人给她起:个很难听的外号一一“大傻青”,说实话,他心里喜欢的正是她的这股“大傻青”的冲劲。他们从小同学,考到县中还是同学,她不喜欢跟女同学玩,倒常跟男同学一块踢足球,打篮球。去年毕业后回到村里,不管干什么活也是横踢竖打。跟这样的女人在一块过日子才有味道,生活有激情,感情丰富多彩。他不喜欢那种慢声细语、扭捏作态的封闭型姑娘。被动是作假,主动才有真诚,才会有烈火般的热恋。他相信她也喜欢他。谁成想刚才就尝到了她那“烈火般”的滋味。他把她邀出来,还没容他把话说完,她就指着他的鼻子骂上了:“马胜锐,我知道你那个小心眼,你是嫉妒,是忘恩负义。告诉你,我爸去坐牢,我跟他一块去。我爸当了普通社员也比你爸强十倍。我就是嫁个讨饭的,也不找你这个一脑袋大男子主义的小男人!”他当时说了些什么已经记不准了,反正都是话赶话,张嘴没好气,说了一些激火的气话。说什么她是势利眼罗,把父亲的官衔儿看得比爱情还重要,明明是个农村土干部的闺女,却学了一副城里高干子女的派头啦,等等。明英的肺管子都被冲炸了,抡起胳膊就是一巴掌。他没有提防,左脸被打个正着,“大傻青”的手又重,半边脸麻嗖嗖的还真有点痛。他被打愣了,明英也傻了,后退一步,两人面对面站着。怔了一会儿,明英又凑上去,猛地抱住他的头,用手轻轻地抚摸他的左脸,在他耳边柔声款语地问:“还疼吗?还疼吗?你也打我一下吧……”她拿他的手去打自己的脸,他却趁势搂住了她的腰。他不觉脸疼,只觉得周身奔涌着一种从未体验过的令他窒息的冲动,明英那丰腴圆润的身躯在他怀里战栗,他感到是这样新奇,使他心旌摇荡。明英在他被打疼的左脸上亲了一口,猛地推开他跑了。他抚摸着被姑娘亲过的左脸,站在那个草垛前怔了半天,这算什么呢?是恨,还是爱?是继续好下去,还是一刀两断?连句明白话也没说。不过这一巴攀挨得太值得了,使他知道了生命本身还有这般永远不会忘记的快乐……“我说的话你听见没有?”父亲的吼叫把马胜锐从佳境中唤了出来,“武耕新有什么地方对不住咱?知恩不报是小人,忘恩负义是畜生!你忘了那年发大水……”“我没忘,大赵庄的人谁不知道这件事,那是武书记的光荣历史。”马胜锐嘴里没好气,但他心里对武耕新这一手是佩服的。

五九年春,武耕新刚从大队被撸回十一队当了普通社员,正赶上第十一生产队选队长。那个年头一年要换四五个队长,老实巴交的不愿干,心路不正的社员不让干,选了两天硬没选出来。武耕新憋不住了,不顾自己身上还背着黑锅,毛遂自荐当了队长,这一杆子就当了六年,以后要不是升到大队当副支书,恐怕他就是十一队的终身队长了。

六三年发大水,中央下令保天津市,保津浦铁路,在老东乡分洪,淹掉团泊洼。令一传下,限两个小时全村撤离,晚一步洪峰就到。没见过那阵势的,要命也想像不出那是什么场面。那洪峰像倾倒的大山,房屋、大树一荡而平,离着几十里地就听见哞哞怪叫!要不老东乡的人一听说发大水就头皮发麻,那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大赵庄乱营了,有亲的投亲,有友的靠友,大人喊孩子叫,鬼哭狼嚎!什么大队呀,小队呀,干部呀,群众呀,谁也顾不了谁啦,各自奔逃。唯有十一队,没散没乱,武耕新对他的社员说,“大伙要信得过我,我领着大伙一块走,只要我有一口气在,就不会丢了大家,不叫大伙受罪。”他说着眼圈发红,社员们在下边哇哇大哭,哭自己的命苦,哭“值万贯”的穷家一时三刻就要喂鱼,哭这个坑人的老东乡。社员们哭着表态要跟武耕新走,他叫每户带上去大洼打草用的小推车、一根扁担和一把镰刀。他领着十一队来到天津东郊区,找个地方扎下营寨。国家对灾民每人每天救济八两大米面,今天领件半新不旧的褂子,明天领条旧裤子,张着嘴等着人家喂,真不是滋味。男女老少一天到晚就是蹲墙根,哪儿暖和到哪儿去呆着,混吃等天黑,往帐篷里一钻。少活动,让那“八大两”在肚子里多呆会儿。武耕新则一扒眼皮就不闲着,除去照顾社员,还到处找门路,东撞一头西撞一头。到底叫他找到了一条活路,带领十一队的社员用小推车把东郊区的稻草送到造纸厂,每个人一天可以赚两块多。以后其他队的人得到消息,也来投奔,还有不少外村的灾民也想加人这个运输队,武耕新是来者不拒,有一个收一个。他又当指挥,又当会计,兼管后勤。到过春节的时候,十一队的每个劳动力分了整整四百元,社员们都要给他烧香。

马文升乐昏了头,竟把自己那四百元丢了。老婆哭天抢地要跟他拼命,他又心疼又懊恼,两眼发直。武耕新一咬牙,从自己那一份钱里抽出一半整整二百元,塞到妻子林元秀的手里。林元秀到底是知书达理,在那种时候让出二百块钱就是让出半条命,她虽然也心疼得肉颤,但理解丈夫的心思,二话没说,大大方方地把钱送到马家。

轻财足以聚人。谁说当干部的说了不算,算的不说?武耕新可是跟社员动真格的,讲情义,重信义。这件事一下子在大赵庄轰开了。其实从那时候起,他就是大赵庄真正的领导人了。

转过年来,洪水退了,他们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大赵庄这块土地上。人们有的打土坯垒个窝,有的干脆用泥垛个窝。当人们还没有从惊吓和悲凉中醒过来的时候,武耕新又有了新主意,他对十一队的社员说,“我去大洼深处的芦苇区看了,洪水把苇根都沤烂了,那都是没主儿的地,咱们拾地去,开出来准有好收成。”没人信他的,说他羊群出骆驼,又绕花花肠子。只有张万全和马文升,抹不开脸面,捧他的场,三个人两张耠子一张耧,每天五更起半夜回,到二十里以外的大洼深处去耕地,天天一累一个翻白儿!本队社员说闲话,外队社员说笑话,有人断言这是精蹋粮食种,到大队告状。武耕新最后耷下字据,扔了粮种自已赔,硬是顶着流言种了三百亩高粱。到了秋天,嘿,别提高梁长得有多好,沟坡上是野青麻,沟底是能榨油的黄须菜,长得有半人髙。十一队多打了六万斤粮食,多弄了好几万块钱,分值比其他队高一半。到年终分红的时候,武耕新挨个问社员:“是我对,还是你对?”社员不认错他不分给钱!如果说前一仗使别人敬他,这一回则让人们服他了。

既然如此,在这三天的群众大会上为什么数十一队的人攻他攻得最厉害呢?莫非真是任何人倒台都先从窝里反?人面随髙低,得势捧着说,倒台踩着说?

马胜锐跟他爸透了一点底:“咱们队的人都商量好了,趁这个机会一定要把武耕新的大队书记抹下来,拉他回十一队,现在可是发富的好机会。”马文升一惊:“俺怎不知道?”“怕你去透信儿。”“这是你出的主意吧?除去你别人没有这蔫坏损的鬼八卦!这太缺德了,你看这些天把耕新折腾成什么样了?”马文升摸黑走出自己家门,“我去找万全,不能这样捉摸人……”武耕新今后的命运,甚至可以说是大赵庄的命运,今天就要揭锅了!三天帽戏已经唱完,就看压轴戏怎么唱了。不知怎么搞的,这台大戏好像没有几个观众,不论干部社员都觉着自己也是这台戏里的一个角色。在大赵庄这个舞台上不论演什么戏,怎么能跟大赵庄的人没有关系呢?往常开大会都是干部先到,群众后到。今天早晨的气象预报是“多云转阴”,因此开会的气氛也反常,干部未到,群众巳到,在大队部前面的大场院里已严严实实地坐满了人。

武耕新来了,呀!最先见到他的人吓了一跳,一夜之间他变得就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一样,脸色发暗,堆满皱纹,半寸长的短发像秋天的芦草一样又干又硬,没有一点油性。更可怕的是嘴唇四周鼓起一圈葡萄珠儿般的大水泡,使他的嘴好像成心噘着一样突出老高。

人心都是肉长的,人群里有一阵轻微的骚动。

熊丙岚和武耕田、李汉忠、刘心远等大队干部,从后面紧走几步赶上来。李汉忠脱下自己身上的薄棉袄,红头涨脸地一定要武耕新脱下那件光板老羊皮袄:“春捂秋冻,你早早地驾上大皮袄干嘛?还怕不上火?”李汉忠的嗓门就像吵架,武耕新小想当众现眼,可又拗不过他,只好脱下羊皮袄。他里面只穿着一件破背心,等于是光身套上个皮筒子。他的躯干像岩石一样清瘦干硬,仿佛把身上的水分都蒸发干了,只剩下筋骨一一而这正是他力量和理智的结晶。从他那发红的、严重缺乏睡眠却依然闪着火星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他身上还怀着一种悲剧性的热诚和执拗!李汉忠比他的个子矮,但肩宽体厚。因此他穿上李汉忠的薄棉袄,显得又肥又短,样子十分可笑。场院里却没有人笑,倒有一个女人终于忍不住,用手捂着脸,抽泣着跑出场院。她就是武耕新的妻子林元秀,她一方面心疼丈夫,害怕他把身体熬坏了,另一方面感到羞愧难当,丈夫当众出丑,穿得像个叫花子,是当女人的罪过,是她的耻辱!真是现世报儿,当着全村人把她这个当妻子的脸全丢尽了……武耕田宣布开会。他有一张宽厚的大脸,上面有几颗浅浅的白麻子。人家都说他自小不会生气。因为很少有人看到他生气。他即使碰到不顺心的事,一个人暗憋暗气的时候,如果有人来找他,他也会不自觉地咧嘴笑笑。身子骨壮得像头牛,年纪正是四十郎当岁,有膀子好力气,干活从不偷奸耍滑。谁能对这样一个老实人有意见呢?他当大队长的时间又不长,村上人都知道他是看武耕新的眼色行事。所以三天来群众提了那么多意见,没有几条是针对他的。但他并不感到得意,相反倒很不好意思,很伤心,觉得对不起耕新。因此,连他那张磨盘脸今儿个也绷得紧绷绷:

“现在开会,大家接着给大队的干部提意见,上批下挂。不过我得补一句,大队干部有俺们好几个,大伙别光对着一个人来,你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大队长?”他说的是气话,有人却笑了。武耕田好不容易才绷紧的脸又松开了:“提吧,接着提。”没人笑了,也没人出声,场院里静得出奇。社员们都看着前面,眼睛盯着大赵庄的这几个当家人。

武耕新像在看大家,又像什么也没看见。在他身I:有一种令人敬畏的自制,他在沉默中仍然保持着严峻的威仪。

空气淸新的场院里,却让人感到窒息。这是一种折磨人的、使人难堪的沉默。

李汉忠话里带刺开腔了:“昨天不是有人说再讲七天七夜也讲不完吗,今儿个怎么哑巴了?机会难得,趁着熊副书记在,当面锣,对面鼓,把话都倒出来。省得闷在肚里生蛆。”他苫披着武耕新的老羊皮袄,样子古怪。那张血气方刚的脸黑虎头一般,眉弓突出,铜铃大眼,嘴唇饱满,下颚滚圆。瞧这副尊容,这位大爷能把大赵庄一口吞下去!跟他相比,刘心远就更像个白面小生。虽然他比李汉忠少上三年学,只有初中毕业,说话却软里带骨头,更有辣味:“还是十一队的人带个头吧,你们队意见最多,耕新在你们队当了六年队长,得罪人最多。什么闹大水逃荒呀,到大洼里拾地呀。提意见嘛,要毫无保留!”还是没人说话。这阵势摆得很明白了,武耕新要下台,这几个人也不打算干了,看样子是豁出去了。武耕田一个人支不起裤裆,李刘二人是武耕新的哼哈二将……武耕新慢腾腾从板発上站起来,身子微微发颤,嗓子也有点噺哑,但还是那副毫不拖泥带水的声调:“别提了,再提上一千条、一万条,不就是一个穷吗?这不关他们的事,大队部里是一人一把号,都吹我的调儿,不吹我的调儿一个也不要。这些年大伙跟着我,汗没少出,累没少受,可干来干去,把大赵庄弄成这副熊样子,年年忆苦年年苦,天天思甜没有甜……”他的声音突然哽咽了,大家的心一下子也抽紧了!这个从骨子里到外面都响当当的男子汉,怎么眼泪说来就来?十四年前,他向十一队社员报告发大水的凶信时流过泪。今天,当着全村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几千口子人,有领导也有群众,有长辈也有晚辈,怎么又哭上了?他这一流泪不要紧,把大伙的心也剜得又苦又痛,发软发酸。他没抹眼泪,为了使说话时不抽搭,略沉了一会儿,才接着往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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